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洛阳伽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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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洛阳伽蓝记》中的咏物文学(4)

(三)卷五宋云等西行西域、天竺取经中的佛教圣物、圣迹

卷五细致叙写异国他乡,形成复合型主题:一方面表现对佛教的崇敬,对异国他乡的一切好奇与渴望了解;另一方面则表现对祖国的爱,对故乡的思念。宗教情意与爱祖国爱故乡成为卷五抒情的主旋律,直贯全文。

卷五写异国他乡的佛教圣迹圣物、风俗、经济、地理、历史等丰富内容,以开放的胸襟,真切记录西域、天竺的社会生活、文化生活,成为后代研究西域、印度的历史文化、佛教等的珍贵史料,至今仍赢得国际汉学界高度推崇。而如果我们以南朝此时文学加以对照的话,更能看出元魏时期致力于中外文化交流的可贵。台湾学者林文月在《梁简文帝与宫体诗》一文中指出:"齐梁以后,诗人们的兴趣和写作的对象却由室外的大自然而转入室内,于是景象变小了,视野缩短了。庭园花木和室内陈设取代了巍峨的山水和浩瀚的水。"而据何诗海《齐梁文人隶事的文化考察》的研究,梳理出整个南朝咏物诗的题材有:一、器物:琴、箫、琵琶、箜篌、篪、笙、笛、烛、灯、镜、镜台、灯檠、床、火笼、帐、帘、席、画扇、领边绣、履、钗、剪采花、弓、笔、博山香炉、乌皮隐几、楠榴枕等。

二、人事:舞、愁、卦名、药名、歌曲名、姓名、针穴名、大、小、相名、将军名等。

三、自然界事物:风、雪、雨、雾、冬、荔枝、女萝、桐、梨花、柳、杜若、甘蔗、兔丝、柿、竹、桔、枣、梅花、桃、香茅、芙蓉、蔷薇、栀子花、石莲、笋、桂树、荻、荷、兰、蒲、萍、枫、藤、百舌、蝶、雁、鸭、鹊、马、蝉、萤、凫、蜂、燕、雀、螺蚌等。从这些题材我们可以看出,虽比较琐细,但富于生活气息,充满游戏的趣味。

所以,卷五宋云惠生使西域、天竺,写了广大而奇异的域外世界,强烈吸引读者,能开阔眼界,增进对佛祖的崇敬,关注佛教的前身今世以及对异国他乡的了解;又能增进对祖国、对华夏历史文化的热爱与自信。宋云于是与惠生出城外,寻如来教迹。水东有佛晒衣处。初,如来在乌场国行化,龙王嗔怒,兴大风雨,佛僧迦梨,表里通湿。雨止,佛在石下,东面而坐,晒袈裟。年岁虽久,彪炳若新;非直条缝明见,至于细缕亦彰。乍往观之,如似未彻;假令刮削,其文转明。佛坐处及晒衣所,并有塔记。写释迦牟尼的圣迹:佛晒衣处。交代佛教故事传说的原委,着力于细节描写:"年岁虽久,彪炳若新。

非直条缝明见,至于细缕亦彰。乍往观之,如似未彻;假令刮削,其文转明。"宋云亲自来到现场,睹物思人,物是人非,崇敬之情自在言外,尤其作为僧侣,叙述平实、细腻、动人,带着浓厚的宗教崇敬之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雀离浮图)塔内佛事,悉是金玉,千变万化,难得而称。旭日始开,则金盘晃朗;微风渐发,则宝铎和鸣。西域浮图,最为第一。骈散结合,以散文体为主,展现塔内佛事的华丽崇高,为西域佛塔第一;再用"旭日始开,则金盘晃朗;微风渐发,则宝铎和鸣",尽显其色彩之华美与音响之动人,对仗工整。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整部《洛阳伽蓝记》中,散文句用于叙述、说明;骈文句则主要用于描述。

善于用点染方法:寺前系白象树,此寺之兴,实由兹焉。花叶似枣,季冬始熟。父老传云:此树灭,佛法亦灭。寺内图太子夫妻以男女乞婆罗门像,胡人见之,莫不悲泣。借白象树,写佛教民间故事传说"此树灭,佛法亦灭"。一句"胡人见之,莫不悲泣",既是为释迦牟尼施舍儿女而感动,更是为佛法灭而惶恐不安,佛教有"末法"之说,作者一笔点染"莫不悲泣",在不露声色中深深打动读者。雀离浮图南五十步,有一石塔,其形正圆,高二丈,甚有神变,能与世人表吉凶。以指触之,若吉者,金铃鸣应;若凶者,假令人摇撼,亦不肯鸣。惠生既在远国,恐不吉反,遂礼神塔,乞求一验。于是以指触之,铃即鸣应。得此验,用慰私心。后果得吉反。......于是西北行七日,渡一大水,至如来为尸毗王救鸽之处,亦起塔寺。昔尸毗王仓库为火所烧,其中粳米燋然,至今犹在。若服一粒,永无疟患。彼国人民,须禁日取之。写雀离浮图有石塔,其神异在于"能与世人表吉凶。以指触之,若吉者,金铃鸣应;若凶者,假令人摇撼,亦不肯鸣"。

