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宫城里面,宫局六部的几处已经逐渐从戒严中恢复了过来,被逮捕的宫人大部分也都被释放回去了。只是调查仍在继续进行,尚宫局已经将更多的心力放在了储物库上,整日都会看见身着杏黄色绢裙的女子在广巷里来往,调查物料成了最重要的一环。
这样,顺藤摸瓜就查到了东宫的浣春殿。
东宫之地,尊崇之至,并非是一般的奴婢能够轻易踏足的。尹红萸自然不会贸然前去惊扰,所以特地去明光宫里面请了旨,却不是以搜查之命,而是将宫外面新进贡的宝器挑拣出一些极好的,特地送到浣春殿那里,给成妃娘娘观赏和把玩。
太后同意了,也很满意尹红萸的做法,想着连着几日闭门不出的成海棠是不是会待得烦闷,影响到心绪,就从自己的殿里也拨出几样精巧的玩意儿,让尹红萸一并带着过去。
于是,在五月初九这一日,尚宫局的人,还是找上了门。
殿内少了很多伺候的宫人,显得有些空旷。
成海棠刚刚小憩了一会儿,此时就坐在东窗前的案几前,面前摆着炖盅,盖子掀开,有香甜醇郁的味道飘散出来。旁边的宫婢拿着小碗,给她盛了少许,用瓷勺舀了一口。羹汤入口即化,成海棠十分惬意地叹了一声。
在主案的右侧,紧挨着的那一道紫檀木的长桌案上,鎏金熏香炉里面有白色的烟丝徐徐地蒸腾而出,缭绕到一侧的翡翠挂件上,更显出几分剔透之感。边上还有汉白玉的插屏、人物山水画小屏风,屏风前摆着的玉石笔搁、莲花纹饰的端砚……所摆之物,一件一件,都极为名贵讲究。
成海棠是司宝房女官出身,素来喜欢精致的宝器,尹红萸打量的目光这样掠过去,想想自己带过来的物件,在心里面盘算着如何开口。
这时候在成海棠身边静立伺候的宫婢,只是两个普通的近侍之人,然而其中一个的面目,却是尹红萸极为熟悉的蒹葭。
“奴婢拜见成妃娘娘,娘娘金安。”尹红萸恭敬地朝着桌案前的女子敛身,片刻过后,并没有听见什么回应。
过了好久,直到膝盖弯得有些发麻、肩膀都开始哆嗦的时候,成海棠才恹恹地抬起头,摆了摆手道:“怎么尹尚宫还站着,快过来本宫身边坐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妊娠,日子越久,肚子越大,人反而也跟着越没精神起来。尹红萸总觉得这成海棠让自己弯着腰站了那么长时间,有些故意的成分。然而她的神态举止,偏是让人挑不出毛病。尹红萸感到有些口苦,也没说什么,等落了座,暗自揉了揉酸软的小腿。
一侧的宫婢添了一套茶具,过来给她倒茶。这时候,尹红萸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蒹葭的脸上,挑起眉,啧啧了两声。
“尹尚宫却是有趣,来了,就一直盯着本宫的侍婢瞧?”成海棠有些不解地说道。
尹红萸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道:“不瞒娘娘说,在娘娘身前伺候的这婢子,原是奴婢局里面的,还是司一级的掌首呢。只是后来不谙事,非跟着容华夫人去了福应禅院,谁知道一下子就惹出那么多事端来,真真是奴婢教导无方。只不过,奴婢曾经听说,她已经在山寺里面丧命了,不知怎的居然在娘娘这伺候?”她抚着唇,揣度的目光片刻不离蒹葭的脸。后者则一直低着头,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一般,垂首静立,仿佛她所说的一切都跟自己没关系。
倘若不是那熟悉的眉眼,和一贯独有的面无表情的神态,尹红萸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就在她狐疑打量的时候,耳畔响起了成海棠的声音,“尹尚宫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本宫姑息养奸,将一个惹事儿的召进殿里面来了吗?”
