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虽没说完,韶光却是明白,起初的设计和构想都已经悉数报到了浣春殿,成海棠一度很是满意,所以就又报给了明光宫的太后。现在夜光璧成了最普通的嵌珠,若是红箩的献舞能成功引起太子的注意,到时或许还能过关,然而一旦有丝毫差池,所有的责任就都会落到司宝房的头上。
太子殿下素来不问宫局之事,但成妃对此次押注甚重,寄予厚望。若她的期冀落空,势必会迁怒而来,到时候数罪并罚,不仅是余西子,只怕连崔佩都要一并牵连进来。
“夜光璧不行了,用灯笼呢……或者,火炭石?”小妗急中生智道。
昏黄的火焰,欲明欲暗,韶光默不作声地低着头,须臾,仍是摇首,“偷梁换柱,便是欺君之罪。司宝房一样难辞其咎。”
“主子,那可怎么办啊?”
小妗的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着急得直跺脚。
尚算宽敞的画阁里面,仅有主仆两个人,昏黄的光线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韶光站在屏风前,望着那枚已经暗淡无光的珠子,视线久久不离。那镂空的雕刻,实木为爪,绕藤成环,嵌珠在其内却仍能自由转动,当真是巧夺天工。
“这件事还有何人知道?”
“奴婢发现嵌珠无光,想是出事了,就找借口将外面看守的宫婢都打发走。若是她们之前没发现,就是没有,但倘若她们是先奴婢一步知晓……”
“即便她们察觉了,也不敢认,更不敢往外说。”
小妗闻言,感到不解。韶光却未作解释,顿了顿,肃整地道:“你现在就去储物库,问内侍监的宫人要一些萤石来。另外还有面漆、松脂、磷粉……”
韶光熟练地将一应用于镶嵌的材质道出,小妗一一记下,待听到“磷粉”两个字时,却是一怔。现在时辰尚早,而内侍监需要等到巳时方才会有宫人当值。莫说她现在根本就进不去,即使内侍监给她开了门,那磷粉却也是拿不到的。
没等她开口询问,就见韶光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枚玉佩,递到她的手里。
“拿着它,直接去找赵福全。”
墨绿色的腰牌,上面镂空錾刻着鸱吻的纹饰,玉质很厚,触手却温润而细腻,可见其奢华无双。又要用到这块玉佩了……韶光有些歉疚地想。第一次是因为中毒的凝霜,现在又是为这珠子,两次都是在司宝房生死存亡的关头。
她禁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却是面容沉静地看着小妗,道:“此事关系到司宝房上上下下一应女官和宫婢,务必谨慎,万事当心,莫要惊动旁人。”
“这是……”
鸱吻玉牌,正是汉王的专属,代表着凤明宫的无尚权力。见此牌,如见汉王殿下。
小妗瞪大了眼睛,握着玉牌的手有些颤,满目惊讶之色。韶光却不再多言,拍了下小妗的肩,先一步踏出门槛。她自己也得去取悉数工具来,那嵌好的珠子已经不能再用,必须换成另外一种,只是拆下来却很费事。时间不多,务必得抓紧才行。
小妗恍惚了一下,之后就跟着她走了出去。两人一东一西,各自而去。
足足三个时辰。
从广巷外的储物库到自己的屋苑,又从屋苑到绣堂里的厢房,等准备好相应的物料和用具,已经接近晌午。
之前那些镶嵌夜光璧的宫婢和匠人,均是局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是宝器制作里面的行家里手。因此数道工艺结合,即便是镂空镶嵌,珠子在里面也甚是结实和牢固。韶光挑选出最合适的翘刀和尖嘴钳,两者都是宝器制作中上乘的工具,好不容易才在绣堂和储物库两处将这些物件凑齐,然而当她面对着严丝合缝的嵌座和勾爪时,还是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原来的那些人定是不能再用,否则前脚将她们召回来,后脚就会有司宝房出错的消息传出去。到时候不仅会有东宫的人前来质疑和刁难,就连尚宫局,怕是也会找上门来。
珠子,已经损了。
即便是要追究,也是以后的事。眼下的关键是先渡过明湖献舞这场难关。
韶光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用钳子将抠好的嵌珠取下来。在不影响其本身光泽的基础上,老工匠们曾经在外面镀了一层薄薄的石蜡,用以保护夜光璧。这样在抠取时,就必须将粘在球身的蜡质跟实木勾爪分开,如此便又增加了不少难度。
外面又飘起了雪。