这里将惠生的宗教虔诚、崇敬之情与其对故国、故乡、亲人的思念融合在一起,特别富于人情味,把佛教情意与尘世情意合在一起,两种不同的情意,在平时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但是,"惠生既在远国,恐不吉反",写微妙真切的心理活动,带着矛盾、将信将疑、惶恐、期盼等,"以指触之,铃即鸣应"这一段文字,应该说包含了深刻、鲜活、婉转细腻的心理活动描写,读来极富感染力。

语言上的特色:用流畅、清丽、简明的白描散文句式,表达无限崇敬的宗教情意。

卷五多次渲染在佛国、在虔诚的宗教情意中对祖国、故乡的热爱与思念。所以,宋云惠生等西行部分把宗教的崇高神圣与热爱故乡、祖国的情意交织在一起,构成卷五宏大叙事中的抒情主旋律。比如详写乌场国:国王见宋云,云:"大魏使来,膜拜受诏书。"闻太后崇奉佛法,即面东合掌,遥心顶礼。遣解魏语人问宋云曰:"卿是日出人也?"宋云答曰:"我国东界有大海水,日出其中,实如来旨。"王又问曰:"彼国出圣人否?"宋云具说周、孔、庄、老之德;次序蓬莱山上银阙金堂,神仙圣人,并在其上;说管辂善卜,华佗治病,左慈方术;如此之事,分别说之。王曰:"若如卿言,即是佛国;我当命终,愿生彼国。

"国王与宋云的问答,显示宋云对祖国之爱及民族的自尊自信,以辞赋的手法多方颂赞华夏文化:周、孔、庄、老之德;蓬莱山上银阙金堂,神仙圣人并在其上;管辂善卜、华佗治病、左慈方术等等,这既是在展现元魏国力和文化自信,也是展开中外文化交流的对话。王城西南五百里,有善持山,甘泉美果,见于经记。山谷和暖,草木冬青。当时太簇御辰,温风己扇,鸟鸣春树,蝶舞花丛。宋云远在绝域,因瞩此芳景,归怀之思,独轸中肠,遂动旧疹,缠绵经月。得婆罗门咒,然后平善。善特山景物优美,近乎祖国风光,自然引发宋云对祖国、故乡的思念,触景生情,于是"因瞩此芳景,归怀之思,独轸中肠,遂动旧疹,缠绵经月,得婆罗门咒,然后平善"。这段文字优美清丽,情景交融,极富感染力,表现出优美之景、深切之情和缠绵的人物内心世界。

《道荣传》云:至那迦罗阿国,有佛顶骨,方圆四寸,黄白色,下有孔,受人手指,闪然似仰蜂窠。至耆贺滥寺,有佛袈裟十三条,以尺量之,或短或长。复有佛锡杖,长丈七,以水筩盛之,金箔贴其上。此杖轻重不定,值有重时,百人不举;值有轻时,一人胜之。那竭城中有佛牙佛发,并作宝函盛之,朝夕供养。至瞿波罗窟,见佛影。入山窟十五步,西面向户遥望,则众相炳然;近看瞑然不见;以手摩之,唯有石壁,渐渐却行,始见其相。容颜挺特,世所希有。窟前有方石,石上有佛迹。窟西南百步,有佛浣衣处。窟北一里,有目连窟。窟北有山,山下有六佛手作浮图,高十丈。云此浮图陷入地,佛法当灭。并为七塔,七塔南石铭,云如来手书,胡字分明,于今可识焉。对雀离浮图的详细记录,采用了佛经汉译中的常见的"合本子注"形式,即以"惠生《行记》"为主,为本,又参考"《道荣传》、宋云《家记》",《道荣传》、宋云《家记》为次,为子,为补充;本与子有机结合,相得益彰,从而完备详尽叙述了雀离浮图。