尹红萸一哽,“这……”
“尹尚宫知道,本宫原本也是内局的吧?而且还是在司宝房,不是司一级掌首,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官。”
成海棠挑着眉,虽然精神依旧萎靡不振,却带出了几分斥责之意。
尹红萸即刻就站了起来,朝着她敛身,连声告罪,“娘娘息怒,奴婢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成海棠其实还是有所准备的。当初她能在蒹葭命悬一线之时,将其留下来,就是看中了她曾经在尚宫局里面的地位。还有什么比经历过三任掌事而屹立不倒的女官,更有心智和本事的呢?而且更重要的是,尚宫局一度掌控中宫,掌握着很多宫中之人不为人知的秘密,将蒹葭放在身边,不失为一个利器。
只是她想不到,此刻歪打正着,反而能够震慑住尹红萸。
成海棠拿着瓷勺,一下一下地搅动着炖盅里面的荷花莲子羹,好半晌,才叹息道:“她原本就是受到了容华夫人的连累,一个小小的奴婢,听命行事而已,能有什么胆子敢去勾结扶雪苑,做出那么大逆不道之事呢?本宫怜她才华可惜,故此将她留了下来。这件事,太后她老人家也是知道的。”
尹红萸垂着首,急忙应和道:“是,是,是。是奴婢一时间再见到故人,言语失当了,还望娘娘恕罪。”
等再次落了座,尹红萸兀自按捺了一下心绪,余光瞅见身后站着的宫人和她们手中捧着的托盘,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娘娘容禀,奴婢这次过来,乃是奉了太后的旨意。”她缓了口气,提起明光宫来,脸上再度挂起了雍容的笑意,“太后跟奴婢提起,前段时间明湖岸畔的宫宴,虽说是最后那一场出了事情,然而前面的两场却是精彩绝伦。太后还夸奖娘娘不愧是宝器制作中的行家里手,眼光独到,更是心思巧慧。”
成海棠拿着瓷勺的手一顿,须臾,笑了一下,“都是太后她老人家谬赞了。”
“怎是谬赞呢?”尹红萸笑容可掬地看着她,“娘娘曾是司宝房里面的女官,确实是对器具方面知之甚详,手艺之精准,曾经是内局里面的翘楚呢。奴婢此次过来,一则是将太后的懿旨带过来,送些宝器给娘娘赏玩;二则,实在是有一件事想要向娘娘您讨教。”
尹红萸说完,观察着成海棠的神色,朝着身后面摆了摆手,宫婢们即刻上前,将托盘上面蒙着的红布揭了开来。
侧殿里面悬挂着厚重的挂缎,一层又一层,使得本就不亮的内室更加昏暗了。而就在蒙布被掀开的一刹,托盘内陡然迸射出一束光线,直直地让人睁不开眼睛,仿佛朝露绽放一般的颜色,如水般在殿里静静地流淌,一瞬间将整座侧殿照耀得亮若白昼。
是夜光璧。
“娘娘瞧着这个眼熟吧?”尹红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中含笑,视线幽然,“这就是在第三场宫宴上,红箩在画舫上献舞时,镶嵌在隔挡屏风上面的那块石头。”
成海棠的呼吸有些急促,在那奴婢掀开蒙布的一刻,她蓦然感到心虚和惊惶。
“本宫……当然认得。”她吞咽了一下,暗自平复着心绪,直直地看着尹红萸,“那又怎么了?”
