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庄周今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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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魏与秦为邻,经常发生争端,打了不少仗,互有胜败。魏听信张仪、庞涓的话,两次攻赵,损兵折将,元气大伤。而秦国自卫鞅任宰辅以来,一直改革内政,推行富国强兵之策,一天强似一天。雒阳离秦太近,惠王担心秦总有一天要大举攻魏,弄不好,先祖创下的江山,毁在他的手里,他可是背不起这千古骂名。打定主意,召张仪入宫商议迁都。张仪也认为都城应当离秦远一点比较安全,只是不知迁往何处为妥。惠王和张仪商议半天,决定迁都大梁。不仅迁都,索性连国名也改为梁,重起炉灶另开张。

经过一番挫折,惠王算看明白了,手下没有一大批贤臣良将,要想雄霸天下,不过是梦想。命张仪拟文,布告天下,招贤纳士。只要经过惠王考察满意,即重用。

出榜几天,果然有不少人登门。惠王一连召见十几人,都不过是浅薄之辈,惠王一个也没看中。于是,又想起庄周和惠施,问张仪说:"惠相不是说考虑考虑吗,怎么一直没有音讯?"

张仪想想,说:"是大王起用微臣,惠相才离开的。微臣想,多半是微臣在,惠相才不肯来。大王不如舍了微臣,召回惠相。"

惠王听了张仪这话,心里不快,但眼下手中无人,话还不能说重了,他说:"爱卿何出此言?"

张仪说:"微臣也是为梁国着想。"

惠王说:"爱卿再不要提离开寡人的事。"

惠王和张仪正在宫里说话,近侍禀报说:"有一老丈求见。"

惠王问:"请来人通报姓名。"

近侍传出话,卫士问过老丈姓名,报进宫里,惠王说:"传见。"

求见梁惠王的老丈不是别人,而是孟轲。孟轲是鲁国贵族孟孙氏之后,家道衰微,迁居至邹。孟轲母亲管教极严。孟轲读了很多书,唯孔先生那一套是从。本来,在那样的乱世里,百姓确实太苦,倡导仁政,反对暴政;不但要仰头看王公贵族,也要低下头来看看老百姓;做事不要过了,适可而止......这些主张,无疑是好的。但是,大大小小国家的君侯都浮躁得要命,巴不得找到几个能人,出几条主意,或者干脆打几仗,对手统统被消灭,天下归于己有,谁愿意听迂夫子喋喋不休地说教?说不定正在唾沫四溅地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的时候,就有大队人马杀将来了,"中庸之道"、"克己复礼"管屁用?孟轲去过不少国家,向君王宣传他的主张,但收效甚微。这一次到大梁,希望有些成效。惠王没见过孟轲,只知道有这么个能言善辩的人。又急于招进贤能,急于听到治国良方,也就很愿意见见这位不速之客。惠王见来人须发灰白,起身让座,说:"你老人家不辞劳苦,千里迢迢,来见寡人,有对梁国有利的好主意吗?"

孟轲不喜欢将"利"挂在嘴上的人,骂他们是小人。听惠王一开口就说利,心里不痛快。极力忍住,转了个小弯,说:"大王,何必讲利呢,要治国,讲'仁义'二字就够了。"

惠王点头说:"请老人家往下说。"

孟轲见惠王愿意听,索性敞开说:"大王试想,君王讲利国,大夫讲利家,士民讲如何对自己才有利,这样,势必全国上下都要争利,国家不是要遭殃吗?"

惠王又点一下头。孟轲继续说:"再说,利和权是紧密相连的,有利就有权,有权自然就有了利。这样一来,为了争权夺利,公卿可以杀君王,大夫可以杀公卿,天下还不大乱?"

惠王不想得罪孟轲,怕他在别的君王面前说自己的坏话,换个话题说:"老人家一定还去了不少国家,很辛苦吧?"

说实话,孟轲见过齐王、宋康王、滕国世子,说话很注意策略,既清楚地阐明主张,又委婉曲折,或比喻,或旁敲侧击,效果都不算好。有的不耐烦,有的似听非听,有的干脆跟左右说别的事。但孟轲的耐心惊人,不怨不怒,把话说完。如果君主有事,他会很有礼貌地退出来,另约时间。见惠王问起,回答说:"辛苦不算什么?愿意听我说就不错了。"

惠王隐忍着,打了半个哈欠,说:"先生还有话要说吗?"

