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跟着走了过来,她走上丹陛,面容依旧孤冷疏淡。
言锦心朝着她摆了摆手,又拍了一下身侧的石凳,示意让她过来坐下。
锦瑟直接走到一侧的廊柱旁,背对着她站在雕栏前。
言锦心也不动气,咬了一颗青紫色的葡萄,轻笑着哼了一声,“也是。我怎么忘了,这奴婢就是奴婢,怎么能跟主子平起平坐呢。还是站着吧,站着好。”
锦瑟挺直的后背陡然一僵,刹那间似乎要转过来,最终却没动。
两人这样一个坐,一个站;一个妩媚多姿,一个冷艳高贵,相貌都是极为出色的。
同为掌首的两个人,曾经却是上下级的关系。就像当年的余西子供职在司衣房原掌首钟漪兰的麾下——锦瑟也曾是言锦心房里的典级女官,只不过因事触怒了言锦心,被罚调往清寂孤苦的扶雪苑,一待就是三年。
“我知道,你现在是攀了后台,倚仗着麟华宫,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从扶雪苑里面出来。可真是有些手段啊,居然攀上了晋王。是用美色吗?从哪儿学来的狐媚招数啊?从前你在我手底下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不过就算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当上尚服局里面的掌事,跟我同是一房之首,就能和我等量齐观了?还是那句话,奴婢永远是奴婢,蹬不得高,也上不去大台面!”
言锦心的话,一字一句地撞击着锦瑟的耳畔。
锦瑟攥着拳,描画的水晶长指甲折进了掌心里,她仍旧死死地攥着。
“怎么,生气了?”言锦心脸上的笑意更深,慢悠悠地道:“生气也得忍着,别忘了,我可是将你一手带大,又亲手将你领进宫门的堂姐呢。做人啊,千万不能忘本。”
“我没忘!”锦瑟在这一刻回过身来,咬着唇,目光悲凉。
终于肯说话了。
言锦心挑着眉,眼睛里面含着不屑一顾的轻蔑。
此刻,回廊外起了风,纷纷扬扬的花瓣扑面而来。言锦心用手挡了一下,当她的手碰到脸颊时,她忽然就想起了当年,自己当众赏了锦瑟一耳光,骂她私相授受,并与宫城守卫暗通款曲,做出不贞之事。
失节对女官来说是足以至死的大罪,若不是她家中殷实,倾尽家产上下打点,她应该早就没命了。只是不知道她后来如何搭上了晋王,得以在扶雪苑苟延残喘,伺候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夫人和嫔御。可她的家人还是因此蒙羞,族亲以她为耻,昔日的同僚日日奚落她,致使她躲在扶雪苑再不愿露面。
“三年了,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出来。”
“是啊,三年清寂,在扶雪苑里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锦瑟抱了一下肩膀,脸上含着隐忍的酸楚,“锦心堂姐,你真是好狠的心。”
原来,锦瑟也姓言。
言锦瑟,言锦心……
“狠心?”言锦心忽然微笑,轻轻地摇头道:“不,当初是我给了你进宫的机会,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告诉你,一旦有一日你背叛我,我一定将你打回原形。”
羽翼未丰,就妄图要取而代之,怎么对得起当初一手提拔你的恩人。
“你的秘密一直都在我手里面攥着,一直都是,那可是晋王也无法保你的秘密。千万,别再重蹈覆辙了,否则就不是贬谪那么简单了。”
晋升到掌事又如何?不过是个鲜廉寡耻的下作货罢了!当年她的指认有错吗?难道她没有跟那个守城侍卫发生了苟且之事,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说起来,真真是言家家门不幸,居然出了这么个不知检点的女儿。
锦瑟咬着唇,屈辱地低下头,“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会一直听你的话。”
“我喜欢听话的人,”言锦心起身,走到她身侧,“至于那孩子,我会好好替你养着,只要你听话,我一定会善待她。”
风中的花瓣簌簌飘落,仿佛是谁在低泣。锦瑟咬着牙,硬是将心里涌起的悲怆和酸涩压下,闭着眼,尽量不去想言锦心提起的那个孩子——自打生下来,她就再没见过的,她的亲生骨肉。
“哎,用不用给你们两个人单独弄个地方啊?崔尚服可召唤我们几个进去呢!”回廊外的殿前,白璧抱着双肩,似笑非笑地朝着她们喊道。
而一侧的余西子也有些狐疑地望着两人,她们不是结怨甚深的仇敌吗,何时有这么多话要说了?
