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妩媚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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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前行

夜色微暝,琴音阵阵,起落悠转,徘徊不去,在云水苍茫中纠结。轻风掠过,抚在琴面上,琴弦似有极轻的颤动,触痛了我的指尖。

我却不在意,犹自弹奏。夜幕如一方坚凝古砚,而此曲的最后一个吟音恰似一滴清水,落入砚中,溶了冷硬的凝墨,化开淡痕,丝丝缕缕地在我指间如烟消逝。

清脆的击掌声响起,我缓缓抬头,看到了李治。

我立即微笑起身行礼:"陛下,今日如此早便来了?"

"不必多礼。你的琴艺非凡,所奏琴声勾魂摄魄,使人沉醉。"李治轻轻将我扶住,"技艺中有诗情,这是远离尘嚣的真风雅。"

"陛下过誉了。我只是闲时弹奏,聊以自乐。"我被李治托住身子,无法躬身,便低头一笑,敛衽为礼。

"呵,媚娘总是如此恭谦......"李治无奈摇头轻笑,任由我将他扶上座去,"朕这几日政务缠身,都未能前来看你......"

"陛下,切勿说出如此话来,真是折煞奴婢了。"我伸手轻掩住李治的唇,低低说道,"陛下准许奴婢入宫,又有如此清幽之地供奴婢栖身,已是知足,再无所求了。"

"媚娘,朕将你迎入宫,是为能与你共享荣华。宫中虽佳丽无数,却无一人如你这般才华出众、深情柔婉,她们对朕都是有所图的。"李治紧握着我的手,在我的掌心落下温润的一吻,"皇后无法生育,所以她收养宫人刘氏之子陈王忠为子,她终日请立忠为皇太子。而萧淑妃则是要朕立雍王李素节为太子......唉,她们如此逼迫朕,真是一日也等不得了......"

"陛下,立太子本就是国之大事,皇后娘娘她们急迫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必过于忧心。"我轻依在李治怀中,笑意微微,"陛下新君初即位,踌躇满志,日日上朝,每日引刺史十人入内,问百姓疾苦,及其政治,确是十分劳累。在政事上,奴婢无法为陛下分忧,今日亲手为陛下做了几样小菜,望陛下莫要嫌弃。"

李治有些惊讶,他侧头望着一桌菜肴,双眸忽然一亮:"你亲自为朕做小菜?"

"平民小家,儿女绕膝,同吃同住,其乐融融。"我扬起头,温婉一笑,"而陛下贵为一国之君,终日操劳国事,却无法体会'平民小家'之乐,确是遗憾。"

"媚娘啊......你总是能静听朕之心语,朕的忧伤,你总能明白。若世间真有解语花,你定是朕心中最美的那一朵。"李治动容地紧拥着我,下颚磨蹭着我的脖颈,"只有在你身边,朕才意识不到自己是皇帝......"

"陛下......"我语调温柔,面上却冷然一笑,随即垂下头,掩饰了所有的表情。若不是那日目睹了李治与王皇后的床第之欢,或许此刻我会被他深深打动。他多情却不专情,他爱我,只是,他也爱其他女人,他的爱过于浮浅,他的情只是猎艳,猎而厌之。如今所有的一切,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棋局。若成,便是幸。若败,那亦是命。只是无论成败,我都不会再浪费任何情感,一切孤意与深情都成了过往。思即,腹中的胎儿忽轻动,惹得我一阵轻颤,"啊......"

李治见我如此,急问道:"媚娘?!怎么了?"

"奴婢没事,只是腹中的孩儿顽皮,方才踢了我一脚。"我眸光一闪,笑意加深,轻抚着腹部,"他可真会折腾我,时常在我腹中翻筋斗。"

"让朕也听听。"李治伏下身子,半跪在我身前,他侧过头,耳紧贴着我的腹部,凝神倾听,他忽地面露喜色,"听到了,朕听到了!他在动呢!"

"呵......陛下,您如此做,可是大失仪态啊。"我的手轻搭着李治的肩膀,面上漫不经心的笑意收敛了许多。

"媚娘,朕说了,只有在你身边,朕才意识不到自己是皇帝......"李治喃喃说着,他的头在我胸前微蹭,"若是平民百姓,夫妻间如此举动也是寻常吧?"