顺着半敞的门扉望出去,苑里的地面上已经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白。而此刻的天际呈现出温暖的橘色,柔软的雪花从苍穹中不断飘落,俨然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刚刚她顺着广巷往回走时,正好看见了一辆华丽的车辇停在广阳门城门前,周围还有跟着的护卫,都是轻装简从,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虽然隔着不近的距离,她却仍辨认出为首的几个就是凤明宫殿前侍卫。然而那时她手上拿着的都是在储物库取的工具,不算轻,拿着颇有些吃力,又因急着往回赶,也没来得及多想。
只是等她顺着宫墙往北拐了个弯,隔着数道青砖石的台阶,便看到一袭亮眼的茜素红锦袍,披着大氅,在凛冽的寒风中疾步匆匆地往广阳门的方向走去。
该是要出宫吧。
她想。
这么不好的天气,又下起这么大的雪,也不知是要去哪儿。上一次就因出宫赏雪而感染风寒,虽说真假莫辨,然而这如此恶劣的天气,最好还是待在宫中。可是依照他那样恣意随性的秉性,何人能管束得住呢。
可也就是在她看见他的同时,仿佛是有感应似的,他也回头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相隔甚远,两人的视线就这样不期而遇。
只是这样的距离,她甚至看不清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却仍是觉得那道视线就直直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后面跟上来的侍卫朝着他禀报了些内容,俊美的男子点点头,抬头再次深深地朝她看来,只一眼,便转身离去。
匆匆一瞥,她都禁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韶光拄着凿刻用的小锤,有些失笑地摇头,恍惚了一瞬,目光再次回到那嵌珠上。在这个时候,静心最重要,需心无旁骛,才能做出最好的物件。
桌案上摆着松脂、面漆、石墨、磷粉,还有黄晶、辉石、云母等等,都是小妗刚刚在内侍监拿到的宝石再造材料,此刻已经一一摆放整齐。而放在缎面红布绒套里面的,则是各种制作宝器的用具:银钳、翘刀、镊、镗孔刀、锻、平嵌锉……
最重要的主料,是萤石。
区别于一般的宝石,萤石是能够自身发光的石头,只是光线暗淡,根本不能跟夜光璧那样璀璨夺目的珠子相提并论。尤其石质很脆,表面又是不规则的,有些发光,有些则不发,需要细心挑选出光泽尚可的那些,然后全部敲成片,跟黄晶、辉石、云母等一一粘连,而后打磨、抛光……
接下来,就是将做好的石头重新镂空镶嵌在屏风骨架上。由于之前早已经将样章图籍和设计架构报给了东宫和明光宫,新做出来的物件,必是得跟原来的模样不差分毫才行。
时间紧迫,再造已经很难,又涉及重新嵌刻,作为操刀之人,无疑需要高超的手艺和宝器制作累积下来的多年经验才行。在司宝房中,莫说是老宫婢,即便那些匠人,也不敢说凭一己之力就全部做到。韶光自认是个称职的女官,但在这么讲究技艺的工艺上,也实在难以胜任。所以在小妗取回物料之后,又特地吩咐她去明湖岸畔一侧的女官住所一趟,专门请一个人过来。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回廊里面的积雪堆了一层又一层。已经有掖庭局的宫婢在顶着风雪打扫,却赶不上落雪的速度,所以在殿前广场,宫殿丹陛和宫城广巷等几条主要的通途上,专门安排了宫人和仆从,拿着大扫把和三尺长的推锹,一边下一边清理。
昏黄的烛火,将寝阁笼罩得一片宁谧。
厢房的门扉被轻轻地叩响,韶光放下手中的小锤,起身走过去将门闩拉出。掀开挡得厚实的帷幔,门外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跨进门槛。
小妗麻利地走进来,哈着寒气,一边将帷幔挽起来,一边跺了跺脚上的雪泥。跟着进屋的人,穿着一袭灰貂裘的大氅,帽檐儿扣得很低,遮挡住半张脸。韶光替她扫了扫肩上的雪,而后就帮她将那大氅脱下,挂在一侧的格子架上,回身恭顺地揖礼,“崔尚服。”
崔佩略一颔首,掸了掸裙裾,转过头就瞧见了桌案上摆放得五花八门的物料和用具。那制好的檀香紫檀座屏风就倾斜地架在桌案前,硬木骨架正中央的嵌珠已经取下来了,就搁在案上的缎面锦盒里。散落了一地的碎木屑和松腊,还没来得及清理。
“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前儿个不是还好好的吗?”
