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庄周今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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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妞儿离开,本来很窄很矮的茅棚一下变得宽阔而空落。半边床空了。空了也就空了,庄周还是睡他的这一边。可是,庄周从此无法睡安稳。他常常半夜伸手摸妞儿。先摸头,没摸着;再往下摸,还是没有,待他茫然地叫"妞儿,妞儿,你在哪里"的时候,庄周醒了,四面黑乎乎一片。要是热天,他便再也没法睡了,索性起身,到外面走走看看,然后,鬼使神差去妞儿坟上,一直待到天明,才慢慢往回走。有时候,分明听到妞儿高高兴兴地说"你回来啦",可是,他正要说"我回来啦",却没有妞儿的影子。有一次,庄周恍惚中听见妞儿特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进棚子里,进灶间烧火。待庄周匆匆赶去,灶间空空荡荡,庄周靠着棚柱,放声大哭。在学馆里的门人听到哭声,吓坏了,一下奔来好几个。见庄周眼睛红红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劝慰一阵,退了出去。

庄周知道,妞儿跟他,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是累死的,苦死的。是常常彻夜不眠,牵挂他,劳心死的。他几次都想委屈就委屈吧,出仕,随便做什么,只要有薪俸交给妞儿就行。庄周想象得到,只要妞儿手头宽松,她会很开心,会健壮起来,说不定还会有孩子......可是,一看到那些耀武扬威的官府中人,想起时叔叔的作为,特别是想起一出仕,就得像惠施那样过日子,心里发毛。

是的,日子过得很苦,但是自在。幸亏妞儿理解他,否则,庄周更加苦楚。

妞儿在的时候,好好歹歹,一日三餐,总有吃的。妞儿没了,一个人饱了全家饱,饿了,只要自己不说,没人会说。有人要他牵挂,他感到累赘;没人可牵挂了,又没着没落了。这些天,庄周去后山妞儿坟地的次数多了起来,在坟旁一坐就是老半天。他知道妞儿已经变成一阵风,一缕青烟,飘散了,或者变成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朵素花......他不知道变成了什么,到底在哪里?只知道活鲜鲜的妞儿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坐在坟旁,有许多往事要想。妞儿这一生,活着究竟为了什么?除了丈夫,没有孩子,没有亲朋好友,没有给自己攥下一丁一点,她是为自己心爱的人活着的。

有时,妞儿和惠施一鼻孔出气,跟庄周争执。说他整天想得稀奇古怪,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分文不值。他没有应楚王之请,出任令尹,妞儿生气,说他放着富贵不要,是当穷叫花的命。其实,妞儿不是那类好吃懒做的女人,想过得好些,还不是为自己的男人着想?男人、孩子、家,往往就是女人的一切。妞儿走了,庄周才悟出这一点。眼下,庄周算明白了,一个人需要别人爱,更需要爱别人。可惜他没有好好地爱妞儿,"悟"得太晚了。

这也是世俗,但这是人间真情。要离开它,让自己获得更大的自由,比离开金钱、美女、权力难得多了。也许他永远无法做到。

门人们怕先生悲伤,寂寞,生活没人照顾,给他送饭送菜,陪他闲聊,庄周不想太麻烦门人,把饭菜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自己动手,虽然做起来很别扭,做出来的食物很难吃,也只好将就。如果他活着的时候,欠世人太多,临终会无法偿还而遗憾。

这天,庄周的家乡人王益又送饭菜来,可是,茅棚里没先生的影子;上后山师娘坟地看,依然没有。王益回到学馆,跟师兄弟们一说,大家都焦急起来。来自百越的赵江经历一次大劫难,想得比谁都多,说:"现在乱得很,先生该不会出事吧?"

齐焉说:"我猜想先生是怕麻烦我们,一个人悄悄到哪里散心去了。"

王益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更糟了。先生上了年纪,身无分文,一个人出去散心,日子怎么过?"

于是,师兄弟们一齐外出寻找。他们找遍了附近林地、河边、小村落,没有先生踪影。门人们吓坏了,大家回到学馆,坐下来商议怎么办。大家七嘴八舌议论,没个结果。这时,有人喊叫着走进学馆,说:"先生留话在这里!"

大家催促说:"快念,先生说什么了?"

喊叫着进来的是后来学馆的常濠,齐国人,父亲随齐军与魏军作战,死于军中。常濠有许多事想不明白,特地投到庄周门下。这时,常濠手执两块竹简,说:"先生说了,他要回家乡看看,叫我们好好做学问,不用找他。少则二十天,多则一月便回。"

王益急了,说:"从这里去荆州有多远,先生一个人去,如何放心得下?"

赵江说:"先生这么大年纪了,要走这么远,身边没人,万一有事怎么办?"

王益说:"我老家就在离荆州不太远的葛地,这条路还熟,我去找先生。"

赵江说:"你一个人去管什么用?"

大家都说要去,赵江说:"又不是去打仗,去那么多人干什么?我和王益两人去就够了。"

常濠说:"也好,我们在学馆里等先生。要是先生回来了,再去找你们两人。"

王益笑了,说:"这下好了,我们去找先生,你们去找我们,就这样找过去找过来,什么时候是个头?"