迈上丹陛,殿内伺候的婢子将四个人领了进去。
崔佩的这一处寝殿,年年都会修葺,因此漆色都是鲜亮簇新的。正殿寝阁外置三扇殿门,内置五扇隔挡,都是红漆描金的,上面绷着的雪白绢帛上画着姿态各异的簪花仕女,惟妙惟肖,甚是秀丽堂皇。每道门口都挡着屏风,往里走可瞧见内里安置着的翡翠香炉、珍珠宝柜、剔透的白璧瓷碗、一道道琉晶帘……连壁上的挂画都是历代名家的泼墨之作,众人仿佛是置身在仙宫妙室。
很多一等掌首都曾因此戏言:崔尚服这寝殿,便是神仙都住得。
而崔佩平素并不常让人到她的寝殿来,一应公事都是在局里的锦堂上办。余西子就是受了她的影响,亦不喜旁人去自己住的地方打扰。
四个人尽管不是头一遭来,却也没有往里面去过。此次跟着近侍宫人一扇门一扇门地进去,不禁生出无限赞叹和向往,想起自己的寝阁,虽是景致华丽,却未及此处半分,又纷纷羡慕得不行。
然而只是两炷香的时间,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的四位司级掌首,就都被打发了出来。
言谈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仍旧是毫无结论。
崔佩真的病了,病得很重,症状倒是跟司乐房的白丽娟很像——浑身上下都起了红疹,且连着几日高烧不退,现在好不容易缓过来些,咽喉却肿得老高,上了很旺的虚火,痰梗于喉,起不来床,连说话都十分费劲。
瞧见这光景,四位掌首都不好意思多做打扰,连声告罪,悻悻地退了出去。四个人各自又说了些话,锦瑟就先行回了司衣房。余西子、言锦心和白璧三人一起去言锦心的寝阁用了些茶点,才各自离开。
等余西子回到绣堂,已经是夕阳西坠了。
将外面的软纱褪下,有伺候的宫婢挂到一侧的格子架上。韶光将记录完的册子拿过来给她看,上面都是物件修缮的明细和备注。余西子也没细看,只扫了一眼最末行,叹了口气,道:“这些你拿主意就好。若是缺什么,也别去尚宫局申请了,直接报到内侍监那边儿,怎么处理,都听内侍监的。”
韶光一听,颇有些诧异,“掌首刚刚去见崔尚服,还是没有结果?”
“能有什么结果!以前就是推诿、推诿,再推诿。现在又卧病在床的,眼瞧着,就连主事的力气也无了……”
崔佩真的是老了,年轻一辈的脚步,她已然有些跟不上了。多大的一件事,就被吓成了这样?说好听些,是她忧虑过甚;说不好听些,她就是让尹红萸给吓怕了,恐慌成疾,急火攻心,才会一病不起。真是有够丢尚服局的脸的!
韶光瞧见余西子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低下头,也没说什么。须臾,她轻声道:“早前,浣春殿又来人催了。”
余西子揉了揉额心,露出了疲惫的样子,“我先回去换身衣裳吧,然后就过去一趟。你在这儿好生照料着,要是尚宫局的人再过来,也别跟她们硬碰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韶光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时,余西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握了握韶光的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等过了这风头,崔尚服好些了,我会去与她请旨,给你多加些俸禄。”
只因一件小事,尚宫局就将尚服局欺辱至此,连其他几处不相干的局都有些看不过眼。而四房掌事一度齐齐去崔佩那里请命,倒是很有些豪气干云的味道,却铩羽而归。这样一来,四房里面的宫人们对崔佩都颇有了些微词。
所以在言锦心和余西子看来,崔佩已经老迈,没有气力,也没有那个斗心去跟尚宫局一教高下。言锦心在去过崔佩住着的寝殿之后,越发感觉一等掌首确实是优渥尊荣至极。那样的配置和用度,怎是区区的司级掌事能够比得上的?