就在方才,这年轻的侍婢上门来请她,火急火燎的,也没说太清楚。于是她用了好半天才认出来这究竟是谁房里伺候的宫人,然后就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
韶光让小妗去准备茶点,随之将整件事情给崔佩大概地讲了一遍。
“余司宝现在就在东宫成妃那里,一则为了商量两日后的酒宴事宜,二来也是避免浣春殿再派宫婢过来,横生枝节。而现在最重要的却是如何将这屏风还原仿造,奴婢根本没有那个本事,却又不敢再找旁人,只好请您过来了。”
在内侍省宫局六部之中,凡是在皇后娘娘时期就任职掌首的,定是相当谙熟本职的一应工序和技艺,有着扎实的专业功底,然后才是在权谋和政绩上拔得头筹。崔佩正是这样的老人。不比现如今宫局里面刚刚新晋的那一拨女官,仅是曲意逢迎,就能够被破格提拔。
术业有专攻。崔佩在掌首位置上多年,完全精通四房技艺,只是一直官居高位,不用再亲自操持。然即使是资历最老的宫婢和匠人,在她面前,也是望尘莫及。
“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韶光道:“除了奴婢主仆两人,只报给了余司宝。”
崔佩点点头,“当务之急,确实是应该把这屏风料理好。否则不仅是司宝房一处,恐怕整个尚服局都要受到牵连。”
韶光颇是赞同地道:“那么尚服看看,可还差些什么?”
“东西准备得倒是很多。”崔佩伸出手,一一摆弄着用具和备料,仔仔细细地看过之后,略带欣赏地颔首,“已经很齐全了。不仅是用以抠取和镶嵌的东西,就连再造的主料和辅料都有,很周到。”
桌案上摆着的很多物料,其实大多都是需要报备给内侍监,奏批获准之后,方才能取出来的。事情才刚刚发生,短短的几时,一应全新的备品就已经摆在这儿,且丝毫不差,她之能力可想而知。只是崔佩在赞许韶光的本事之后,却并没问,有些连内侍监都没法拿到的物料,她是如何得来的。
而且,崔佩也没追究司宝房的责任,也没置喙珠子的事情,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坐到桌案前,开始走细致而复杂的镂空镶嵌的流程。
以萤石为主料制成的嵌珠,跟真正的夜光璧相去甚远,必定要用镶嵌的工艺取平。
想要做到以假乱真,就得用浇注镶嵌法。
崔佩拿起小盏,里面的松脂已经凝结成了晶状。用镊子轻轻取出一些,涂抹在模具里,再将模具下端拧成结,截掉尖端……
酉时。
外面的天色渐渐地由明亮变得昏沉,再由昏沉变得暗淡。
韶光坐在西窗侧的桌案前,面前的萤石已经敲成了片,搁在盘盏里,而那些黄晶和辉石也碎成了卵石大小的石块。几种宝石只等着粘合成一体,仿造成状似夜光璧的珠体便行了。暖炉的火炭噼啪了一下,氤氲出些许暖意。韶光抬眸,那厢斜对着的扣架前,檀香紫檀屏风骨架上的勾爪已经显出雕镂的雏形,老练的女官正拿着雕刻刀,一下一下地雕镂出菱花的绕环,然后再一棱一棱打磨出形状来。
画阁外的雪越下越厚,宫墙内错落有致的殿宇和楼台、苑阁和廊道都覆盖着皑皑的白雪,皇城内外皆是雪茫茫的一片。
此刻,小妗就坐在屋苑外的回廊里面把守。握着暖炉的手,操在袖筒里面,仰头望着正从苍茫天际飘落而下的雪花,一片一片,将墙垣点缀得晶莹银白。宽敞的院落中,是少有的安静和宁谧。
直到晚膳时分,暮色深深时,雪依旧在下。
小妗站起身,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腿,将板凳横着搬到紧闭的门扉前,然后将暖炉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凳角处,再埋上些雪。这样从表面看不出端倪,而若是有人来动,就会将暖炉打翻,里面的香灰也会撒在雪上。
将一切摆好,小妗拍了拍手,便朝着小厨房那边去了。
