书城传记曾国藩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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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读书,无须择地,无须择时

【原文】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二十一日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四弟来信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 ,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毫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做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

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共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付归与诸弟看。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 ,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③。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

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住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笔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续书。

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注释】

数奇:此处指命运不好,遇事不顺。

■:胸襟开阔的样子。

③ 符契:原本指古代的一种信物,在上面刻上文字、图形,一分为二,各执一半以作为信物。这里指契合。

【译文】: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二十一日收到九弟在长沙寄出的信,途中记的日记六页,还有药子一包。二十二日收到九月初二日的家信,非常高兴。

自从九弟离开京城以后,我没有一天不为他忧虑,非常担心路上遇到什么意外,难以预料。等读完来信之后,果然不出我所料,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家了,幸哉!幸哉!那个姓郑的同伴,我早就觉得他不可靠!郁滋堂这么好,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在长沙的时候,没有提及彭山屺,为什么?还为祖母买了皮袄,非常好!非常好!可以弥补一下我的不能在家尽孝的过失!

四弟的来信写得很详细,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发奋自励的志向,但是为何要去外地教书呢?说家里的私塾离家太近,让人分心,容易耽搁学业,如果去外地教书,就不会耽搁了。依我看,要是出去教书,会比在家里的私塾还要耽搁。再说,如果发奋自立,不但在家里的私塾可以读书,就是在空旷的荒野里,在人多热闹的地方,都可以读书,就算在背柴放牧的时候,也可以读书。但是如果你不发奋自立,那么不但家里的私塾不适合读书,就是清净的地方,神仙的居所,也不适合读书,何必要在乎读书的地点呢?何必要在乎读书的时间呢?你只需要问问自己立下的志向是不是真的。

六弟抱怨自己的命不好,我很认同这个观点。不过只是一次小小的考试落榜就发牢骚,我取笑他志向太小,忧患的对象也太小了!君子立志,要有为民请愿的气量,要内修圣人之心,外建霸王伟业,这样才不辜负父母的养育之恩,才称得上是天地间的完人。所以这样的人所忧虑的,是自己没有舜和周公的才能,是自己的德行没有修行好,是自己的学识没有什么成就。所以,他们忧虑民众愚昧不开化,忧虑外国侵略者狡猾难以对付,忧虑小人当道而贤才被忽略,忧虑百姓们没有得到什么恩惠。正所谓为天命感到悲伤,同情穷苦百姓,为他们感到怜悯,这才是君子应该忧虑的事情。他们不顾及自己的进退,自己家人的饥饱,也不顾及世俗的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们根本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东西。六弟小小一次考试不中就觉得自己命不好,所以我取笑他所忧虑的东西也太小了!

如果是不读书也就算了,要是读书的话肯定要研读《大学》。《大学》纲要有三点:明德、新民、至善,这都是我们应该干的分内的事情。如果读书不能联系到自己身上,说这三个纲领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那么读书还有什么用?虽然能舞文弄墨,自诩博学儒雅,也只不过是一个识字的牧童罢了!绝不是明白事理的那种人。朝廷录用读书人,就是因为他们能代替圣贤说话,他们明白圣贤人的道理,能做出圣贤一样的行为,可以为官治民,起表率作用。如果觉得明德、新民是分外的事情,那么虽然做文章作诗,但是不懂得修身治人的道理,朝廷录用这种人做官,和用牧童去做官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觉得自己是读书人,那么应该明白《大学》的纲领,对自己立身的事情非常明白!《大学》有八个应修的科目,依我看来,能取得功效的只有两条:一条是格物,一条是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是指什么?是指所有整体和局部的事物。身体、心灵、意识、知识、家庭、国家、天下,都是物;天地万物,都是物;日常的为人处世,都是物。格就是指穷究事物的本源。比如说定期去看望父母,就是物;探究为什么定期探望父母,就是格物。跟随兄长做事情,就是物;探究为什么要跟随兄长做事情,就是格物。我的心思,是物;探究为什么会有这些心思,探究它为什么会自省、观察、有涵养的原因,就是格物。我的身体,是物;探究如何保护身体的道理,又探究身体站着、坐着、躺着是如何保护身体的这些道理,就是格物。每天看的书,每一句都是物;根据自己的体会、观察,彻底找出它们的道理,就是格物。这些就是获取知识要做的事情。所谓诚意,就是根据知道的去做,诚实不欺。知道一句就按照这句说的去做,这是身体力行的事情。能够做到格物与诚意并进,下可以获取渊博的知识,上可以获得腾达的地位。

我的朋友吴竹如格物的功夫很深,任何事物都要穷究它的道理。倭艮峰先生则在诚意方面非常严格,每天都记录日课册,一天当中,有一个错误的想法,有一件做错的事情,说了什么或者沉默,都用笔记记下来,用的都是楷体字,三个月装订成一册。从乙未年起,至今已经有三十本了。因为他谨慎、严格,所以偶尔会有不好的想法也能立即克服,并且记在册子上。所以读他记载的东西,每一句都切中要害,现在我把艮峰先生所记的日课抄三页附在信后寄回去给诸位弟弟看。

我从十月初一日起,也跟着艮峰学,每一个想法、每一件事情都记在册子上,以便每次看到的时候便会提醒自己克制,我也是用楷书记录。冯树堂与我同一天开始记录,也准备了日课册。树堂非常虚心,像兄长一样照顾我,像老师一样尊敬我,将来肯定会有一番作为。我向来有缺乏恒心的毛病,从这次记录每天的言行开始,可以保证一辈子都会有恒心!那些良师益友,也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就会督促我只能进不能退!本想将我的日课册抄给诸位弟弟看一下,但是今天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所以来不及抄。十一月信差来的时候,肯定抄几页寄回去。

我的那些好朋友,比如倭艮峰的胸襟广阔,令人对他肃然起敬;吴竹如、窦兰泉的精益求精,一言一事,追求完美;吴子序、邵蕙西在经学方面的造诣,深思明辨;何子贞对于书法的见解非常精妙,尤其是他谈论诗的时候,与我的看法无一不合。子贞非常喜欢我的诗,所以我从十月以来,已经作了十八首诗,现在抄两页回去给诸位弟弟看。冯树堂、陈岱云志向远大,性情很急,还没有得志,他们也是我的好朋友。镜海先生,我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但是我在心里已经把他当做老师了。

我每次给诸位弟弟写信,不知不觉就写了一大堆,想必弟弟们感到厌烦不愿意再看了。不过弟弟们要是给我写长信,我会非常高兴,如获至宝。人的性情各有不同啊!

我从十月初一日开始记日课,总想着改过自新。回想以前与小珊有嫌隙,实在是一时之气,不近人情,非常想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那天夜里,我到小珊家里与他长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尽释前嫌。

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在住在小珊家中,喉咙疼了一个多月,现在已经全好了。李笔峰在汤家还和往常一样。易莲舫要去教书,现在非常用功,也在向倭艮峰学习。同乡李石梧已经升任陕西巡抚。两大将军全被押往到京城治罪,等候宣判。英国人滋扰的事情已经议和了,花去了二千一百万两银子,又在各地给他们五处码头。现在英国人已经全部退兵。两江总督牛鉴也被押往刑部治罪。

最近的事情大概就是这些,其他的等以后再说。

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