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书法,想是看了,也不知好在何处。”
明海法师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
我仔细地把今天前前后后的事想了半天,终是叹了口气。
明海法师又轻轻一笑,“还在悔么?你再悔下去,就是错过了太阳,又要错过星星月亮了。人总是想东想西,把眼前的好景错过。”
我听得瞠目结舌如金刚;他低眉安静如菩萨。
我不知道,这有缘不识张中行老先生的际遇,是不是正在告诉我一个显明的禅理。
四、梦与墙
我在居住的小寮外,贴了一张纸,上面写有“啐啄庐”三字。
当然,啐啄是比喻。
以我自己的理解,好比一只小鸡处在蛋壳里,一片混沌。蛋壳不是长住的地方,待久了,不出小鸡,就出“毛蛋”。人活世上,成毛蛋,不是好事。
小鸡要出到外边来,拥有自己的世界,就得自己由里向外、一下一下地啐蛋壳。
如果有老母鸡帮忙,在外边啄,更好。
这里有个说法。啐的,此时,力尚不足,久啐不出,岌岌危矣。啄的,要观时,早了,小鸡先天尚亏,出来也长不了;晚了,小鸡被蛋壳卡住,生机将尽矣。
所以,最好是如禅门公案所说的“啐啄同机”。
我为学子,正如混混沌沌中的小鸡;身边的禅师净慧老和尚法眼圆明,处事行云流水,道取天真自然,处人蔼然,亦不拘泥,于世出世间,无碍地闪烁智慧的光芒,所以正好比作老母鸡。
庐名啐啄,比喻当然好。
在柏林禅寺期间,我对净慧法师的了解与日俱增。
在我眼中,这位老和尚既拥有文殊菩萨一样的智慧,又拥有观音菩萨一样的慈悲。他仿佛有着常人看不到的非凡的力量,有他在,似乎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哪怕看到的是他的背影,恐慌、迷惑、悲伤等不安的负面情绪也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有一个月的时间,晚上入睡之后,我即梦见自己赶往一个工地。那里灯火通明,但是没有其他的人。那里准备着和好的沙子、水泥,摆放着砖块,地上用白石灰画好了示范线。到那里之后,我先不停地搬砖,把砖放到白色示范线外。然后,用铁锨把沙子、水泥端过来。之后,我拿起瓦刀,舀起水泥,一块砖一块砖地砌墙。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为什么要砌这堵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堵墙垒完。
每天晚上都如此,就像交接班一样,睡着了,人就赶到那个工地去了,还是那一套程序,搬砖,然后端来沙子水泥,不停地砌墙。
干着干着,满身冒汗,想坐下来歇会儿,却又感觉不能停下来。
终于累得往地上一坐,不想起来了。这时,人已经把盖在身上的被子踢开,醒过来了。
于是,再也睡不着。眯着眼,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过不了一会儿,晨板钟鼓就响了。
砌墙虽然只是一个梦,醒来后,两只胳膊、两条腿却又酸又软。
有一次,砌墙时,感觉不小心被砖砸了左手的拇指一下。醒来一看,左手的拇指甲上,竟然有一道淤血。
一日清晨,早课要结束之前,我和其他几位行堂,提前退出来,换上衣服,扎上围裙,到斋堂去摆放碗筷。
碗筷摆好后不久,几个行堂端着菜盆、饭盆,默不作声,静候诸位法师进入斋堂。
净慧法师先于僧众们进了斋堂。他在狮子座上,正襟危坐,静静地看着我们摆放碗筷。
那一天,摆碗筷时,左手拇指的淤血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砌墙的梦。
是梦,是真?
我抱着一摞碗,一幕一幕地回味梦里的事,人呆呆地站在斋堂里。忽然,坐在狮子座上的净慧法师说了一句:“怎么这堵墙还没垒起来?”
我猛地惊醒。
禅师的目光盯向窗外,自言自语。窗外,建筑工人们运砖的运砖、砌墙的砌墙,正干得热火朝天。
也许是净慧法师洞悉了我的内心,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
但此刻,净慧法师确实唤醒了梦中的我。
继续摆碗,我的内心里充满感激。
这天晚上,我安然入睡,没有再踏进那片灯火通明的工地,没有再做砌墙的梦。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做过砌墙的梦。
第二天,在净慧法师进入斋堂之前,摆放碗筷时,我朝着空空的狮子座顶礼三拜。
五、水清月自现
在柏林禅寺时,我近距离地观察明海法师。
他的眼睛细长,和他对视时,心情会很平和。在待人接物上,他总能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我感觉,眼前的他,就是从日本动画片中走出来的“聪明的一休”。
那时,明海法师因病住院。我曾随几位法师去探望他,当时,他正坐在病榻上看书。一见我们去,他欲起身下床。带队的法师快步上前,摁住明海法师的肩膀,说:“你不要动。”
聊了一阵,其他的法师外出办事。我留下来,陪着明海法师。
我问:“你们当了和尚,怎么还会生病呢?”
