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半座廊坊、一道游廊,英朗的男子忽然朝着那个方向,高喊出声。
如此直白又不掩饰的致歉,在一贯含蓄而矜持的宫里面实在少见。回廊里的宫婢纷纷探出头来,见此无不捂着嘴,眨眼轻笑。
韶光正好是背对他的姿势,然而不用看,也知道封齐修脸上含着怎样歉疚和后悔的神情。但她还是没有回头,眼下这宫里面,自己根基尚浅,还需积攒更多的靠山。
新晋的力量,必然是要争取的。就比如内侍监的芣苡,再比如,这尚不知底细的新侍卫统领大人。
所以这样刚刚好。
按照绮罗的情报,或许他与赵福全只是宫外旧识,一并得到提升后,与亲眷之间交好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如他方才所言,果真是她过于算计了吗?宫里面又有哪个人不是呢!就比如,始终未得露面,反而让夫人打前阵、探深浅的赵大总管;恰好与内局同一时间出现在东宫的汉王殿下;还有自从回宫,就一直深居简出的晋王……
即使是身边看似处处庇护自己的余西子,又何尝不是在试探?试探她与这新晋夫人之间,交情如何,是否有私……
韶光相当清楚,若不是有意试探,早在进不得门之前,司宝房整队就该打道回府了。依照余西子那样的性子,断不会做自扫颜面之事的。然而,她还是选择等,并且特地将自己召回一起等。
韶光叹了口气,抬眸望了一眼天边的疏月,清冷的夜,还长着呢。
转眼已是寒冬,回宫也已有两个多月。
对内局而言,先是忙忙碌碌赶制着换季更替的物件,而后就是筹备内侍监新晋夫人的事宜,等好不容易都料理妥当,宫里又即将迎来隆重的年节。原本经历过福应禅院血雨腥风的一干人等,几乎还来不及庆幸自己的侥幸留存,便接着投身于赶集似的活计里。
在这宫里面,想来实在是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
宫城里的绿植都换季了,早前时节的树叶几乎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有些精贵树种的枝干则被小心翼翼地包裹上,等待来年春暖花开时的再次萌芽。
这一日,余西子洗漱完毕,坐在雕花铜镜前打理妆容。
“时辰还早,你去一趟东厢屋苑那边,看看韶典宝起了没?”
后面站着的侍婢小心翼翼地拿着鱼木梳,正一下一下地替她打理乌黑的长发,闻言敛身,将嘱言传给屋外伺候的宫人。
这日余西子梳的是扇形高髻,配上三支点翠嵌珊瑚珠金雀步摇,两侧是十二描花錾刻环簪,发髻间则是青金石流苏,都是首饰中的上乘,再加上纯金打造、红宝石的坠角,既契合正五品女官的品阶,又显得高雅大方,颇有一些富贵闺阁女子的味道。
由宫人拿着小镜,余西子上下左右照看过一遍,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门帘从外面掀开,韶光自屋外走了进来。
“你来得正好,帮我瞧瞧可还有何不妥?”