若内局果真乱起来,倒不失为一个机会……
四月初九这日,尚仪局被尚宫局分割成两处,其中的司乐房全部被查封,一概宫婢全部押往尚宫局私牢。
四月初十,奚官局和掖庭局受到调查,有数十名宫婢被带走。
十二日,尚宫局获东宫太子妃首肯,着实调查太子内坊局,掌事苏庆安等均被问话。
十四日,司乐房三名宫婢不受管束,被杖毙。
同是在十四日,晌午刚过,尚宫局就将储物库大量物品带走,并逮捕隶属于内侍监的两名管事太监。
不足两个月的工夫,宫局六部已经陷入了一片焦灼与混乱。未受波及的几处,也是人心大乱,终日处在惶恐不安之中。
不过这样的混乱却只局限在宫局之中,丝毫没有影响到后宫中的各殿。在这点上,尚宫局还是做得很好的,宫局里再乱,也不会、不敢惊动各殿里的主子半分。所以宫中一面是纷乱的内局,兵荒马乱;一面是优渥的殿阁,奢华风流,脂粉凝香,根本不用任何人粉饰太平。
四月半的时节,宫里面的花木相继都盛开了。
宫城内外,竞相怒放的各色花木将一座座殿堂楼阁笼罩得宛若梦境,入眼处,一片片的云蒸霞蔚,娇娆群芳,灿若锦绮。
就在尚宫局在宫中大肆抓人时,宫外进贡的花木纷纷抵达宫城,其中很多都是极为名贵的花品,只要有花根,埋在土壤里便能生长。这些花木由花匠带着,献到各个殿里面。
其中有一种花木,甚是罕见,世间总共也不得几株,珍贵异常。然而这种花木却为明光宫不喜,被扔出宫外,最后还是凤明宫将那些花根留了下来。宫里面的人都知道汉王素来喜爱花草,而太后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索性没有干预。
于是凤明宫又专门在偏殿开辟出一处,用以栽种这些奇异的花草。董青钿因此常常过去司宝房,还让韶光过去一起看,只是那花始终未开,也瞧不出有什么稀奇。
“相传这世间有一种花草,一株双艳,日夜相缠,竞相绽放,香味潮湿芬芳,但是充满迷惑。共在一处生长,却也相互争抢,争斗不止。你看到的,就是了!”他扛着锄头,锦靴和锦缎衣袂上沾着花泥,颇有些江南风雅布衣的味道。
韶光望着刚刚由他亲自培完土的一片花壤,光秃秃的花根,几片绿叶,比起外面那些繁盛芳菲不知逊色多少,“这花……奴婢可真是没看出有什么稀罕。”
她还记得去年盛夏时节,他殿内栽种着的花中之王——魏紫、姚黄、宋白、胡红、赵粉……颜色缤纷,一水的牡丹花品,在堆砌起来的花境瑶台上亭亭玉立,争相吐艳,仿佛要将那一整年的花韵都给占去了。
而现在,堂堂的汉王殿下居然亲自在这儿刨土,让宫里面那么些倾慕他的宫婢们瞧见,可要碎一地芳心了。
他腾出手来,轻敲了一下她的额角,“那是因为还没开。等开花了,让你来瞧。”
韶光笑着躲了一下,然后踮着脚,拿着巾绢给他擦拭额上的汗珠,“花期是什么时候?”
“这花草很奇异,比世间的花品都要特别,据说,每年会在两个不同的时节开出两种最妖异的花朵——其中一朵是在深秋十月晚上月光最明亮的时候,悠然盛放,悄无声息;而另一朵,则是在六月初夏太阳最柔和的时候,花光璀璨,届时还能听到绽开的声音。这两株一枯一荣,各自以对方的养分和精华滋养着自身,残酷且缠绵。听花匠们说,这花,就象征着世间最极致的仇恨与爱恋。”他这样与她讲。
韶光望着那貌不惊人的褐色花根,“那这花木,叫什么名字?”