隔着两道抄手游廊,此时此刻,绣堂那边的门也敞开着。七宝琉璃的宫灯高悬,将偌大的内堂照耀得亮若白昼,品阶低等的宫人们都在里面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因着平日里训练有素,有些虽是新晋,但好在都是尚仪局一手调教出来的,此时即便没有管事的女干在,也都按部就班,丝毫不乱。
戌时两刻。
转眼就入夜了,风停息了不少,透骨的寒凉。
在厢房的画阁处,一方红漆托盘,里面摆着几道简单的菜肴,就搁在门扉内侧的地面上。已经热了一次又一次。小妗眼见着里面的两位女官久未进食,跟着干着急,却也不敢敲门去打扰。只好又让小厨房准备了些茶点夜宵。
这样一直等到夜幕深沉,从崔佩进门至此时,已经过去了将近六个时辰。
外面的雪早停了,苑里静静的,连风声都没有。
韶光放下手里面的锉刀,伸了一下发麻的胳膊。在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方精致的五爪托架,里面托着的嵌珠已完全制好。用鬃毛刷子扫落表层的一层石蜡,那打磨好的明珠,在明亮的烛火下徐徐展露了真容——由几种宝石粘制而成的珠子,呈现出淡淡的梨色,硕大而圆润的珠体,表面甚是光洁。映着耀动的烛光,晶莹剔透,闪烁着盈盈动人的光泽。
再造几乎用了整夜的时间,现在总算是能够松口气了。
韶光将珠子放在缎面锦盒里,双手捧着,送到崔佩跟前的桌案上。那檀香紫檀屏风骨架上的嵌座已经制好,留出了位置,随时都可以往里面装嵌珠。而一袭绛色镶滚团花绣宫裙的掌首,此刻已经拄着桌案睡着,却因不稳当,脑袋一摇一晃的,额间略有潮汗,发丝黏在脸颊上,眼底有暗青色的痕迹,显出深深的倦意。
崔佩老了。
纵然有再精湛的技艺,一个人支撑这么复杂而繁重的工艺,也早已力不从心。韶光将托盘放在桌案上,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尚服,醒醒。”
崔佩原本就没睡实,闻声,脑袋摇晃了一下,睁开惺忪的睡眼,满脸的疲惫不堪。
“做好了?”
韶光点点头,“珠体经过打磨和抛光,几乎能够以假乱真,只等着往里面镶嵌。”
“现在……距离五更还有多少时辰?”
“两个时辰。”
崔佩闭了闭眼睛,像是要将倦意都驱散出去。就在这时,小妗拿着托盘轻轻地推门进来,托盘里是备好的茶点,热气腾腾的。韶光接过来,放在案子上,“尚服先吃些东西吧,歇一歇。”
夜月阑珊,已经到了后半夜,也正好是向浣春殿交代进程的最后期限。明日一早,就会有东宫的宫婢过来验看屏风和一应宝器。届时这些东西会先被拿到浣春殿保存起来,然后就会安排明湖歌台上的走场和预演,宫人们要一直忙到傍晚时分。
戌时整,酒宴会准时开始。
崔佩揉着眉心,将眼睛睁了再睁,没动那热着的点心,只拿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茶。操持了将近一日一夜,水米未尽,腹内却没有任何感觉,早都已经饿过劲了。
“磷粉和石墨都备好了吗?”崔佩清了清嗓子问道。
韶光扶着屏风的手顿了一下,而后,轻轻地颔首。
一应燃料已经调好了计量,只是并没有拿出去试验过,也根本没有时间试验了。
崔佩嗯了一声,随即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始终还是没开口。又灌了一大口浓茶,醒了醒神,然后就从嵌套里面取出抓钳,将缎面锦盒里的嵌珠拿出来,放入制好的镶座内……
冬日的夜来得早,退得却很慢。
等画阁的门被再次推开时,已是隔日的晨曦。
雪后初霁的天际晴朗得宛若一块碧玺,碧绿而纯澈,连一丝云都没有,干净得不染纤尘。回廊里面的积雪仍残留着,等待着在广巷那边打扫的掖庭局宫人得返时清理。
这么快,一夜就过去了。