"陛下......"我心中流过一丝暖意,但那暖意却如最后一星炭火,迅疾地灭了,只余冰冷余烬。

李治似忽想起了什么,倏地问道:"哦,对了,你前些日子在皇后面前说,你在先帝时是做文书之职,朕要你进宫便为此,是么?"

"是的,那时皇后娘娘问奴婢如何进宫,又问奴婢在先帝时与陛下的关系,奴婢我怎敢直说呢?"我随即满面忧惶的,泪水也在眼中泛起,"奴婢有罪,奴婢不该欺瞒皇后娘娘。"

"哎,你会如此说,也是迫于无奈,朕不会怪罪你。只是前几日皇后又提起此事,必得想个法子给圆过去。"李治站起身,想了想才说道,"你既说你是做文书之职,那朕便拿一些文书来此,由你念给朕听,你闲时也可翻阅,稍做整理即可。"

"是,奴婢谢陛下。"我稍顿,略微迟疑,随即躬身谢恩。这是一项意料之中的收获,在我对王皇后扯下大谎之时,我便想到会有今日。从此之后,我便可触及军机之事,这是我的另一个机会。

"媚娘,你有身孕,莫要再行礼了,当心身子。"李治立即扶持住我,将我拥入怀中,轻声地叮嘱着。

"是,奴婢知道了。"我轻靠着李治的肩,脸上浮起笑意,心中却是幽然如镜。

俗世的欲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猎猎舞动,澎湃、灼热、虚荣,与纯真背道而驰。

窗外林荫道,夜风萧瑟,暮色四起。

春渐渐远去,夏之阳光,灿烂如一场四溅的雨,点滴打落于地,天渐变燥热,在屋中呆得久了,便觉闷热,如一种慢性的毒,缓缓渗进肌肤中去。

皇后殿中,纱帘垂地,冷香微溢,几名宫女立在一旁,寂静无声,连光阴也似停驻了。

"媚娘,如今天气闷热,你的肚子愈发大了,行动不便,就别时时到我这儿来,也不必照规例那样通报。"王皇后靠在软垫之上,摆了摆手,示意我起身,她柔声说道,"你若有个闪失,我便不好向陛下交代了。"

"皇后娘娘待奴婢一向很好,奴婢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施礼后起身,轻声回答,显得有些胆怯,"娘娘之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只能每日到此侍奉娘娘,以做报答。"

"你是知趣识意之人,陛下怜惜你,连我都忍不住想对更好些。"王皇后拿起一旁的茶盅,却并不喝茶,只是轻抚着杯沿,看杯中茶叶沉浮,神色和缓,"你今日送来的那块玉佩,我很喜欢,说来也巧,这玉佩与前日陛下赐于我的恰是一对。"

"回皇后娘娘,奴婢献上的玉佩也是陛下所赐。此乃贡品,陛下将一块赠与娘娘,一块赐于奴婢。"我垂着头,语调诚恳,"奴婢得此宝物,心中惶恐,自知粗鄙,无福拥有,便立即拿来献于皇后娘娘。"

王皇后欣然笑道:"你倒是有心人,但此物既是陛下所赐,你便收着吧。"

"此玉晶莹剔透,无任何瑕疵,奴婢听说它曾在佛前供了三日,能保人一生平安。"我郑重其事地想了想,这才又说道,"其他人并无资格获得它,惟皇后娘娘可得之。世人都说好事成双,成双,便预示着好兆头,所以奴婢恳请娘娘收下。"

"既如此,我便承你美意收下了。"王皇后颔首,笑意清和,"我听陛下说,你时常劝他到我这来?"