尹红萸道:“奴婢虽说不是宝器制作出身,然而也曾在尚功局里面待过不短的时间,受过教习。据奴婢所知,这夜光璧乃是西域进贡而来的宝贝,分为雌雄双珠,两颗无论是大小、形状,还是光晕,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奴婢非常清楚地知道,当初进贡到宫里面的那一颗,是雌珠,而奴婢现在拿来的,却是雄珠。”
成海棠一边听着,一边故作镇定地拿在手里面端详,脸上浮现出迷惑之色,“是吗……可本宫并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啊。”
尹红萸微微一笑,“娘娘且看那光泽,虽说雄珠和雌珠的区别很小,光线和色泽却有不同。而奴婢一度奉命调查红箩坠湖而死一事,连着几个月以来,已经将宫局六部里里外外都查了个遍,参与和没参与那几场宫宴的,几乎都问到了,最后才无意中瞧见这还回来的夜光璧,终于发现了些端倪。”
成海棠没有说话。尹红萸看着她,耐人寻味地道:“一个装饰用的珠子而已,为何会被换掉了呢?而紧接着,红箩就出了事,这一连串的事都令人匪夷所思,娘娘不觉得奇怪吗?奴婢顺着这条线一直查下来,后来就查到,储物库的物料拿取跟登记册子记载上的有很大的出入。而那段时间里,正好也是浣春殿频繁召见医官的时候,太医院里面的药料配送,似乎也不对劲呢。”
成海棠的呼吸已经有些乱了。
韶光说得很对,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能被一个人想到,就肯定会有第二个。只是想不到那人不是沈芸瑛,而是尹红萸。
价值连城的宝贝还在掌心中,璀璨的光晕流转,触感温润。成海棠看着看着,不由得生出一丝丝的幻想,若是她此刻失手将这珠子给摔了……
“尹尚宫说的什么夜光璧、储物库,可都是宫局里面的事。本宫已经身在东宫了,尹尚宫忘了吗?宫局里的事,应该去找宫局来办,尹尚宫是不是走错地方,也问错人了?”
屏风是司衣房和司宝房共同制成的,若是物件的问题,就应该去问宫闱局,不是吗?
成海棠在这时抬眸,目露质疑。
“娘娘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奴婢却觉得,来得正是地方呢。”尹红萸抿着唇,望着她的眼睛里含着深长的意味,“那时候的三场宫宴,正因为是娘娘的事,宫闱局上上下下才会那么拼命吧?且不论这珠子为何会被替换掉,只看那些普通的宫婢,地位不高,去哪儿能找那么名贵的雄珠换上呢?娘娘说,是吗?”
成海棠蹙着眉,这时候才明白,尹红萸很显然已经将事情给想偏了。然而,若是她一直揪着这件事不放,保不准事情会有露馅的一日……
“太子妃娘娘到——”
就在这时候,只听太监一声唱和。
悠长的声音,在殿外形成一道回响。那声音传到耳畔,成海棠心里绷着的弦陡然一松,整个人都瘫软了,手不自觉地触及脸颊,这才发现额头上已经满是潮汗。
沈芸瑛是匆匆赶来的,身着一袭石青色团花绣百褶荷叶碧柔纱宫装,软丝萝的披肩却是水粉色的,衬着裙裾上繁繁复复的草青色镶滚和刺绣,显然是没有经过精心搭配过。却仍不妨碍那端丽的面容,神色优雅,映衬出东宫嫡妃之尊,显贵无双。
蒹葭扶着成海棠起来,朝着她见礼,“太子妃娘娘。”
旁边坐着的尹红萸也赶忙起身,对她揖礼,“娘娘金安。”
沈芸瑛没有理会一侧的尹红萸,只径直来到成海棠的身前,抚着她的手,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而后才扶着她重新坐下。
“成妃一直都在清修养胎,不知道尹尚宫怎前来拜见了?”
尹红萸的眼睫微垂着,不敢抬眼直视。她知道东宫里的这两位嫡妃和侧妃素来不和,也多少打探到成海棠闭门不出,实是因为雏鸾殿的震慑。故此也没多想,仍保持着盎然的语调道:“是太后让奴婢专门送些精巧名贵的古玩和器具过来的,说是成妃娘娘近日不得出门,恐是心绪烦闷,所以就……”
还没等她说完,沈芸瑛断然抬手打断了她,“本宫正是刚刚从明光宫回来,皇祖母还跟本宫说起这件事来。确实是让尹尚宫送些可心的物件儿过来,给成妃娘娘舒舒心。”
“正是正是。”
“尹尚宫该是早就过来了吧,既然东西都已经送到了,为何还在这里打搅成妃?”沈芸瑛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甚是威严,不怒自威,根本没有丝毫的客气。
尹红萸一怔,犹疑着道:“奴婢同时也有些事来请教成妃娘娘……”
“何事?”