这样的写法有主有次,线索清晰,内容完整,同时又把不同的说法罗列出来,细化宋云、惠生的叙述,求真务实,把丰富、驳杂的内容用简短明晰的语言叙述出来,且十分有趣。

这里我们引用一些西方现代文论来加深对"合本子注"、对《洛阳伽蓝记》正文、注文相互配合的组合型叙述体的认识。克里斯蒂娃说:"任何文本都仿佛是某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布洛克曼指出,一个新的本文就是语言进行再分配的场所,"是用过去语言所完成的'新织体'"。罗兰·巴特也将文本视作"编织物",认为:"在一个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种多少能够辨认的形式存在着其他的文本。"米勒在《作为寄主的批评家》中说,文本中总是"隐居着一条寄生性存在的长长的连锁--先前文本的模仿、借喻、来客、幽灵"。

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说:"在书的题目,开头和最后一个句号之外,在书的内部轮廓及其自律的形式之外,书还被置于一个参照其他书籍、其他本文和其他句子的系统中,成为网络中的结。"法国学者洛朗·坚尼说:"互文性的特点在于,它引导我们了解一种新的阅读方式,使得我们不再线形地阅读文本。"互文阅读注重对隐性语境的寻找与勾连,因此它没有顺序可循,而是成为在交错纵横的迷宫里往来反复的行为,无始,无终,"永远也不能接近不断后退的地平线"。对互文性而言,阅读是一种双重或多重的对话活动,它没有时间可循,它参照的不是文本的逻辑顺序,而是自我记忆的顺序。

卷五对雀离浮图这一佛教圣迹、圣地作了详细记录,雀离浮图作为佛教最著名的圣地,有着丰富的宗教意趣,寄托了人们的深厚情感,凝聚了丰富深厚的宗教旨趣与历史文化积淀的文化符号,是历经漫长岁月浸润的文化宗教遗迹。在她身上,诞生了无数的佛教神话故事传说,凝聚了宗教徒太多的情感与想象,成为"传说的核心、灵光的圣址、信仰的靶的、传说发源的故地",一如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指出的:"传说的核心,必有纪念物。无论是楼台庙宇,寺社庵观,也无论是陵丘墓冢,宅门户院,总有个灵光的圣址、信仰的靶的,也可谓之传说的花坛发源的故地,成为一个中心。

"《道荣传》以散文小品、笔记杂记体的方式灵活叙事,散文小品叙事可详可略,文字可长可短。道荣作为亲自的目睹者,娓娓讲来,亲切婉转,带着宗教徒所特有的崇敬、礼拜之心来瞻仰佛教圣物圣迹,用清丽、自然、畅达的散文句式描述,集中写圣物圣迹:佛顶骨舍利(写其大小、色泽、形状)、佛袈裟、佛锡杖(着力写佛锡杖的神奇:轻重不一)、佛牙佛发、佛影(随着远近、视角视点的不同,有时能见到,有时则不能见到,叙述简明周全)、佛浣衣处、六佛手作浮图(在佛教传播史上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因为如果此浮图陷入地,佛法当灭。这里有担忧、祝愿、期盼等丰富情意),再结合叙述其中神秘怪诞的故事传说,为读者展现了一系列富于异域风采、富于宗教意味的佛物佛迹,也展现了异域他国的历史文化遗迹。

这段细节式描述,多为辞赋般的铺陈,把一系列佛教圣物圣迹一一道来,但详略得当,或铺陈细说,或一笔带过,笔触十分灵活。

所以,透过杨衒之的咏物描述及其寄寓的丰富情韵,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所具有的人文关怀,他内心世界是细腻、深厚博大的,正如朱自清写他的好友孙福熙"是细针密线的人"、"这种人凡事要问底细......他们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这本书的长处......乍看岂不是淡淡的?缓缓咀嚼一番,便会有浓密的滋味从口角流出!......孙先生收藏的本领真好!他收藏着怎样多的虽微末却珍异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饵一样;偶然拈出一两件来,令人惊异他的富有!其实东西本不稀奇,经他一收拾,便觉不凡了。他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他的选择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写与精彩的对话,足以显出他敏锐的观察力。所以他的书既富于自己的个性,一面也富于他人的个性,无怪乎他自己也会觉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写含有论理的美,就是精严与圆密;......总之,我们读这本书,往往能由几个字或一句话里,窥见事的全部,人的全性;......他觉得一切东西里都有些意思。"这些话真像是专为杨衒之及其《洛阳伽蓝记》说的一样。

名物还包含了文化交流的意蕴,《洛阳伽蓝记》记佛教圣物圣迹、记异域名物,都是有中外宗教、文化、社会交流的意趣,专门致力于这方面研究的有美国爱德华·谢弗,他在《唐代的外来文明》一书中就讨论了"外来事物在文学中的反映"话题,值得古典文学研究者参看。写异域名物,成为中国早期地理博物小说的惯有题材与母题,当然,这些异域名物并不完全是写实的,里面也充满着想象,具有"神奇性、奢靡性与趣味性等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