韶光先是敛身行礼,请过早安后,就走到一侧仔细端详。片刻,拿起桌案上的鱼木梳,用梳子尖儿轻轻在鬓角处刮了两下,将毛起处梳平,而后打开妆奁,揭开那胭脂盒盖,又点了一滴清水在掌心,和着丹蔻,轻柔地拍在余西子的双颊。几下之后她的脸颊即显出朝霞之彩,刚好映衬出飞仙髻的瑰丽特色。
余西子见她这一套动作既周到又熟练,甚至比专门伺候的宫人都做得好,不禁抿唇笑道:“若不是你来了司宝房,真不知道昔日的大宫婢,竟还有这一套手艺。”
韶光专注中轻声道:“掌首忘了,奴婢有很长一段时间正是负责伺候梳妆的。”
此刻,宫婢拿来崭新的高腰长裙宫装,余西子起身,张开手臂任其服侍。等系上镶玉的腰带,再配好挽臂巾纱,便有侍婢搬来两面巨大的铜镜让余西子前后照看。
“是啊,朝霞宫出来的果真不一般,让我也跟着享福。”余西子一边笑着,一边照着镜子瞧看妆容。
“掌首青睐,是奴婢之幸。”
风,拽落了一树轻薄的阳光。
年轻的女官挽手站在其后,身上穿的是简单的宝蓝色镶滚绢裙,云髻高绾,胭脂淡扫,使略显苍白的肌肤透出剔透之色。特别是一双冰润黑眸,黑沉沉,眼底若有幽意,显出一股单薄孱弱的欺世假象。
余西子眯着眼睛看了一瞬,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年轻真好。
不用刻意装扮,就已经占尽了动人之姿。
这时宫婢取来熏笼,韶光伸手接了过来,单提手柄,顺着余西子穿好的衣襟脉络,一一细致地熏过去。既能让香气触到衣裙,又不熏得过分,这样绢纱原本的味道加上此一时的香雾,会让香气氤氲萦绕,经久不散。
“你也听说了吧,连着几日,内侍监的新夫人都留我在内侍监里用膳。”
韶光颔首道:“宫人们都在说,掌首和两位夫人相处甚笃。”
当初钟漪兰将芣苡送给赵福全,促成内侍监和宫闱局的联姻,不仅是对芣苡的惩罚,更是为了彼此间的互相交好。现在既然栽树的钟漪兰不在了,司宝房自然而然应该拥有这纳凉的机会。
韶光一边为她熏衣,一边委婉地将这想法道了出来。
余西子配合着,将胳膊展开,“若按照内局现在的形势,由我坐享其成肯定是好的。可连着几日下来,我总觉得,这新晋的夫人,好像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掌首指的是三夫人,还是四夫人?”
余西子笑了一下,“那四夫人我是见识了。年轻貌美,举止也相对得宜,但毕竟是宫外市井出来的,小门小户的碧玉,一看就知道上不得大台面。”
“那便是三夫人。”
“我也说不清。”余西子偏着头,略有沉吟地道,“只是那三夫人看我的眼神,古里古怪的……也或许,是我多心,因为抱有的期许太多,所以总是会想得多。”
人就是这样。但凡有所求,一点小事,都会放到很大。
余西子自嘲地安慰自己。
“其实,掌首不必过于担心……”韶光说罢,见余西子询问般看着她,便轻声道:“那三夫人即便曾是宫里的,现在毕竟也欠在一个‘新’字上。她已经离开了不短时日,消息再怎么灵通,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现在回来了,终归需要个帮衬的人。”
其实余西子最初的想法没错,初来乍到,恐怕四处拉拢都来不及,怎会一再拒绝送上门的好意?所以当时不论是司宝房,还是司衣房,抑或其他几处,芣苡都会摆出一副冷面,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立个威。
都是一般套路而已。
等熏完裙衫,韶光便将熏笼递给了一侧的宫婢。余西子伸手掸了掸衣襟,道:“我自然也想过这层意思。你之前说得对,现在这个时候,人家在明处,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小心谨慎些总归是要的。司宝房想要多攀上些关系,是得拿出些诚意。”
余西子说到此,陷入了沉思。韶光见状,便也不再多言。
等将妆奁前的首饰都料理妥当,韶光招手唤来一个随侍宫人,交给她一个盛有胭脂的锦盒。刚用时发现有些潮了,需放到背阴处晾晒,而后又吩咐宫婢去御膳房催催,看早膳准备好了没。
“过几日就是年节了,房里的活计做得如何了?”这段时间只顾着应酬新晋夫人,房里的大小事情几乎都交给了韶光。余西子算了算时日,不由得关切地问道。
韶光道:“皇室筵席上的宝器都制备得差不多了,还有就是除夕守岁时的铜鼎、祭祀需要的礼器……也都一一准备妥当,只等着提前再擦拭一次就行了。东宫那边的供案,有几件宫外锻造的物件稍有破损,已经用宫廷内制换上,奴婢在内侍监报备过了,只是掌首还需再跟总管大人打声招呼。”
余西子细细听着,不断地点头以示满意。
“其实每年都是如此,忙忙碌碌,让人不消停。”余西子目光轻暖地看着她,笑着道,“倒是你来了,为我分忧不少。真省心。”
韶光挽手道:“都是奴婢分内的事。”
余西子拉着她的胳膊,深感宽慰地抿唇,片刻,又叹了一句,“只是过了年节,就又临近新一次的换季之期了。局里的事,林林总总,忙起来就没有一刻能够清闲。”
韶光微微一笑。
司宝房的领首虽品阶不算大,但能统领房内上下三百余人,也足以让她乐在其中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有宫人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韶光不再逗留,就下去准备了。她现在只是典宝,却几乎暂代着司宝之职,尽管屈居房内只是权宜之计,但在其位谋其政,这连着半个月,她都是天未亮即起,夜幕深沉方才安寝。用余西子的话说,光是局内的事,就已经让人忙个不停。
然而几日来连着余西子的衣饰打扮,都是由她一手打理,以至于进出内苑寝阁的机会也多了起来。为此,绮罗少不得要打趣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个堂堂的六品女官,竟成了梳头丫鬟,亏你还乐此不疲地亲力亲为。”
韶光坐在司籍房的内室里,抿了口上好的普洱茶,徐徐道:“要知道,从前她可是很少让外人进那屋子的。”
如今再做梳头之事,才发现原来经手的每一样活计,早已精练而通透。即使多年不碰,再捡起来,仍是得心应手。难怪连素来挑剔的余西子,对她的手法也是赞不绝口。
都要感谢容雅姑姑和朝霞宫老一届宫婢的调教和栽培。
“这是不是证明,余西子对你更加信任了?”