“就是关于几个月前在明湖前举办的那宫宴,画舫上面的那个屏风……”尹红萸在沈芸瑛那样凌厉强势的态度下,顿时没了底气,嗫嚅着道。
沈芸瑛听言,却是即刻生出了怒意,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皇祖母曾经三令五申,不准宫局里面的调查惊扰到殿里面的主子,尹尚宫将皇祖母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而且居然还敢到浣春殿里查!谁不知道现在明光宫最宝贝的就是成妃娘娘和她肚子里面的孩子,尹尚宫是以为区区一个宫局的调查比未来的小皇储还尊贵?”带着怒气的话,字字句句都饱含着质问。
尹红萸一听,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娘娘息怒,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不敢?本宫看尹尚宫这段时间是太过优渥了,以至于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侧殿里顿时就静了下来,氛围压抑凝重。
过了好半晌,才传来成海棠幽幽的叹息。她抚着额,很没精神地道:“本宫已经离开内局很久了,对宝器一类的事也生疏了,尹尚宫的事情,想来本宫也没有那个能耐去帮忙。本宫很累了,想跟太子妃娘娘说说话,尹尚宫还是回去吧。”
成海棠的话里面,带着无限的倦意。尹红萸听到此,却是如蒙大恩一般,即刻就敛身道了声“奴婢告退”,而后领着后面的宫人捧着托盘往外走,甚至都忘了将带来的东西放下。
就在她即将跨出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斥,“站住!”
沈芸瑛忽然出声叫住了她,“皇祖母最不喜欢阳奉阴违的人,尤其不喜打着她老人家的旗号,四处横行无忌、招摇撞骗之人。尹尚宫在内局里面或许是位高权重,然而比起东宫又如何?本宫在这里只说一遍,你可得记好了——这个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出的,尤其成妃现在怀着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倘若是有一星半点儿的闪失,莫说是你,整个尚宫局就等着灭顶吧!”
尹红萸几乎是爬着离开了浣春殿,她浑身冷汗,肝胆俱裂,以至于临走时迈下丹陛,还被裙裾给绊倒了,若没有一侧宫婢的搀扶,险些就要从台阶上面滚下来。
尚宫局在东宫浣春殿铩羽而归的事,在内局里面迅速地传开,传得沸沸扬扬。
宫人们都说,太子妃给整个内侍省都出了一口恶气。
从此,再没有人敢去浣春殿里面打搅。宫中又盛传太子殿下娶了一位贤良淑德的嫡妃,识大体、明事理,手段高明,能够放下成见,一心保护着东宫的孩子,实属难得。
而此时此刻,已经被贬谪进了掖庭局的韶光,却似乎是脱离了内局之中混乱的局面,待在一个最偏远,也最荒凉的地方,终日做着最单调艰辛的事务。比起之前在司宝房里面,会累上好多,却也耳根清净,避开了更多的祸端和是非。
“我们可是每日生活在尚宫局的淫威下,惶惶不可终日。你倒好,上这儿躲清闲!”绮罗这样与她说。
司籍房堂堂的一等掌事不待在自己的寝阁里面,反而坐在马圈前面的石凳上。她面前有一个石桌,十分粗糙简陋,还是她自己擦了很久,才堪堪将那表面给擦出来。此刻她正挽着胳膊,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在水桶旁边刷着马。
明媚的阳光,将石凳晒得暖暖的。绮罗侧坐过去一点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韶光闻言,抬头朝着她莞尔一笑,“这内局里面还有能让你为之惶恐的人?”
“你是不知道,现在那尹红萸可厉害了,在东宫里面受了折辱,就回到内局里面来撒气,又将内局搅了个天翻地覆。”
绮罗看着她一下一下很熟练的动作,不禁蹙眉道,“能不能把你手里面那个刷子放下?每次来都看你在刷马,刷刷刷的,这掖庭局里就没有其他的活儿可做啦?”