“双生草。”
一株双生,日夜缠绕……单是看那花根的模样,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听了那样的讲述,再一听那名字,心里面忽然就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琉晶帘轻轻摇曳,洒下一地迷离的碎光。杨谅的手从后面环上她的肩膀,他大大咧咧地道:“怎么样,有没有动心?”
韶光抬眸,询问地看着他,“什么?”
“怎么又走神了!”他眼底荡漾出笑意,作势又想敲她的头。韶光下意识地急忙闭上眼睛,身子往侧面倾斜着躲开,却半天都没等到他的手落下来。
等睁开眼睛,却见他正微笑着看她,那目光轻轻柔柔的,宛若春日里的明媚阳光,蕴含着迷离而醉人的光晕。韶光有些怔忪,恍惚间,就瞧见他的眼睛轻眨,似乎又笑了一下,然后,他微凉的唇瓣飞快地在她的唇瓣上啄了一下。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很轻,很柔。
她还来不及反应,他的整张脸就再次凑近,唇再度覆上她水色的唇瓣,铺天盖地地吻下来;而后,温柔的舌长驱直入,轻含慢吮,挑逗缠绵。韶光被他霸道地揽在怀里,后脑被他的手禁锢着,只能仰着脖颈迎承他的索吻。
“唔……”
唇齿相依的感觉,一处是冰,一处是火,激起了感官中最缱绻的战栗。韶光推着他结实的胸膛,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手变得软绵绵的,哪里还能推得开,反而被他搂得更紧。两人紧贴着的身体很烫,尤其是搂在她腰肢上的臂膀,热得吓人。
等到这深吻结束,她气息微喘,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杨谅却挑着嘴角,搂着她的手也没松开,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要不,你再吻回来……”他凑在她耳畔,有些无赖地低哑着嗓子道。
韶光明显呆了呆,脸颊通红通红的,耳朵更有些烧,抿了抿唇,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那双雾气氤氲眸子,黑沉沉的,眼底若有幽意,衬得目光楚楚撩人,顿时就让他心生怜爱。看着这样的她,他不觉就有些痴了。须臾,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绯红的脸颊,也不再说话,只看着她笑。
“殿下,你让我准备的浇水用的桶和花洒都备好了,这么一大堆,是要放哪儿好呢!”
董青钿掀开帘子,直直地跨进殿内。她抬头瞧了一眼,就瞅见在新开辟出来的花圃前面,一对璧人宛若并蒂香莲、鸳鸯交颈,煞是好看。
那女子通红着脸颊,显然是不知所措的模样,正被她家殿下牢牢地禁锢在怀里。殿下那直勾勾的目光盯着她,正朝着人家姑娘笑呢。
“我的天!”董青钿大叫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身子转了过去,提着木桶拔腿就跑,“没看见,我……奴婢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啊!你们继续!”
直到跑出去好远,董青钿才喘着粗气停下来。她捂着胸口,脸红心跳的,却自顾自地笑得甚是暧昧。
真是中邪了——
殿下看着阿韶时露出的那个笑容,她可从未见过呢。
而此刻侧殿里面的两个人,由于有人忽然闯进来,冷不防地就各自分开了。可以说,杨谅是被反应过来的韶光给一把推开的。他没站稳,被推得一个趔趄。
韶光见他险些摔倒,也吓了一跳,但转瞬想起刚才的那一幕,想过去扶他的念头就散了。她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垂首站在一侧。
杨谅失落地看着自己空空的臂弯,转过身来,见到她仍旧红彤彤的脸颊,就连耳垂也是红的,那檀唇略微有些肿,仿佛是饱满嫣然的桃花,引人想要去采撷。
他不禁又笑了。
韶光咬了咬唇,被他那样的目光看得越发不好意思,索性就想跟着董青钿一并出去。她刚想扭头走开,就被他察觉了心思,他抢先一步把她给拦住了。
“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他拉着她的手,眼睛里含着笑,眼瞳很亮很亮。
韶光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了他的那句“动心”。
是对花草动心,还是……她脸颊微醺,有些茫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原话的意思。这时,他轻声道:“这双生草的花木难伺候得很,而且要等到初夏才会开花。要不,一起等吧?”