韶光淡淡一笑,摇头,“只因为我原来是司衣房的人,芣苡也是,又跟钟漪兰一度交恶。以余西子和钟漪兰的关系,眼下正是她需要我的时候。”
绮罗蹙眉道:“这么说,她已经看出来你跟芣苡有私?”
韶光道:“即便看不出,她也愿意那么想。毕竟我现在已经是司宝房的人,是她的人,若有什么,对她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想不到做到现在这个位置,还是会偏信、偏听,其实只需再多想想,并不难看出里面的利害关系……”绮罗说到此,不禁有些失笑地低下头,“有时候真不明白,偏偏就是差那么一点儿,局势往往就会向天差地别的方向发展。我倒乐得看戏,只不过,还是希望这段时日别再出什么岔子,内局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韶光又抿了口茶,她知道在年节前,有一批新晋宫人要进宫接受教习,上元节之后,还有数十名年老的宫人要被发还出宫。司籍房里少不得一阵忙乱和筹备。
没人会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事端。
然而恰好就在年节前的十数日,在内局宫人紧张而忙乱地做收尾工作时,还是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比如尚服局里的升迁,再比如,内侍监忽然传出的一件丑事。
尚服局里的升迁,是在司衣房。
初九这日,宫闱局正式册封了诏命:司衣房典衣锦瑟,明言谦恭,察于情性,体同僚,恤下属。故此破格提升,擢正五品司衣品阶,统掌服章宝藏之责。
四房之内,一片哗然。
局里面一贯如此,有人倒台,必定就有新人上位。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说的可不仅仅是后宫的争宠。只不过由锦瑟代替钟漪兰出任司衣房的掌首,对余西子和言锦心这一拨资历颇深的老人而言,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而在内侍监,出的却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乱子——
内侍大总管赵福全房中,新晋的四夫人苏赏心,怀孕了。
与太监对食的妻妾,是绝对不可能怀有胎儿的,苏赏心刚进宫,却有了身子。
第一个知晓此事的并不是太医院的人,而是尚食局的低等宫婢,染衣。
自从内局势力重新划分之后,商锦屏就开始不遗余力地拉拢中宫一切能争取到的势力,最小的筹备,便是将局里的宫人安排在各个势力的周边。即便不能成为心腹,每个殿、每个屋里也总要个筹措膳食、知冷知热的人。
染衣就是这样被安置在苏赏心身边的,当然,还有一同被安排在芣苡房里的采珊。
染衣发现时,苏赏心已有害喜之状,小丫头吓得六神无主,没等向商锦屏回报,直接就捅到了太医院那里。这件事对赵福全——这个已经在宫闱稳扎稳打、树立威信多年的老宦官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以至于还没等宫正司调查,苏赏心就直接被带回到宫外的府宅,自行处置了。
据说在这之前,太医院的人曾经给苏赏心把过脉,胎儿有一个多月了。
宫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到底是宫外来的,不知贞洁检点,竟然将这等肮脏之事带进了皇城。只有包括韶光在内的少数几个人知道,四夫人苏赏心进宫已经两个多月,此间从未出过宫门,若太医诊治无误,那孩子该是宫里哪个人的才对……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打乱内局筹备年节的脚步,用宫中多年的老太监的话说:“等伺候完主子,一并算账。”