绮罗脸上是一副受不了的神色,却把韶光给气乐了,“你轻声些,也不怕招来掌事女官。”
她在这儿本来就是刷马的,除了这个,还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绮罗伸了个懒腰,头顶是蓝蓝的天,还有一丝丝的白云,很干净的感觉。她笑眯眯地道:“其实这里也挺好的,与世无争,庸庸碌碌的,就这么过一辈子。”
刷子沾着水珠很清凉,等快要洗刷好了,枣红色的骏马甩了甩脑袋,顿时就有晶莹的水花飞溅了开来。韶光抬手抹了一下溅在脸颊上的水珠,将它凑过来的大脑袋推开,摸了摸它的鬃毛,将水桶拎到旁边的马圈。
“来,跟我出去。”韶光牵起那匹马的缰绳,朝着绮罗招了招手。
“去哪儿啊?”
“刚洗刷干净,得遛遛。”
遛马?
绮罗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惊问:“堂堂的宫城里面居然也能遛马?”韶光摇头轻笑,告诉她当然不是在宫城里,而是西苑的跑马场。绮罗恍然失笑,昔日朝霞宫的大宫婢,现在成了掖庭局的刷马宫婢,还得负责遛马!
“我说,阿韶,这活儿可是让你做精熟了。”
刚刚刷完的鬃毛很柔顺,又因为喂养得好,枣红马的鬃毛在阳光下呈现出油亮亮的光泽。绮罗瞧着,不禁啧啧称赞。
韶光笑而不语,抚摸了一下它的耳朵。枣红的骏马晃了晃脑袋,亲昵地蹭着她的手,一声声地打着响鼻。
“听说前段时间,尚宫局又过去你那儿将册子还回来了?”
绮罗走在她的身边,两人踏着青草地,顺着竹栅栏一直走到遛马场的深处。闻言,绮罗点头道:“可不是吗,连通报都没有,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就来了。我当时还以为又是要拿人,谁知道竟然是还东西,反倒有些不习惯,还想着,是不是调查结束了,尹红萸也总算是折腾完了。可是到目前为止,除了贬谪了一个李元,好像也没有其他的结果。”
既然是明光宫下令要调查,且已经牵动了宫局六部,甚至是殿里面的主子,关于那桩命案,必定要得出个结论来。
可红箩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绮罗将自己的疑问与韶光说了,不仅是她,现在恐怕整个内侍省的宫人都在好奇这个问题——这是已经历时两个多月,一直查,都没有查出来的事情。很多人都在揣度,在猜测,在狐疑,得出的结论众说纷纭,也不知内里到底是怎样。
而最了解内情的,却是宫闱局中的一个司宝房,然而里面的关键之人譬如崔佩等,始终作壁上观,三缄其口。整件事情就更加扑朔迷离。
“红箩的事,其实就是东宫的事。”牵着马的女子略微侧眸,忽而淡然道。
绮罗不解地看她。
“前段时间,尚宫局不是查到浣春殿去了吗?”
“是啊,到现在宫里面还在盛传,太子妃如何贤良淑德,如何照顾怀有身孕的成妃,赶走前来找茬的尚宫局,着实让尹红萸失了很大的颜面。”
何时雏鸾殿和浣春殿那么要好了?好像……就是在红箩出事之后呢。
韶光知道她心中所想,于是道:“其实在尚宫局上门之前,成妃就求到了雏鸾殿。那时候,太子妃几乎没有任何推搪就答应了下来。你还看不明白吗?”
