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庄周今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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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庄周做梦也没想到,红扑扑的脸膛,身板粗壮结实,整天忙碌,像有用不完的劲的妞儿,二十几年工夫就垮了下来,成了另外一个人。脸黄而瘦,身上只剩一把骨头。这些天,庄周除了去去学馆,连菜地也不去了。生怕离开的那一忽儿,妞儿离他而去。门人知道师娘生病,除了按庄周的吩咐认真研习,就是替先生和师娘做饭做菜,端茶送水。庄周难舍妞儿,梦想妞儿会好起来,像以往那样忙个不停,他还能四处游走,交友,纵谈天下事,谈人生,思考那些还没想明白的问题。如有可能,制止战争,也是他想做的事。他已经利用闲暇,把自己的想法刻在竹简上,竹简已积了好大一捆,他还要做下去。

妞儿不但没有丝毫好转,反倒越来越弱了。出一场大汗,好像又瘦下去一圈。出几次大汗,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到耍刀人一行和惠施快到的时候,妞儿已经离开人世。妞儿是在庄周怀里离开人世的。庄周见妞儿的脸渐渐变成蜡黄,最后长长地出一口气,眼睛合上了,手、脸渐渐变凉变凉......庄周也长长地出口气,说:"走吧,跟庄周受苦了,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庄周慢慢地把妞儿放到卧榻上,盖上薄被,像刚刚入睡一般。庄周知道,他的妞儿不会再醒来,不可能再陪伴他了,她将化成一道亮光,一阵烟霞,还是一团雾,他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更无法知道。他这几十年,能给妞儿的只有三件东西,一是天塌下来也泰然处之,不让妞儿担惊受怕;一是穷开心,哪怕穷得揭不开锅,他也高高兴兴,不断地说笑话让妞儿开心;三是让妞儿知道这世界、人生是怎么回事,活得愉快,死得平静,能如此,也不枉夫妻一场。想到这里,庄周觉得天地忽然宽阔了许多,亮了许多,他也轻松许多,索性拿过瓦盆,一面敲击,一面作歌:

天之茫远兮,无涯无际,

魂之遨游兮,不知东西。

何为我兮,何为伊?

长相守兮,不弃不离。

乐此陶陶兮,藐姑射永栖

......

惠施和耍刀人等到庄周茅屋的时候,看到庄周叉开双腿,瓦盆放在腿间,边敲边唱。惠施刚说:"你老弟在唱什么呀?"话刚出口,见门人都在,气氛肃穆,连忙收住。耍刀人疾步上前问门人:"师娘怎么啦?"

一门人说:"师娘去世了。"

耍刀人朝惠施、吹唢呐的和耍把戏的人等打手势,意思是说庄先生家里出大事了。大家都凝神静气,一个一个走进茅棚里,走近平静地躺着的妞儿。妞儿紧闭双眼,神色平静,很坦然,像没有活够,像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耍刀人在妞儿跟前站一阵,想想妞儿平时对他们这帮江湖人的好处,才缓缓地离开。跟着是吹唢呐男子,耍把戏人,玩蛇人......跟着是惠施,最后是王益、赵江、齐焉、子相、项达、简尝、京力。

庄周没有停止敲击,也没有停止歌唱。他把悲痛深深地隐藏起来,把轻松捧给大家,为的是朋友、门人们不至于为他失去爱妻过分难受。惠施走近庄周,庄周才停止敲击吟唱,惠施说:"夫人没了,老弟反倒敲盆吟唱,难道你不伤心?"

庄周淡淡一笑,说:"妞儿摆脱痛苦,离开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很自然啊。难道要大家都为一个人去世悲悲切切,伤心欲绝才好吗?"

惠施又一次听到与常人不同的说法,道理不错,但一般人能做到吗?

耍刀人等本来要好好派一下惠施的不是,让他不要做了大官忘了做人,可庄门当大事,暂且把这事搁下。

妞儿生前过得很简朴,临终,只要求庄周将她掩埋。庄周实在拿不出什么好衣物与妻子裹身,只换了一身干净些的衣服罢了。门人们掘了个大而深的坑,四周用石头砌了,再将师娘缓缓地放进去。惠施亲眼见庄周如此薄葬爱妻,知道他也是由于穷极所致,心下不好受。掩埋妞儿回来,他说:"老弟,不是惠某说你,你那一套大而无用,才弄得这般捉襟见肘,连爱妻亡故,也寒酸至此......"

耍刀人几个正憋一肚子火,见惠施还说这种戳人心的话,耍刀人说:"惠相,你见识过人,小人只想求教一事,可以吗?"

惠施不知道这个耍刀人要问什么,说:"只管问。"

耍刀人说:"惠相,你自认为这辈子过得好吗?"

惠施说:"过得不错呀,吃穿富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不错。"

吹唢呐男子接着问:"惠相,你过得坦然吗?"

惠施听出些味道来了,说:"行得端,走得正,有什么不坦然呢?"