说笑归说笑,眼下寻先生最要紧。师兄弟们东凑西凑,为王益和赵江凑盘缠,准备随身带的物件。

赵江、王益紧追慢赶,赶到随州。随州,一个古国的遗址以及后人在遗址上建起来的城池,而今城池被毁,到处是残垣断壁,道旁的白骨,随意插块小木牌的坟,还有箭镞和断弓......他们无法知道,在自己走过的这片土地上,有过怎样的厮杀,演绎过多少人间悲剧。这些,都是各国君主争权夺利,谁都想鲸吞别国的结果。难怪先生说起世事,说起王者,会那样不屑,讽刺辛辣,会一再拒绝出山,宁可贫穷老死......

王益、赵江一路寻来,见人就打探,都没有先生的消息,天色不早,只有住下歇歇再走。王益说:"找到郢都,荆州,葛地都没有先生,就再也无处可寻了。"

赵江说:"说不定先生已经回到学馆了。"

王益说:"我们出来多久了?"

赵江说:"已经十多天了。"

王益将右手轻轻放在胸前,祈祷上苍:"上苍有眼,护佑先生平安。"

王益说:"不知道耍刀人他们在哪里,要有他们的消息就好啦。"

赵江问:"耍刀人是谁?"

王益说:"耍刀人是谁也不知道?"

赵江说:"急糊涂了。"

赵江想起先生那帮很有本事的朋友,说:"他们走遍天下,说不定知道先生在哪里?"

王益说:"那些人行迹不定,没法找到他们。"

赵江说:"说不定不再找了,会在什么地方碰上先生,应了先生常说的一句话: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王益、赵江是在楚国都城郢见到庄周的。见到庄周的时候,王益、赵江两人几乎不敢认。庄周头戴一顶破斗笠,面容憔悴,蜷缩在街道的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他们没法理解,妞儿仅仅离开两个月,先生就老成这样?是王益先看到庄周的,告诉赵江说:"那不是先生吗?"

赵江也看见了,但他不相信那是先生,说:"别胡说,那是老叫花。"

王益说:"该死的赵江胡说八道,那是先生!"

王益、赵江走近些,才看清楚,果然是先生。王益、赵江又惊又喜,连滚带爬地奔过去,王益说:"先生,你让我们找得好苦!"

赵江也说:"先生怎么在这里?"

庄周看见王益和赵江,不说不惊喜,反倒摆摆手,让他俩不要出声。王益不放心,说:"师兄弟们不放心,特别让弟子和赵江寻先生来啦,先生在这里做什么呀?"

庄周说:"为师在等人。"

赵江问:"先生等谁呀?"

庄周还是这样神神秘秘,说:"一个大人物。"

王益说:"谁呀,值得先生这样耐心等他?"

庄周说:"一位大官,还非得等他不可。"

王益问:"大概先生还没用餐吧,弟子去弄些吃的来?"

庄周摆摆手说:"现在不想吃。"

王益和赵江只好在一旁待着,等待先生的吩咐。过了好一阵,王益、赵江才见几个人从一间酒肆里出来。走在头里的一个人,王益看着面熟,悄悄跟赵江说:"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赵江想起来了,说:"他来我们学馆找过先生,好像是魏国的什么大官。"

王益记起来了,说:"是张仪,最不是东西。"

张仪走近庄周,毕恭毕敬地说:"庄先生怎么也在这里?"

庄周说:"专等张大人。"

张仪问:"先生找张某有事?"

庄周说:"没什么大事,有一件小事想请教请教。"

张仪说:"庄先生说笑话了。先生不如在都城多住几天,张仪也好聆听教诲。"

庄周站起来,说:"教诲不敢,不过,庄周倒是想知道,秦攻下了蜀国,下一步是不是该攻打楚国了?"

张仪一惊,赶忙掩饰说:"秦以仁服天下,蜀王鲜归顺,应天意,顺民情,如何能说秦灭蜀国?"

庄周笑得很辛辣,说:"如果真如你所说,蜀王鲜是仰慕秦的仁德归顺的,何以将蜀王鲜和苴侯角同时车裂?"

张仪一脸不快,说:"先生既然这样说,那么,张仪只能说,秦有朝一日要一统天下,从此江山万古,到那时,先生,你不愿做秦民也不能了。"

庄周说:"我一生不求名,不图利,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来也清风,去也清风,既不寄人篱下,也无可让人占便宜,还在乎是什么人的子民吗?张大人你可就不同啦,你苦心经营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混到现在这模样,再混一下,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了,还能不好好侍候你的顶头上司吗?不过庄某要告诉张大人,做官就像危石垒卵,基础本来不牢固,你还不断地往上堆砌,就不怕毁于一旦?你毁于一旦,子孙万代都会记住你这笔账,永远背骂名。"

张仪很自信,很坦然,说:"张仪非常尊敬先生,也为先生惋惜。先生学富五车,智冠群英,却贫穷潦倒若此......"

庄周说:"庄周倒是要再劝大人一句,欲壑难填,不要再造罪孽了,收手吧。"

张仪说:"此次来楚,是要与楚修秦、晋之好,并非如先生所臆想的那样,要图谋什么,先生过虑了。"

庄周知道要劝恶人从善很难,不想再费口舌,又靠着墙坐下,两眼微闭,不再说话。

张仪一行离开。王益、赵江听庄周和张仪的谈话,觉得又了解先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