在我的印象中,出家的僧人飘逸如云,他们应该远离了种种病苦。
明海法师一听,扑哧一声笑了,他说:“生老病死,人生多苦。和尚也是人,当然也会生病啊。”
“和尚生病,会不会让人觉得学禅没有用?”
“佛陀讲‘诸行无常’。一切都在变化。和尚生病,证明佛法平等,无论是谁,都处在无常之中。”
明海法师出家前,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
他说:“接触佛教是一个偶然的机缘。”
有一次,他读到《弘一大师传》,内心出现了一些转变。
“当时,一下子明白了,人生应该着意的地方在哪里,应该用力的地方在哪里。内心中出现了某些转变。那时候,没想到我会出家。但是,我一下子知道了,人生应该用力在人格上、在心地上、在自己所能够掌握的事情上。对外在的环境人有时无法把握,但是人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来塑造自己的人格、内心、德行。我看了《弘一大师传》之后,就得到这样一个启发。”
他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名叫刘毅(后在藏地出家为僧,法号戒圆)。刘毅比他高五届,当时,在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工作。刘毅经常到广济寺去,认识净慧法师,并且经常向他介绍广济寺。
“我对刘毅说,你带我去广济寺看看吧。
“刘毅说,好啊。我们第一次去广济寺时,是1990年冬天。当时,师父(净慧法师)感冒了,我没见到他。后来又去了几次,终于见到了我们的师父。”
1991年的冬天,净慧法师跟他介绍,赵州有一个寺院,要打禅七。他一听说禅七,就很上劲。那时,他在学生宿舍里,一打坐就可以坐一个多小时。那时,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坐禅的快乐。坐禅带来的清凉,使他对世间的五欲,不再留恋。他感觉到,在身心里面,有更加强大、更加真实、不依赖于外在条件的快乐。
听说有禅七,他想,正好利用禅七来校勘自己的禅定功夫。
他对净慧法师说:“师父,我去。”
那年寒假,他没有回老家和父母过年,而是跟随净慧法师来到赵州。
“那时,柏林禅寺前面只有一个赵州塔,后面有一些五六十年代修的很陈旧的砖瓦房,再后面是个很大的垃圾坑。师父就用这些砖瓦房,作佛堂、作餐厅、作宿舍。参加禅七的人,就住在那些砖瓦房里面。
“那时,这里非常荒凉,冬天一刮风,满院子都是风沙。从喧闹的北京来,北京有各种信息、各种噪音、各种景象,分散着他的注意力。在北京,我感觉不到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在赵州,虽然物质条件很差,但是这里的僧人,那种精神面貌、精神状态,却非常让我震撼。这一切,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
忽然,他想在这里出家为僧。
跟父母商量出家的事,父母坚决不同意。他只好作罢。
1992年,柏林禅寺的普光明殿落成时,他来参加落成法会。
净慧法师拉着他的手,在寺院里经行时,对他说:“你看,大殿修好了,可是,现在僧人少,无法弘法啊。”
触景生情,他觉得不能再等了,决定先出家再说。
我问他:“当时决定出家,不怕父母反对?”
“释迦牟尼出家,根本没有跟父母商量。”
他出家后,父母从远方找到赵州来,一见他身着僧衣光着头,一下子哭了起来。他劝父母,“不要哭,你们看,我在这里,一切都挺好的。”
父母问,你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啊?是不是在北京受了委屈?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在北京工作,在单位,工作成绩也是优秀的,有什么委屈受?
“不管我怎样解释,父母坚决不听,他们要我跟他们走,还俗去。
“我是不会还俗的。母亲拉住我的手往外走。我说,如果你要拉我这只手,我就把它砍下来给你。母亲一听松手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母亲在寺院里哭闹,父亲陪着她在一旁抹眼泪。”
明海法师怕因此搅扰了寺院里其他僧人的修行,于是给净慧法师写了一封辞别信,欲从此过云水生涯,另觅适合自己的寺院。
不料此信为其母亲看到。她见明海法师出家之心坚若磐石,也只好随顺他了。
明海法师说:“我知道,他们反对我出家,不是反对佛教,是出于对我的慈爱。如果父母知道我的选择真正对我有好处,他们一定会支持我坚定不移地去做,因为我的父母是真正爱我的。”
后来,明海法师的父母、弟弟、妹妹一家人,在他的感召下,都成为佛教徒。尤其他的母亲,原来识字不多,发心向佛之后,她刻苦参学,如今已经能够读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等经典,并积极参加法会。
那一天,我向明海法师请教了读佛经遇到的一些问题,他一一为我解答。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学佛?
他说,我学佛是有妄想的,那就是成佛。
他问我,你呢?
我的愿望是能够把文章写好,成为一位好作家。读《金刚经》时,为其博大精深的义理所折服,从而对佛法产生了兴趣。
明海法师说,你这个缘挺好的。你可以把佛经看作世界上最美的文学作品之一,学习佛经,可以提高你写作时运用语言的能力。
他背诵了《心经》中的一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你看,‘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八个字,多么简洁,多么丰富。古人在翻译佛经时,讲求的是信、达、雅。在如今的时代,要写出伟大的作品,也离不开信、达、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