孟子见惠王疲倦,心想说下去也无益,说:"大王日理万机,如果没有工夫听小民进言,就改天吧。小民已在大梁住下,有的是工夫。"

惠王想:"既然如此,还不如就此打住。"说,"也好,就改天再说吧。"

孟轲和他的两个弟子住在大梁一家小客栈里。孟轲没有从政,无薪俸可拿,过得很简朴。布衣、粗茶淡饭。师徒三人用过晚餐,徒弟问情况如何?孟轲叹口气,说:"世乱如此,人心被私欲所蔽,一心争权夺利,要让他们关心关心老百姓,难哪。不过,为师不会轻易放弃,安心住下吧,一次说不服,就去两次,三次,四次,直到惠王听进去为止。"

过了一天,孟轲又进宫拜望惠王,被守卫挡住,说:"老丈留步,请容小人禀报再说。"一会,宫里传出话来说:"大王今天有要事,概不接见。"

孟轲知道是惠王的托词,却也无可如何。

其实,所说惠王的"要事",其实是这样一件事:

那天,惠施看了老翁捕蝉绝技,惊叹不已,也知道庄周用心良苦,要他力戒不专的毛病。但庄周还没给他说事的机会。四人走出林子,惠施说:"天色不早了,不如赶回都城,寻个去处住下,小酌几杯,惠某也好请教请教庄先生。庄先生闲云野鹤一般,寻找不易,别让惠某错过机会了。"

庄周听惠施说赶去大梁小酌,高兴了,告诉老翁和那位耍刀人说:"肚子正寡淡得难受呢,相爷请客,可不能错过机会。"

老翁和耍刀人都说:"托相爷的福了。"

惠施为官清廉,一年多没有薪俸,早已囊中羞涩。到了大梁,还是硬着头皮进一家酒肆。这时,酒肆里已有几个客人。全都士子打扮,当中一位四十多岁男子脸对着大门,直勾勾地不知在看什么。惠施一跨步进门,看见这位男子,脚僵住了,拿不定主意是进去还是退出来?是该尊一声大王还是不该说话。这男子见他很尴尬,说:"来来来,这边坐。"

惠王喜欢微服出宫散心,看看民间稀奇;他并不喜欢野味,却喜欢骑马射箭,图的是轻松快活;也喜欢歌舞,还悄悄命宫人买下能歌善舞的漂亮女子进宫,供他玩乐。这些,惠王都做得十分隐秘,别说一般臣子,惠施也不知道。这回微服出宫,倒是专门寻找稀奇看的。

惠施走到惠王身旁,说:"先生有何吩咐?"

惠王说:"有什么稀奇可看?"

惠施说:"民间小技多得很。"说着,把他见到的老翁捕蝉的一幕细细地说了一番,说,"说起来先生不信,我这里有位朋友,本事十分了得,不用眼睛看,也可以解牛。"

惠王不信,说:"别把牛吹破了。"

惠施把耍刀人请到惠王面前,说:"不信你问他。"

惠王问:"你果有这等本事?"

耍刀人回答说:"小技罢了,不算什么。"

惠王来了兴趣,说:"敢不敢当众解牛?"

耍刀人胸有成竹地回答说:"当不当众都一样。"

惠王说:"那就说好了,明天请你当众解牛。"

惠施没有向惠王介绍庄周等人,回来和庄周、老翁、耍刀人一起用餐。庄周见惠施举止乖张,问:"你搞什么鬼?"

惠施说:"麻烦了,惠王明天要这位兄弟当众解牛。兄弟,要是没有把握,就赶快逃命吧。"

庄周说:"笑话,我的朋友可不是这样的货色。"

惠施放心了,说:"这就好。"

庄周说:"梁国事够多了,惠王就惦记找乐子,这样的庸君看着心烦,明天我就不陪你们了。"

惠施说:"你也该了解了解他们这些人,不要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弄去弄来就你一个人最圣洁。"

惠施话说到这一步,庄周不好推辞,只好说:"奉陪就是。"

第二天早上,有两个宫人来,惠施跟耍刀人说:"要进宫耍刀,行吗?"

耍刀人说:"在哪里耍都一样。"

庄周告诉惠施说:"你不能跟惠王说我就是庄周。"

惠施说:"为什么?"