事情发展到现在,有些端倪其实已经渐渐地显露出来了。
绮罗细细揣摩着她的话,半晌都没有出声。
“你的意思是,难道就是太子妃……”她愕然地看向韶光,那是过了好久,在心里面酝酿、质疑,然后才脱口而出的结论。
韶光静静地看着她,轻然颔首。
“这……为什么?又怎么会……”绮罗觉得难以置信。
韶光道:“当初成妃大费周章地摆下明湖宫宴,想要利用红箩谋求些什么,是毋庸置疑的。所以红箩的死,恰恰就是雏鸾殿给浣春殿的一个教训。”
做得很利索,也够狠。
沈芸瑛一直都没有参与过妃嫔之间的争宠,甚至连太子每隔一段时间去宫外面寻欢作乐,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仅凭借着太子对她的歉疚之心,更是凭借自己的家世在后宫中优渥地生活。她根本不用去做什么,因为不需要。
这一次,她却对成海棠,或者也可以说是对红箩,痛下杀手。算是一种小惩大诫,同时也是一种警告。警告成海棠在怀孕的这段时间里,最好安安生生地待在浣春殿里面养胎,不要再装神弄鬼,更不要妄想着再做什么小动作。可成海棠显然没有收到这个警告,一直到尚宫局上了门,才后知后觉地去找沈芸瑛,没想到沈芸瑛竟然一口答应了。成海棠不会想到,即使她不去求援,沈芸瑛也一定会保她,哪怕是要因此得罪宫闱局。
就是因为,成海棠还怀着孕呢。
绮罗却觉得整件事情有些荒谬,沈芸瑛,红箩,成海棠……
“红箩的死,是在众人的见证之下发生的。”绮罗回忆着当晚的情景,慢慢地道:“当时到场的不仅仅是太后和后宫的夫人、嫔御,还有那么多伺候的宫婢和太监,来自内侍省各个局、各个房的女官。如果说沈芸瑛能够一手操控整个宫局六部和诸多伺候的仆从,让所有人在红箩坠湖之时,都袖手旁观,那么未免太神通广大了吧!”
相交多年,她一向很相信韶光的判断,但这一次,她却对韶光的话将信将疑。
沈芸瑛或许有那个杀心,却根本不可能有那个能耐。
耳畔有风吹过青草地的声音,还有嗒嗒的马蹄声。
韶光一手牵着马,目光落在沾了些泥的绣履上,低声道:“那么多宫局,只需要控制住一个内侍监就够了。”
想起来了吗?明湖湖面甚为开阔,而红箩落水的地方正好在湖心,距离岸畔非常远,所以当时也并不是没有人想下水去救她,只不过,不是太监,而是宫婢。
“那么冷的天,湖水冰冷刺骨。区区一个宫婢没等游过去,自己就先冻僵了。即便是有体质好的,在没有主子的吩咐下会贸然去救人吗?不会的。”韶光蹭了蹭鞋尖儿,轻声道:“而内侍监有那么多太监,又一度负责保持湖面不结冰而长时间待在湖上,水性一定相当好。眼见有人落水,却没有一个下去救人。”
别忘了,偌大的明湖之上,怎么会只有一艘画舫呢?就算是为了不影响整体的美观,将其他的船只停泊在岸畔就好了,何必要费事地拖到库里面去?在出事之时,也有小太监跑去库里取,可那么长时间,可见到一个折返的?
先是将画舫摇到湖心,然后趁着红箩回到船舱里面换衣服时,凿穿船底。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中,画舫沉没,不识水性的红箩被活生生地淹死,就在她死命挣扎的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去救她。
那个时候,她该是怎样的害怕和绝望……
恐怕早在第三场开始之前,沈芸瑛就想好了——就在成海棠引以为豪地请旨后,在她热火朝天地吩咐宫局准备这、准备那的时候,在她喜滋滋地盘算着前程时……布局中的一步一步,早已经计划得周详,布置得谨慎。
她将这些一一与绮罗说罢,后者顿时就有些懵了,好半天,才喃喃地道:“原来,沈芸瑛跟赵福全早就……”
韶关点了点头。
既然成海棠能够找到内侍监的李元,沈芸瑛为什么不能攀上赵福全呢?