窗外的花瓣飘进来,落在开辟好的土壤里,为那裸露着花根的花圃增添了几抹绯红。
韶光怔了一下,低下头,轻声说道:“不是已经说好了,后面的路,要让奴婢自己去走的吗?”
“那我后悔了。”
韶光抬眸,也不说话,只这么泫然幽涅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欲语还休,仿佛蕴含了无限的幽意,如黑玉深潭般,生生地让人沉溺。
单是这一眼,就让他再也无法回绝。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罢罢罢,我是不想让自己后悔,但更加不愿意让你后悔。遇见你这么个魔星,算我没辙。好吧,我等你。”
“那这花草,殿下也送我一株吧。”
“想要哪一株?”
“反正看着都一样,都是光秃秃的。”
杨谅刮了一下她的俏鼻,“多少人想要本王都没割爱,偏就是你不识货!”他说完,目光落在花圃里面的花根上,摸着下巴想哪一块挖出种到花盆里就能活,且比较好养。
和风顺着窗扉拂进来,一道琉晶垂帘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韶光望着琉晶帘外的花梨木嵌百宝高桌案,上面摆着几道翡翠插屏,铺展着雪白的宣纸,宣纸上放着墨玉镇纸,桌案一侧摆放着玉石笔搁和狼毫笔。器物明明都是陈色的,却被案上的一株绯红色的珊瑚点缀得赏心悦目。后壁上悬挂着的山河图,壮阔中又颇显几分风流雅致。
物似主人形。
一时恣意洒脱,一时飞扬落拓,哪里像是宫里面的人呢。或许只有那遥远的烟雨江南,雨润水土,才能雕琢出这样一位特别的殿下。
再想想现在的这宫中,一处是混乱不堪、四处陷阱的内局,一处却是光景秀致、优渥尊贵的皇室殿阁,若是他将刚刚的选择机会摆在任何一个人的面前,她们怕是都不会有异议吧?她还真是不识趣、不解风情呢。
韶光的目光落在那一道摇曳的珠帘和珠帘后的门扉上,望着望着,忽然心里面就变得暖暖的。
“在想什么?”温暖的怀抱从后面围绕上来,他搂着她,轻声问道。
韶光低着头,脸颊又红了,“殿下可选好了?奴婢这就要带回去的。”
“那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个陶土的盆。”
宫正司闯进内侍监拿人的隔日,也就是四月十六日这日,正好逢上崔佩的生辰。
作为宫局里面的一等掌首,崔佩的生日年年都要大办一场,然而这段时日以来,宫闱局一直被尚宫局闹得胆战心惊的,始终都没消停过。且崔佩一度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连拜会的人也少了,四房里各自又乱得很,自顾都不暇,这生辰的操办就被耽搁了下来,到后来,干脆就不办了。因为崔佩的病越来越重,几乎是到了见不得外人的地步。
很多宫人都纷纷揣测,若是现任掌首不行了,肯定要从已有的四位司级掌首里面提拔一位,那么,尚服局里面是不是又要有升迁的机会了……
巳时,下起了小雨。
蒙蒙的细雨打在轻骨竹伞上,激起了清晰而灵动的声音。韶光撑着伞走在雨里,身边也没跟着宫人。绕过广巷,从殿前的廊桥上经过,便是明湖岸畔的几座亭台楼阁。顺着湖西坊往南走,甚是开阔的一处殿宇,就是崔佩的住处。
绣履上沾了些泥,裙裾也有些湿了。韶光在丹陛上站定了,收了伞,掸了掸肩上的水珠,直接跨进了内殿。
殿内伺候的宫婢瞧见她,点了点头,即刻进去通报。
韶光将轻骨竹伞立在殿门旁边,自己就站在一侧的簪花仕女绢帛画屏前面等着,仰头可见高悬奢华的凿井、錾刻描画得精致华丽的彩绘和烤蓝漆画和一侧宝柜上错落有致地摆着的剔透白玉瓷盘……
虽然崔佩是一手将她带进尚服局的人,然而自己踏进这座寝殿,却是第一次。此刻身在其中,窥其一隅,不禁想起之前余西子从这里出去之后与她慨叹过的种种,这殿里的布置确实让人赞叹,很是有几分讲究之处。
这时,通报的奴婢得返,引着她走进去。