庄周很干脆,说:"如果你要说,庄某便不去了。"

惠施只好答应庄周的要求。

大梁宫廷外西北有块空地,空地一角临时搭了台子。台子不高,不过是便于把惠王和看热闹的人隔开,同时看得更清楚些罢了。惠王请惠施上台一起观看,惠施说:"惠某一介草民,不敢与大王同坐。"

惠王说:"孤托张相请惠大人,大人说想想再说,大人一定还记前嫌,才不肯慨然应允。"

惠施从庄周门徒嘴里知道,惠王曾派张仪请庄周出山。惠施想:"一定是庄周不肯,才又想起他来,惠王是把自己当残汤剩水了。"想到这里,惠施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但是,像他这样年近半百,以稳妥出名的人,哪怕一肚子学问,怕也很难被强国君王看中。惠施在心里忖度一番,极得体地回答说:"惠施心胸虽不博大,却也知道当用谁不当用谁,不是为个人,而是为国家,大王放心,惠施不记前嫌。"

惠王很干脆,说:"好,就请惠大人入宫视事。"

惠施挣足了面子,不再拒绝。

惠王喜欢热闹,所以,卫士只着意保护惠王安全,并不禁止百姓看稀奇。不大工夫,空地上就站满了人。护卫不得不围出一块空地来给解牛使用。站在后面的看不见,搬来石头、木墩垫脚,让自己站得高些。

安排妥当,惠施问惠王说:"今天老百姓来了不少,大王何不趁此机会说说话,表示与民同乐?"

惠王说:"你就做孤的左拾遗吧,依你的意思,说几句。"

惠施站到台前,一眼就看见庄周在看他,那眼神很轻蔑。惠施不理会,大声说:"大王今天高兴,特地与民同乐:看解牛。"

下面乱哄哄的,有的说:"我当是什么好看的把戏呢,杀牛有什么好看的?"

惠施声音提高了些,说:"这可是个了得的活,解牛不用眼睛看,大家见过吗?"

嗡嗡声一下被镇了下去。这时,一头壮实的水牛牵了进来。不知何故,这畜生一进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圈里,直淌眼泪。庄周看在眼里,心里难受,说:"一条命就这样没了,还乐呢。"但他知道,别说他无法制止惠王解牛取乐,就是惠王大加攻杀,他又能如何?

庄周不知道牛是怎样被放倒,怎样被杀死的,待他回过神来,耍刀人已经在剥皮了。庄周知道他这位朋友刀功厉害,却不曾亲自见识。耍刀人手快得没法看清楚,只见刀刃寒光闪烁,不大工夫,牛皮就被揭去一半。耍刀人让帮手将牛翻个身,再剥另一面。待另一面皮被揭去,耍刀人进刀似乎更快。不多工夫,膛开了,耍刀人把血糊糊的一滩捧进一只大木盆里,开始剔骨。

这可是耍刀人最拿手的活了。这一回倒看不见他下刀了,只看见鲜红的牛肉在动,白里带红的骨头在晃,一忽儿,一条腿骨剔出来了,又一条,又一条,直到肉剔尽,现出一副完整的骨架......

实际上惠王什么也没看清楚,但他想象得到,剔净一头牛究竟有多大麻烦,得花多少工夫,而耍刀人没费多大工夫,做得十分轻巧。惠王赞叹不已,惠施说:"治国如解牛,如捕蝉,也是熟而巧,巧而精,精而轻松,轻松而有成效。"

惠王说:"先生高见,孤当记取。"

其实,惠施这些话,是从庄周那里倒腾过来的。惠王想起惠施和庄周交厚,说:"听说庄周智慧过人,何不举荐给孤?"

惠施闪眼看见庄周还和老翁站在一起说什么,惠施指给惠王看,说:"喏,戴破帽,穿麻衣麻鞋,胡须乱糟糟的人就是庄周。"

惠王说:"看不清楚。"

惠施说:"微臣让他走近些,大王就看清楚了。"

惠王说:"让他来见见孤不行吗?"

惠施说:"大王明察秋毫,看一眼再决定见不见吧。"

惠王说:"也好。"

惠施走下台,来到庄周身旁,说:"惠某不跟随老弟了,就此一别。"

庄周说:"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惠施说:"惠某想请教的时候你摆架子,现在不问啦。"

庄周说:"也好,不问了,免得争吵。"

解牛的把戏完了,人们渐渐散去。惠施说:"惠某送你一程吧。"

台子前面有卫士,不准百姓走过。卫士认识惠施,不加阻拦。惠施让庄周在前,耍刀人、老翁跟着他,从台前走过。离开乱哄哄的空地,惠施说:"日后但凡用得着惠某之处,说一声。"

离开庄周,惠施回到惠王身边,惠王半信半疑,说:"你说的那个人乞丐一般,是庄周吗?"

惠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就是这么个人。"

惠王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一声"哦",意味深长。

守卫说惠王有要事,概不接见,说的就是观看解牛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