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文化遗产研究(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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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世界眼光 (3)

工作队并将相关的规章制度、人事责任和管理细节张贴在哈亭大门的两侧。事实上,哈亭负责人已重新调整职务,努力迎接节日期间各种繁重工作的巨大挑战。在2006年哈节成功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为化遗产项目时,前任哈亭亭长被选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并在2009年的开幕式中被正式授予了该称号。然而,该位代表性传承人在任职亭长十三年后,却于2009的一次会议中被免除了亭长职务。一方面,村里长老责备他太专制,不能听从村民的意见,也未能调动他们积极参与;另一方面,他没有协调好相关的外部关系,处理好宾客的安排。显然,政府的参与已经明显改变了哈节组织工作的本质与规模。

沉重冗长的文书显示了组织工作的繁琐。尾村委会和哈亭长老所负责的六个哈节"传统项目",其工作计划细则就长达15页。另外,在防城港城市节日筹备委员会的要求下,由村委会草拟了一份长达5页的人员调配细则防城港市2009京族哈节传统节目与传统节日工作团队。除了工作计划当中提到的主要为当地村民的工作人员以外,另外还包括居住在东兴市和防城港市的12位京族精英,他们大多是各级政府的退休官员或者公司老板。村里的长老请他们来负责最难处理的工作,即在哈亭周围,为一千多名嘉宾安排节日第一天的露天午餐。这个被称之为"万人餐"的工作不仅需要耐心的协调和沟通能力,而且还需要良好的社会地位。这些京族精英参与哈节的节日组织领导工作,亦是哈节性质和规模改变的明证。

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计划,在某种程度上为政府官员提供了一个跨越行政界线的机会,与民间宗教共处,甚至参与其中并提升它的影响力。在1996年的哈节中,除了京族身份的官员,我没有看见官员参加庆祝活动。2009年节日期间,包括自治区级别在内的高级政府官员参加了第一天哈节的开幕式和午餐,并于节日前一天在哈亭内举行了庆祝哈节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挂匾仪式。此外,一队乘坐旅游大巴来此休假的中央官员也于哈节第四天村民在哈亭内举行宴席时前来参观,并受邀参加了敬茶的活动。

跨国族群与国家边界

哈亭内的一面墙上贴有一篇文章,讲述了广西京族社区起源的神话传说与相关的镇海大王崇拜。很大程度上,它重复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版的民间故事集中的一个故事:

南海北部湾西北端海岸上有座山,叫白龙岭。从北海到东兴的来往船只都要经过这里。白龙岭上有个很深很深的石洞,里边住着一只巨大的蜈蚣精。每有船只经过洞前,它就要吃一个人,要是不送一个人给它吃,它就兴风作浪,把船掀翻。一天早上,东兴的码头上来了一个乞丐,他骨瘦如柴,衣衫破烂,背一个几十斤重的大南瓜,向船边走来,对船老板说:"如果你们的船去北海,我想顺路搭您的船去,不知道行不行?"

老板听说乞丐要去北海,心里暗暗高兴:"这回有送给蜈蚣精吃的人了!"想到这里他便热情地对乞丐说:"明早辰时初刻开船,你来吧。"

乞丐得到船老板的允许,就待在码头上一直等到天亮。天亮了,这艘船慢慢地驶出了北仑河,进入了北部湾。快到蜈蚣精的洞口时,乞丐叫船工帮他煨熟了那个大南瓜,说是自有用途。

"哗哗"的浪涛声响个不停,船只在翻腾的大海上越来越颠簸了。这时,蜈蚣精从洞里游了出来,浪涛突然减弱了,蜈蚣精扒住船舷,张开了血盆大口。船老板对乞丐说:"乞丐公,委屈你了。"说着,动手要把他推下海。乞丐摆手说:"你等一等,先把煨熟的南瓜拿来给我。"当船老板把南瓜拿给他时,乞丐立刻把那煨得滚烫滚烫的大南瓜高高举起,用力朝蜈蚣精的嘴里砸去。蜈蚣精一口吞下大南瓜,烫得它号啕大叫翻滚起来。海水随着它的翻滚掀起一排排山峰一般的浪头,船只剧烈颠簸着。船上的人个个面如白蜡,唯有乞丐安然自得地倚在船舷上。说也怪,不管风有多大,浪有多高,这船就是翻不了。原来,这乞丐就是好心的神仙变的。再说蜈蚣精在海里没翻腾多大一会就断作三截:头一截,身一截,尾一截。这三截尸首一齐卷进了海浪里。

后来,那三截尸首就变成了三个岛:一个是巫头岛,一个是山心岛,一个是尾岛。"京家三岛"就是这样形成的。那神仙到底又是谁呢?传说是镇海大王。京族在三岛上建立的"哈亭",里面供的就是镇海大王的神位。尾、巫头每年在六月初十,山心在八月初十,都要祭神唱哈祈祝海上渔业丰收。

1996年,我在尾做田野调查时发现,哈节期间在哈亭外的宣传栏上也写有这个故事。从村里的一些长者那里,我发现了他们的讲述与这一神话传说稍有出入。在他们的讲述里,蜈蚣精死后断成了四截,而不是三截。另外的那截是蜈蚣精的嘴巴,突出两颗像巨大牙齿的钳子。这一部分后来变成了柱岛,柱岛的"柱"字在当地粤语发音与牙齿的"齿"字相似。柱岛位于海峡对岸的越南,也就是越南语中的茶古岛。京族是越南的主体民族,该岛上的京族与中国境内的京族人交往密切,双方互相邀请参加对方的哈节。上述民间故事集的编者告诉我,因为涉及国家边界这一敏感政治问题,他和其他一些京族学者决定将该故事最初版本中的"四截"改为"三截"。因此,为了避免国家边界与本地京族身份识别方面的混淆,柱岛被排除在这个京族社区的起源神话之外。