小妗坐在外间门扉前的板凳上,已经靠着二道垂花门沉沉地睡着,怀里揣着暖炉,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韶光过去将厚重的帷幔掀开,也没吵醒她。
忙碌了将近十个时辰,雪缎屏风已经重新制好,还放在原来用以阴干的位置上,周围有温暖的烛火照着——金漆描画的檀香紫檀骨架,宛若银雪的屏芯,硕大而圆润的夜光嵌珠……那一座素雅而简约的屏风,依旧是最初报给东宫时的模样。
“原以为你只是勤谨好学,想不到,在珠宝制作上也有着过人的天赋。”
崔佩望着那屏风搁置的位置,望着望着,就生出了几分赞赏,“如若是寻常的想法,时间又是如此紧迫,定不会想起将萤石和云母、辉石、黄晶粘连成珠,而你不仅别有心思,手上功夫更是了得。若是能够跟着我在宝器工艺上潜心修炼,假以时日,必定会青出于蓝。”勤谨刻板的女官难得这样感叹道。
放在储物库里面的萤石,其实好些本身并不发光,只有少数几颗生长于特殊环境中的石头,在吸收了白昼的光线之后,自身就会发出微蓝色的亮光,且能保持很久。寻常人不懂,很容易会鱼目混珠,将其当做是成色稍逊的夜光璧。然而相比较于夜明珠那样的硬质宝石,萤石的石质却极其脆弱,存放时特别注意要避免剧烈碰撞,同时也要避免让它接触任何腐蚀性的物料。因为那原本发光的部分,很容易就会失去光效。
所以若是单用萤石作为嵌珠,依着檀香紫檀木那样的硬木,时间长了,珠子恐怕就会产生擦痕,甚至是因摇晃而被硬木压碎,但跟云母、辉石、黄晶等硬质宝石粘连之后,则不同。硬石为芯,辉石为壁,不仅使珠子光泽更加夺目,也会相对容易保存。
韶光道:“区区手艺,让崔尚服见笑了。”
崔佩闻言也未再多说,委实是很累了,熬了通宵,水米未进,已经疲惫地睁不开眼睛。这时见韶光递来那件灰貂裘大氅,就扶着她的胳膊套上。
“奴婢扶您回去吧!”
崔佩嗯了一声,同僚两人相携着跨出门槛。而就在此时,浣春殿的宫人提前了两个时辰过来询问进度和验看物件。
韶光搀扶着崔佩正往外走,那两位宫人往里来,恰好迎了个碰面。
操持了整宿的两位女官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答对面前的宫人,因此连个笑脸都没给。那两个宫婢行过礼,见状,正待要发难,也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小妗,一个疾步就冲到她们跟前,挡住了去路。韶光于是不再理会,扶着崔佩走出回廊。
“两位姐姐好早啊,怎的没到时辰就过来了?”小妗打了个哈欠,睡眼迷离地道。
“我们也不想,只是听说……司宝房忙活了一夜,是不是出什么岔子了?”
“怎么会?”小妗满是疑惑地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自从接到成妃娘娘的旨意,哪一房不是昼夜都在筹备着。最后期限,我们这儿忙碌一夜,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两位姐姐,莫不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闲语吧?成妃娘娘可曾是司宝房的,姐姐们说,房里会出什么错?”
“那倒是。可……可就是娘娘让我等过来的。”
“是啊,听说好像是屏风出了问题。”
韶光扶着崔佩尚未走远,因此厢房前几个人的对话,很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小妗刚想反驳,这时,就听另一名宫婢道:“可我刚刚明明瞧见崔尚服了。”
身后的声音忽然就静了一瞬,转而,是更加义正词严的声音,“两位姐姐要知道,成妃娘娘的事,不仅是我们一个司宝房,也是整个尚服局的事呢。崔尚服挂心,也是对娘娘的嘱托在意着!”