与余西子描述的一样,一扇扇的殿门在面前被推开,每一处的景致都不同,布置也各有特色。比起当年的朝霞宫侧殿也是不相上下。最里面的一道悬挂着珠帘的月亮门后面,就是寝阁——西侧是两张相对摆放着的藤椅,南侧是内嵌的床榻,榻前不是厚重的帷幔,也是一道轻薄的水晶珠帘。软塌是檀香紫檀木的,贵妃枕是白玉缎的,连榻前的脚搭都是玉石制成的。翡翠熏笼的盖子大开着,烟丝四溢。
刚跨进那道月亮门,就听见了沉重的咳嗽声,像是咯了痰,很难受的感觉。
里面有宫婢弯着腰给崔佩捶背,背对着韶光的一个宫婢拿着痰盂接着。崔佩整个人被压在厚厚的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就着那痰盂猛烈地咳嗽,仿佛是要将内脏都给咳出来。
引路的婢子不再往里面走,朝韶光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了。
韶光轻步走过去,唤了声,“崔尚服。”
崔佩费劲地抬起头来,一张脸蜡黄蜡黄的,眼眶深陷,整个人显得疲倦不堪,“你来了。”她说着,朝一侧摆了摆手,宫婢们都退了下去。
韶光走到软榻前,拿起一枚金心烫绒的靠垫放在她背后,让她靠着,“崔尚服现在感觉如何?奴婢刚刚瞧着,好像是更重了些,是何故?”
“还不是老样子,吃了药,也不见好。一日挨不过一日的。外、外面……现在怎么样了?”崔佩艰难地咽了口唾液,依旧很是难过的样子。
韶光即刻拿来案上的瓷杯,崔佩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热水。
“现在外面闹得很凶,不仅是我们这儿,还有尚仪局、尚功局、尚寝局都被波及了,甚至连奚官局、掖庭局和太子内坊局也……所以,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内局的势力争斗上,反而是忘了初衷。”
内局再乱,也不会有人敢惊动明光宫。所以姚芷馨、师兰言和纪沉鱼一状告到了东宫,东宫却始终缄默,不置一词。而宫正司和内侍监则是在后面看热闹,就算同样被祸及,也不吭声,只由着一个尚宫局在前面折腾。
这样一来,反而是红箩的那桩命案,再没有人理会。
“现在的宫里面,是你们年轻人的战场了,我们这些个老人家,可都是不顶用了。”崔佩半合着眼,略微有些笑意地道。
韶光抬起眸,却瞧见了她眯着的眼底泄露出的一抹精光。她徐徐地睁开双眼,虽然眼中依旧满布血丝,然而那眼底之色却丝毫不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者。
堂堂的尚服局一等掌首崔佩,果真是怕事到此,被吓成了这样?抑或故意推搪,推卸责任?其实崔佩比谁都明白,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不是尚服局一处颜面受损的问题了,否则同样遭受到牵连的奚官局、掖庭局为何也只是告到了东宫,而不见有其他动作呢?尚宫局明显已经在宫局六部的面前划下道儿来,这针对的是尚服局?抑或正在大肆搜查的几处?
不,都不是。
尹红萸根本志不在此。
所以此时此刻,崔佩不得不多想些,因为尚服局的立场,且不好摆呢。
这本就是内局里面的斗争,一个尚服局只是引头,却并非尚宫局的剑锋所指。尹红萸实质图谋的,怕不只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崔佩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可不想在即将荣隐之时,被牵连得晚景凄凉,最后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以至于这一应的深谋,到了几位司级掌事的眼里,就成了胆小怕事、不负责任的代表。不得不说,这招以退为进,虽老套,却是相当唬人。起码在四房的掌事中,言锦心和余西子这两个野心最大的下属,已经上钩了。
“现在局里面的情况如何了?”