庄周觉得没必要计较这样的事,说:"难得老朋友远道而来,说点高兴的吧。"

耍刀人说:"惠相有很多忧愁,有很多不顺心之处,先生,不可不替他排除啊。"

惠施听了好生不解,想:"有没有忧愁,有没有不顺心的事,惠某自己反倒不知道?"他说:"不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你们终日混迹市井,是没法理解王公将相的。"

庄周听着这话不入耳,不再阻拦。

耍刀人说:"惠相,我们一不怕抢,二不怕偷,三不怕人夺了地位,你呢?"

耍把戏人忍不住接过话,说:"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不做亏心事,所以什么都不怕,惠相,你能吗?"

惠相不是傻子,也不是没良心的人,他后悔误会庄周,派人到处缉拿。但他实在没有勇气当着这些下九流的面,承认自己做得下作。耍刀人说:"惠相,其实,我们是怕你太累,才千里迢迢去找你,帮你解脱累赘,没啥恶意。"

惠施说:"你这话从何说起?"

耍刀人索性把话挑明,说:"惠相,你的官越大,名越大,钱财也就越多,就越怕失去它们。你整天疑神疑鬼,看着谁都像是要害你的人,全都要夺你的相位,不是太累了,太可怜了?"

惠施很尴尬,庄周打圆场说:"我这朋友算不错了,还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有些人一当官,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惠施知道,庄周这话指的是张仪、庞涓这两个人。自己虽然没有走到那一步,却也时不时趾高气扬,疑神疑鬼,连这么真心对他的庄周也怀疑,用如此卑劣手段对待老朋友。他不能不承认庄周这些市井朋友说得对,将话题转向庄周,说:"老弟,夫人走了,将后只剩你孤苦一人,如何是好?"

庄周淡然一笑,说:"没有亲人,就没有怕失去亲人的痛苦。没了爱妻,庄周好不容易想透彻,摆脱痛苦,有必要再找一个,自寻烦恼?"

教训了惠施,出了气,耍刀人几个在茅棚里蜷缩一夜,觉得再待下去,只能给庄周增添麻烦,第二天早上,向庄周辞别。吹唢呐男子眼圈红红的,说:"师娘没了,先生若还认我们这些贱民,有事就吩咐吧。"

耍把戏的人也说:"我等无知无识,义气却是知道的,有事言一声。"

耍刀人说:"我们会经常来的,先生可得好好活啊。回来要是见不着你,我们会疯的。"

吹唢呐男子特别来到惠施跟前,说:"惠相,这世上,很难有理解先生的人,我们想,你是能理解先生的。而今先生孤零零一个人,你可不能忘了他呀。"

惠施看着这些被称做贱民的人,心下涌起一阵酸楚,一股愧疚,说:"希望惠某也能成为你们的朋友。"

耍刀人等离开的时候,庄周送出很远才回来。惠施没有离开,门人也没有离开,他们怕庄周寂寞,一直待在茅棚里。午餐是门人们准备的,惠施跟大家一起,吃了一餐粗茶淡饭,很有感慨,对庄周说:"对不起,惠某以前的确不了解老弟......如果说当今世界上还有纯洁的人,你是第一个。不过,做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太苦太苦,一般人都不愿意亏待自己,所以没法做到。"

庄周说:"惠兄你不必夸奖庄某,庄周不过是做一个人该做的事罢了。"

惠施知道,如果再争执下去,势必又要回到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人上面来,难免又是无休无止的争论。说实话,他讨厌庄周,却又离不开庄周。如果没有庄周随时敲打,说不定他早已铸成大错。仅就这一点说,也不能忘了这位朋友。

没了妞儿,庄周似乎宽容得多了。在大梁被惠施派人搜捕一事只字不提,只说闲话。说到深夜,惠施说:"说实话,这乱世,惠某越干心里越没底了。难道惠某这辈人就是替别人谋划称霸,如何掠夺地盘吗?如果是这样,惠某就真的不是人了。"

这世道以后会怎样,庄周也不是想得很清楚,但有一点他坚信不疑:不可能永远这样四分五裂,永远这般绝灭人性,这样乱下去。治、乱相依,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只是治的这一天,不知何日到来。

惠施希望别再乱了,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管怎么说,庄周也是高兴的。庄周说:"庄周不才,以后的事,实难预料。庄周还是那些话,乱也是通向治的。有的乱,其实是治的开始。事情往往是这样,从这一方面看没法认识,从另一方面看却能认识......"

说着说着,惠施笑了,说:"老弟,你不是用这大而无用的话来敷衍惠某吧?"

庄周很认真地说:"庄周让你去赵国,赵国很快就重用你,庄周敷衍你了吗,没有嘛。后来我说惠王需要你,你不是当了相爷?其实,庄周对惠兄一贯真心实意,只是惠兄疑神疑鬼,不信任庄周罢了。"

惠施很惭愧,说:"这一次,是惠某该死,就饶了惠某吧,不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