20世纪70年代末期发生了中越战争。该战争对两国关系的影响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因此,就不难理解这位民间故事集的编者对中国境内京族人与越南关系的政治敏感性了。因为"文化大革命"而搁置的哈节自1985年恢复以后,当地京族人与越南柱岛京族人的文化联系逐步重新建立,尤其是互相邀请参加两地间相隔一周举行的哈节,尾京族更雇请越南祭仪女歌手到尾的哈节以歌舞祭神。中越边界重新开放后,尾京族与越南的文化联系特别有利于他们进行边境贸易,而边贸的发展进一步巩固了他们与越南的交流。1995年,即哈节恢复举办的第十年,这种关系在越南省级官方代表团的到访中达到了高潮。然而,蜈蚣精的尸体裂成三截的传说已经成为一个标准版本,而且直到近年来因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促进,官方才有较多报道关于京族的跨国身份联系。

在2005年8月提交的将哈节申报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表格中,关于哈节风俗的地理分布条目清楚地指出,除了广西京族三岛,哈节在越南北部湾沿岸的村子中也颇为流行。在该申报表格中,很多条目都谈到广西的哈节与越南的哈节有着深厚的文化联系,比如哈亭建筑风格上的相似性,双方村民在节日期间的相互走访等。跨国文化联系被一再强调为哈节的基本特征和价值所在。在申报表格专家推荐一栏的最后条目中,哈节被描述为一个让中越两国京族人民跨境进行国际文化交流接触和互访的机遇与平台。在最近出版的有关广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刊物中,哈节的跨国特性被一再地强调。

国家官方关于哈节的叙事,明显地由将哈节限于国家边界的范围内转变为强调哈节的跨国文化联系,我们有必要对此种转变提供解释。实际上,官方态度的改变并不仅仅体现在话语上,而且还诉诸行动中。据我所知,越南广陵省政府接到防城港市政府的官方邀请,拟派一个代表团于哈节期间访问尾,但该计划因一些敏感事件的发生而搁浅。联合国推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国际项目之全球性构架,似乎非哈节强调跨国文化联系的原因。在2004年中国和韩国关于谁有权申报将端午节列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争端上,表明国家边界仍然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计划的紧身衣。我们须将哈节的个案,放在近年来中央政府和广西政府大力推动扶持的北部湾跨国区域经济合作的脉络中探讨。2004年以来,中国和东盟的贸易展览会每年在南宁举行一次,作为广西壮族自治区首府的南宁市充当着促进中国和东南亚国家经济合作的作用。跨国区域经济合作的更具体构架是"泛北部湾经济合作论坛"。

2008年,广西政府得到国家中央的授权,创建了此论坛,泛北部湾经济合作涉及中国、越南、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文莱和菲律宾等国家。在最近出版的《广西北部湾经济区文化发展研究》一书中,哈节和京族的其他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项目被认为与跨国经济的发展直接相关。2009年哈节期间,我在尾看见一幅巨大的宣传板,上面同时用英文和汉语写着"热烈庆祝2009泛北部湾经济合作论坛的召开。(2009.8.6-7.)中国广西南宁",标志着这项跨国活动即将到来。八月初哈节结束之后,一篇有关于节日的报道文章出现在防城港市"2009京族哈节"官方网页上,该文标题是《京族哈节成为中国与亚洲交流与合作的桥梁》,述及京族人从越南的北部海岸迁徙到广西海滨的三个岛屿上已经是500年前的事情了。文章报道一位从越南到访哈节的妇女,通过边境贸易的交往,对东兴市的情况十分熟悉。文章还列举了一些贸易资料,说明防城港市利用哈节逐步促进中国与越南以及其他东盟国家的双边合作。

结论

本文探讨了中国广西靠近中越边界的京族社区的哈节,作为一年一度的宗教节日,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国家计划中所出现的变化。本文由三个关于边界的视角来分析这个节日:节日的文化边界;国家行政与民间宗教之间的界线;京族与越南跨国文化联系中的国家边界。这些边界问题成为考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国家和跨国计划的特殊向度,反映着近年来京族哈节的演变。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文化项目的割裂分类常常掩盖了一个地方的特殊文化形态。在以地方和民族为单位的类别框架下,文化项目常被视为独立分割和互不相关的单元。为了推动旅游业的发展,哈节被宣传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国家名录中最重要的京族文化传统。为满足游客的文化猎奇消费,在节日中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为名安排了整体性文化展示,但其中大部分的文化项目却是以前哈节中没有出现过的,而现在则成为其中的组成部分。这个节日由一些对京族社区成员而言有意义的宗教实践,扩展成为京族文化的整体展示,用以对外标识京族身份的文化边界。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国家计划有选择性地承认和宣传某些文化项目,是国家介入地方文化的典型例子。民间宗教过去被视为国家行政的禁忌范围,但现在当国家以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的名义跨越行政禁忌的边界而介入,像哈节这样的民间宗教成为了促进少数民族地区政治稳定和经济发展的媒介。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为名的行政边界扩张和对地方文化的挪用,影响着传统文化习俗传承,例如像哈节中神灵降身附体等不为官方接受的宗教习俗被清洗排斥,又或在地方文化中灌注国家和民族的色彩。另一方面,以国家行政的用词来转变地方文化习俗的原来意义,有时可能会导致公众的反感和排斥。京族民众不满政府将第二次由官方举办的哈节开幕典礼说成是第二届京族哈节典礼就是一个明显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