“据奴婢所知,言司饰眼下正在四处活动,主要……是跟奚官局。而余司宝那边,恐怕也有取而代之的心思,该是要借助东宫和内侍监的帮忙。”韶光淡然道。
崔佩握着茶盏,“我知道,余西子最近常跟成妃有走动。只是想不到,司饰房那边原本就与奚官局有着牵扯。埋得可真深啊。”
还有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最能看出来一个人的人脉和底细呢?
崔佩确实老了,已经没有那个心思陪着年轻人玩儿权力的戏码,临了临了,岂能让小麻雀啄伤了眼睛?一招毙命、一劳永逸、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些词儿,在宫里面才是最实用的。既然都已至此,也该趁势处理些事,处理些人了。
崔佩的眼睛里闪烁过一丝狠绝,只一瞬,便恢复常态。她又想起了什么,哑着嗓子问道:“四房中被带走的那些宫婢,可都放回来了?”
韶光摇了摇头,“大部分都还扣押在尚宫局里面。”
“那一处私牢究竟有多大?尹红萸是想要将宫局六部的人全部抓起来,还是怎么的?也不怕庙小僧多,把自己给撑死!还是她真以为有了明光宫的懿旨,就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了!”崔佩有些愠怒地说到此,气息不匀,猛烈地咳嗽了两下。
韶光探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将她手里的茶盏接过来,搁置到桌案上,“这段时间,尚宫局明面上在宫局六部里面大肆搜查和抓人审问,其实暗地里最常去的却只是储物库一处。里面的好些东西,都被她们带走了。”
崔佩的眼睛眯了一下,“那么登记册子……”
“也拿走了。”韶光面容沉静,低声道:“不仅是在宝器制作的时候,还有制作完毕后的那几天,虽然一应物料申请的明细记载的备份还在内侍监里,正册却都被尚宫局带走了。”
“看样子,尚宫局果真是查出了些东西。”崔佩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搁在她盖着被的膝盖上,“去过内侍监了吗?那边怎么说?”
韶光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赵总管说,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尚服局,内侍监;尚宫局,宫正司……
现在可是宫局六部乱成一锅粥,纷纷各自自保、钻营、筹谋的时候,众人却似乎都忘了,这件事的起因其实只是因为东宫浣春殿里的一个近侍宫婢。而到现在已经有那么多的人都被卷了进来,众人也同时都忽略了,整件事里面,关键人物只有四个——红箩、成海棠、崔佩和韶光。
红箩已经死了;成海棠终日在浣春殿中,深居简出,根本没有在明面上参与;崔佩则是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而韶光却以女官的身份,借公事的引子,终日来往在储物库、内侍监、尚宫局和司宝房锦堂之间……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是尹红萸、谢文锦、余西子、赵福全……而成海棠、崔佩和韶光三人,谁曾注意到?
只要尚宫局一直查,最后必然会对红箩之死彻查到底,那么,尚服局首当其冲,如何都择不出去。而一度帮衬尚服局的内侍监,也已经摆明了立场——守口如瓶,但一旦出事,绝对不会相帮。
那么始终都没有出声的宫正司,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
“尹红萸是个外强中干的,没什么作为,她不中用,但是她后面有一个中用的。真真要防的,就是宫正司,是谢文锦。”崔佩这样说罢,目光落在韶光的脸上。后者颔首,心领神会地道:“奴婢知道,现在对于尚服局而言,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绝不能成为内局混斗中的牺牲品。”
崔佩颔首,随即幽幽一叹,“早知如此,你该是后悔没有在回宫时就脱离内局了吧?连累你了。”
“都是分内之事,何来连累一说。”
崔佩抚着她的手,“事已至此,万般凶险,事事当心。”
韶光起身,挽手领旨。
她在退出去之前,不禁转过身,欲言又止地道:“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崔尚服这病……”
“呵,说起来也算是沉疴旧患了,却没什么大碍。若是装得不像,又怎能瞒得过那些医官呢?”崔佩面含微笑,毫不在意地道。
“就算要逼真,也不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吧。毕竟……”韶光说到此,便没有再说下去。崔佩却都明白——毕竟她已然老迈,毕竟年纪搁在那儿,身体最是开不起玩笑的。
“放心吧,暂时还死不了。有些事,在没有结果之前,我如何也不会先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