"是。"我不敢放松警惕,仍是拘谨地说道,"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理应受到陛下更多的宠爱。"

"难得你有这心思,不持宠而骄,也不枉我将你迎入宫。"王皇后笑意暖然,"对了,我这有些安胎滋养之药,一会我命人为你送去一些。"

"多谢皇后娘娘。"我起身要行谢恩之礼,却被王皇后拦住了,我顿了下,便只微躬身。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王皇后神色认真,淡淡话语,"今后的路还长,还望媚娘不要令我失望。"

"是。奴婢明白。"但世间无论再长的路,也终有它的尽头。我心底透亮,行礼告辞,"奴婢告退。"

步出皇后殿,阳光斜照,光影中腾起微微暑气,更见酷夏之毒辣。

王皇后此时高居后位,后宫之事,就是李治也要忌她几分,她若想要取我的性命,如踩死一只蝼蚁般简单,我若得罪她,那便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如事事忍让,做些讨巧之事令她放心。王皇后多番试探,我皆能得体应对,她已放松了对我的戒心。即使她不将我当做心腹,至少对我的敌意也能减去几分。且在她的护翼之下,也能为我挡去宫中其他嫔妃的窥视,令我省去不少麻烦。韩信忍跨下之辱,勾践之卧薪尝胆,都只是为了最终的胜利。

池中青莲,迎风摇曳,悠然自得,丝毫不知世间人心之叵测、命运之曲折。

我正欲近前观赏,忽闻前方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我不禁闻声抬头,便见一男子绕过前方竹林,向此处走来。他剑眉星目,身材魁梧,头戴金冠,玄色长袍,灰色束腰,袖口处微露银雪之色,衣着与相貌一般恰到好处,赏心悦目却又并不出众,正是阿真。

我们皆不料在此相遇,目光相接的刹那,阿真的眸中闪过瞬间的讶然,旋即恢复平静。

我落落大方,敛衽为礼,并无言语,施施然起身,举步前行,与他擦肩而过,不再虚礼。

我不知阿真是否有回头来望一望我,但我是决计不会回头。他既选择了忘却,我亦能,且我会比他忘得更快、更彻底。我已能非常冷静地对自己残忍,因为只有如此,无论别人再如何残忍地对我,也冷不到我心中去,因为我自己已是一块无情的坚冰。

我微微一笑,随即掩下了心中所有多余的情绪。在花丛中穿行了一会儿,我在一株牡丹前驻足。

前方立着两个宫女,她们见我站着发愣,便行礼道:"武姑娘,可有什么事?"

我微颔首:"此处景色颇好,我想在此弹奏一曲,烦扰两位为我将琴取来。"

"是。"其中一个宫女立即回身为我取琴去了,另一个则是上前来将我扶到亭中的石椅上坐下。

李治平日给我的金银珠宝,我毫不吝啬,几乎都用来打赏身边的内侍与宫女。而这些宫女、内侍得了我的好处,自然是众口一词地赞誉我,为我说好话。我此时虽未有任何封号,他们依然对我礼遇有加,听我差遣。初入宫,广结善缘,处处多栽花少栽刺,这些都是我在宫中立住脚的必要举措。他们虽无成大事的能力,却是一张紧密的情报网,有了他们,有些事我做起来便是事半功倍。

那宫女很快便取来琴,我伸手试了试弦,而后手指轻拨,悠然之曲便从我指间流泻而出。

取琴闲弹随兴,随兴恰好是真挚。我十指掐下一曲黯然之声,那声声皆鞭苔,一鞭鞭苔挞出我的往日伤怀,心中缺失的那块圆满、那些不完美、阴影与丑陋。

一层薄雾随着苍凉之琴声迎面裹来--在花丛的另一头,竟有人抚琴与我合奏。

那琴声仿佛一根埋于泥地的绳索,轻轻一拽,拽出了那些使人又惊又喜又惧又爱的情感。颤动的琴音如同分袂永别的悲声,将人凄楚地惊醒,冰冷的幽怨,浩然的幽怨,剪不断的幽怨,如同绽开在夜色中的那一抹深白。

我忽然觉得宁静,宁静的是琴声,亦是人。又觉得感伤,感伤却无来由。最终,一切却又化做了无声的欢喜,而这一刻,我仿佛已等待了许久。

我如同酒徒掉进了大酒缸,彻底地沉溺,深深地迷失,只为这一场子期伯牙之约。

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