这样看来,一组是强弩之末,一组是强强联合,成海棠选了李元,只是物料筹备上面的小动作,而沈芸瑛找到赵福全,控制的却是整个内侍监的人员和走势——雏鸾殿在选人的眼光上比起浣春殿来,不知高出了多少。难怪堂堂的太子妃能够一直作壁上观,稳操胜券。
“这些事你早就知道?”绮罗有些惊异,更多的是赞叹。
韶光抚摸着枣红骏马柔顺的鬃毛,没有说话,但很显然就是如此。
不仅仅是红箩的死法,连死因,她都知道。
“阿罗,最后一场的献舞毕竟是由司宝房一手操办的,那屏风、那夜光璧,还有之前我找你查的磷粉、硫磺……不仅是我,还有崔尚服,凡事经手,岂有不知之理呢。”
所以,其实崔佩也早就知道成海棠想利用红箩对沈芸瑛下手的事。
绮罗更加心惊了,恍然间,又有些哭笑不得,“你们几个啊,可真是精明得让人害怕。但是最高明的还是太子妃,现在整个内侍省里面人心惶惶,不得安宁,作为始作俑者的女子却一直都置身事外,这手段、这心智……”绮罗摇头,连着啧啧了好几声。
韶光也深有同感,明明是东宫的事,却将内局搅了个翻天覆地。从府宅大院里面出来的女子,比起宫中之人,竟是如此不相上下。
“可是就现在而言,尚宫局已经查到浣春殿去了,虽然雏鸾殿很明显是要保浣春殿。”绮罗道。
“尹红萸不会招惹东宫的。”
因为她根本就意不在此。
韶光看着绮罗,轻声道:“整件事情已经转嫁到了宫局六部,尚宫局之所以会查到成妃那儿,该是想找一个由头罢了,找不到,自然就会去别处。”
绮罗这样听着,一瞬间,忽然就想起了什么,拉着韶光的胳膊道:“那日尚宫局将内侍省里面的人集合在一处,远远地,我就瞧见岚烟了。”
韶光抿了抿唇,嗯了一声,“自从尹红萸重新得势,她也跟着再次被重用了起来。尤其是这回的调查。”
好像……是被发现了啊。
韶光想起那时候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个美艳动人的女子,曾经参与过宫闱大清洗,又留存至今的老人,可是深知她的底细呢。
“岚烟历经三任尚宫,而你却是明面上闺阀仅存的力量。”绮罗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这一次她负责调查,会不会借机对你……”绮罗说着,愈加开始后怕起来。然而,转念一想,忽而松了口气。她拍着胸道:“不过也不用怕啊,那邬岚烟只是一个女官罢了,咱可不同,咱后面还有大树呢!”
靠得大树,才好乘凉。
尚宫局已经在东宫的前面止步了,同理可证,哪里有胆子再去惹另一位主子不高兴呢。绮罗想到此,脸上不由得浮出一抹暧昧的笑容,呵呵地乐了起来。
韶光怔了怔,却是没听明白,“什么大树?”
“汉王殿下啊!”绮罗歪过头,笑着看她,“若是尚宫局敢动你,不就是动了汉王的心上人?到时候可就不仅是一个邬岚烟,还有尹红萸,她们的仕途就算到头了!”
绮罗就这么毫不忌讳地将他的尊号点了出来。
那一刻,韶光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明媚恣意的男子,嘴角不禁轻轻地上扬。
“阿韶,你变了呢。”绮罗偏着头,看着这样的她,目光不由得也跟着柔软了起来。她喃喃地道:“从前的你,可是不会这样笑的……”
风从青草地上拂过去,掀起了一道道碧色的涟漪,仿佛就这样一直柔柔地荡漾到了心里。韶光抬眸,似乎根本不用刻意去描绘,就能想起的清俊面容、盎然轻柔的笑靥、盛姿玉颜的风姿,就这样穿过了整个宫城,清朗而明晰地倒映在眼前。
“跟我跑一会儿吧!”韶光朝着绮罗笑着道。
还没等绮罗反应过来,一身雪白绢裙的女子已经抓住鬃毛,利落地上了马背。她挑了挑缰绳,然后朝着绮罗伸出手来。
迎着阳光,绮罗瞧见她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仿佛比三月的桃花更加妩媚醉人,不禁有些怔愣,而后仰起脸,跟着微笑起来,拽着她的胳膊也坐上了马背。
“驾——”
一声娇喝,枣红色的骏马扬了扬前踢,驮着两个美丽的女子,欢快地飞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