韶光听到这里,唇角轻轻扬了起来。
回头去看时,正好瞧见小妗向那两个宫人指着厢房一侧的位置,“姐姐们放心。司宝房做事可是从来不会马虎,姐姐们先跟我去绣堂那边暖暖身子,待会儿回去见到成妃娘娘,也让娘娘安心。一应用具和器物,稍后便会送过去。绝对不会有差池……”
听到这儿,韶光笑了笑,确定即使不需要自己或者崔尚服出面,那年轻的宫婢也能将浣春殿来的宫人打发回去。于是稍加快了脚步,搀扶着崔佩往明湖岸畔的掌首住所那边去。
脚步渐远,身后的说话声也渐渐听不清了。
掐算着时辰,再过两盏茶的工夫,东宫的掌事宫婢就会过来传旨,届时房里面的婢子就会陆陆续续地将制好的宝器搬到东宫浣春殿那边。而此刻的明湖歌台想必是由内侍监的宫人再次注入了温水,在寒彻天气里仍没有结冰。那些在湖面上划着船的小太监,会一直轮流负责把守,直到酒宴开始前再回到岸上。
一应事宜,余西子都会跟着成妃,亲自料理。
韶光将崔佩送回去之后,自己就折身回到绣苑。一昼夜的操持,早已饥肠辘辘,另外也需要简单的梳洗,换身衣裳,以便迎接傍晚时候的筵席。
木桶中的水很热,整个人浸到里面,四肢百骸仿佛都跟着舒展开来。
仅是将物料筹备齐整,就已经消耗了几日几夜,房内上上下下折腾得筋疲力尽。接下来还有最后一场献舞,若按当初设计好的,不光是需要红箩精湛的舞姿,更要天时、地利等多方面的配合。整场晚宴,将会是一环套着一环,不管哪里出错,都会导致全局的失败。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考验。
可还有个夜光璧,仍欠着尚宫局呢……
就算再造的嵌珠能够以假乱真,也不可能真当成是原来的宝石还给尚宫局。掌事宫人一眼就会看出端倪,罪涉欺君,司宝房照样跑不掉。
怎么办呢……
韶光闭目在温热的水中,思绪就这样乱起来。就在这时,屋苑外忽然响起了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是直直朝着绣苑的方向奔来。
窗扉是半掩着的,声音顺着雕花窗棂传到寝阁里,又透过浴桶里温热的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耳畔。韶光一个激灵,立刻就在木桶中坐了起来,然而恍恍惚惚间,却是一阵惊诧莫名。
皇宫大内,怎么会有马蹄声?
还是在自己的寝阁外!
那声音,已经渐行渐近。没等韶光做出反应,小妗就有些慌张地推门跑了进来,同样是一脸的惊愕,张着嘴,刚喊出一句“主子,是……”后面的字句未等吐出,绣苑的门扉外面,骏马因陡然被勒住缰绳而站立起来的嘶鸣,蓦地响彻天际。
那厢,韶光迅速裹了件里衣,从木桶里面站了起来。
通体雪白的骏马,踏着残雪,就这样飞驰而至。马背上那一袭茜素红锦袍的男子,神采飞扬,整个人笼罩在朝阳的明辉里,宛若是腾云而来的神仙,一时间亮丽得让人难以逼视。
“殿、殿下?”
推门而出的韶光,看到眼前的一幕,当场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主子,是、是汉王殿下。”
小妗咽了口唾沫,望着雪地里的一人一马,喃喃道。
她几乎是在瞧见骏马的同时,才刚回到绣苑这边的。原本想着先伺候主子沐浴更衣,再准备些早膳,可当她发现有一匹骏马正朝着同样的方向疾驰过来时,就吓得什么都忘了。也正是在她跑进苑里之后,确定骏马就是朝着主子而来——偌大的二进院,只住着两位女官,而另一位,自从开始筹备东宫的筵席,就已经搬到绣堂那边了。
此时此刻,刚刚沐浴完的少女仅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光裸着足,站在冬日的雪地里。
纯白色的雪绸,宽大的裙摆柔顺地垂着,整个人显得弱不胜衣。如瀑的青丝柔柔地披了一肩,那略显苍白的面庞浸润在晨曦里,映着灿烂的朝阳,愈加莹白剔透,耀目至美。杨谅立住骏马,就这样怔怔地直望着,一瞬间,只觉得世间再没什么言语能够形容此刻的容颜。
冰雪之姿,遗世而独立。
“很美。”
须臾,他抱着双臂,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站在雪地里的少女,飞扬的神色,唇角轻轻上翘,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
小妗扑哧一下就笑了。
果真是不谙规矩的汉王殿下,竟然敢在禁宫大内骑行,还就这么一路过来了。只是方才那飞驰而来的一幕,如雪骏马上的男子丰神俊朗,恣意而洒脱,委实是让人眼前一亮。
目光从自家主子的身上又移到马背上尊贵的五皇子殿下那儿,小妗抚唇而笑,悄然退下。
韶光这时候才想起来只穿着单衣,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慌乱间,连敛身揖礼都忘了,几乎是抱着身上的里衣,转身往屋里面跑。
而就在这时,男子跃下马背,先一步来到她面前,拦住去路。
两人陡然打了个照面,她猝不及防地被裙摆绊住,连惊呼都来不及,整个人就向后面仰。而他像是早知道一般,即刻就倾身来扶她,那一瞬,她居然看到他眼睛轻眨,似乎是笑了一下。下一刻,腰肢就被牢牢地嵌进怀中,专属于男子的纯阳刚气息袭来,窜进鼻息,让人眩晕。
“我……这……”
宫里面行走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无措到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该怎么做。甚至连挣扎都忘了,只睁大眼睛,瞪着拦腰拥住自己的男子。
隔着轻薄的雪绸衣料,直接能感觉到那身子异常柔软,手掌和衣料下肌肤相触,顿时带来温热的触感。于是男子眼底的笑意更浓,居然捉弄般用手在她的腰际揉捏了一下,怀里的少女顿时又瞪圆了眼睛,似乎是要恼了。
就在这时,杨谅的手却不再动,只直视着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声音是异乎寻常的轻柔,“你先回去换身衣裳,然后再出来一趟。有好东西给你。”说罢,他就放开了她。
韶光还没反应过来,男子伸手往前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背,力道很小,却恰好将她推送向了寝阁的方向。
此时此刻,刚刚才沐浴过的寝阁里还有些乱,木桶里面的水早就凉了,上面飘散着的嫣然花瓣也已有些残败。屏风上搭着换下来的衣裙,也都没整理。韶光有些茫然地望着屋里的一切,只感觉方才像是一场荒唐的梦。就在这时,却见小妗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双银丝绣履,笑吟吟地道:“主子,先把鞋穿上,当心着凉呢。”
韶光的脸不禁一热,微微窘迫。
等将一应衣饰都穿戴好,再次推开寝阁的门,就见苑里面的男子单手牵着马,以背对的姿势立在雪地里。一袭茜素红的锦袍,在通体雪白的骏马的对比下,鲜艳欲滴,宛若泼墨的浓红胭脂,而那骏马也煞是好看,飘逸的鬃毛,堪比落雪的颜色,干净得不染纤尘。
韶光敛身,朝着他行了个礼,轻声道了句:“殿下。”
杨谅闻声转过身来。迎着光,男子眼底仿佛含着一千种宝石的光泽,灼灼其华,熠熠生辉,而那绝美至极的俊颜含着笑,笑容就笼罩在灿烂的晨光中,耀目动人。
“好久没在宫里面骑马了,却吓坏了明光宫前的一应宫婢,待会儿太后遣人过去凤明宫,少不得要多说些好话,给她老人家压压惊。”
清俊的男子耸耸肩,脸上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韶光却是听出了话里面的意思,“殿下是从明光宫前绕过来的?”
杨谅道:“可不就是绕过来的。”
在宫里面骑行,属实是件了不得的事。想必除了深得太后宠爱的汉王殿下,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但他终究没有明晃晃地直冲过来。绕道明光宫,堂而皇之地策马疾驰,即便在她的屋苑前经过,宫里面的人也不会认为他是有意过来找自己。
韶光感激地抬眸,有些事从来不用说,他却都明白。
红蕊腊梅的花瓣簌簌飘落,在雪地里铺开一瓣瓣的嫣红。他瞧着她,不禁笑道:“你现在就这般感激地看着我,等会儿就更不知要如何感谢我了。”
说罢,就从马背上的背囊里掏出了一枚锦盒,盒子四四方方,面上是精致的骨雕,纹饰分明。盒子很大,且一看就知道出处不简单。等开了锁,掀开盒盖,一道明亮而柔和的光束随即映入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