因循旧历,宫城中的筹备从腊月二十三的祭灶,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其间不仅要祭祀神佛,更有迎禧接福、祈求丰年等。礼部掌管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早在数月前就将一应筹备和细情报给明光宫,经过太后阅览,呈到昭阳宫,获得御批准奏后,宫里各处就开始大肆准备。
到了腊月二十三,年节程序自此开始。
这日一大早,尚食局四房之一的司膳房掌首李莘华,领着房内所有换上新制宫装的婢子在东宫前的回廊里候着。等到十二扇镶着鎏金门钉的红漆殿门徐徐打开时,便有内殿的随侍宫婢出来传召太子殿下的旨意,宫闱局各房宫人可进殿筹备祭灶之典。
辅阳殿内的一应供奉香案在三日前就已准备妥当,灶王龛设在辅阳殿正殿的东面,大殿正中间供着灶王爷的神像,上书“东厨司命主”,两旁则贴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供案上则摆着手腕粗的金雕莲的云纹方蜡,金角端香薰左右各一,吉祥如意百果盘若干,寓意祈请灶王将人间之事上呈玉皇大帝,求得富贵平安。
申时,司膳房的宫人端着红漆托盘来到东宫前,里面盛着灶糖和火烧等祭灶之物,另有糖糕、油饼、豆腐汤等膳食。有些则是两人抬的三层漆木食盒,里面装着各色祭灶果:红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脚骨糖、白交切、黑交切等,共八色,十六种,又有十二种冷热菜肴:东坡肉、白切肉、凤凰盏、菊花酿肘子……最大的食盒是由四人大抬,要等到黄昏时分,由典膳局的太监担着粗绳挑子,中间拴的是三尺见方的花梨木雕花食盒,里面盛着祭灶用的黄羊,四个太监共同用力,抬着跨过辅阳殿正殿门槛,等在供桌前站稳妥了,才敢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搁在地上。
东宫前的白梅纷纷摇落,宫婢们在九曲回廊里穿梭而过,手中捧着的均是镶金錾玉、描花雕银的盘盏,由司宝房赶制了整整两个月的物件,而盘盏中的珍馐佳肴都是司膳房费尽心思烹制而成,两相搭配,既勾人津液,又赏心悦目。
廊坊里,亲自督导的宫门大夫踮着脚一一瞧过,禁不住啧啧称赞。
此刻酉时方至,朱红的宫城外便已热闹起来。
内侍监的监理太监早早就在永宁门城门口候着,那些准备进宫来参加祭灶的文武群臣皆是官袍威仪,有些承蒙皇恩隆盛,更是被恩准可携带亲眷家属。永宁门前的朱雀大街一扫往日的威严肃穆,锦裳拥簇,华服攒动,来往的车辇和鞍马络绎不绝。
太子杨勇着一身暗紫色团花绣绫罗锦袍,腰带用玉带钩,朱色的小花缀满衣袂,显得富贵而喜气。沈芸瑛穿的是藕荷色软烟罗宫裙,臂弯里挽着淡紫色的云纱,宽大裙幅逶迤在身后,裙裾上大团大团的紫色花绣宛若初生,随着步履翩跹而簌簌绽放。
传事太监的唱喏一声,太子夫妇的步辇刚好行至广巷。杨勇走下车,亲自来到宫城内苑的广阳门前迎接进宫的官员,沈芸瑛站在他身侧,脸上始终挂着端庄的微笑。新婚燕尔的璧人,相携而立,宛若并蒂的紫色香莲,笑容满面地朝着官员颔首示意。
等奉旨进宫的官员陆陆续续都到了,传事太监又是一声唱喏,太子夫妇再次踏上步辇,返回东宫辅阳殿主持祭灶之典。随后到的一些官员和家眷亲属则由内仆局的常侍太监负责引领。皇城内的大吉安巷里一时间华服若锦,宫婢、太监穿行不息。
酉时两刻,守城的卫兵擂响了兴庆殿鼓楼上的大鼓。
关闭宫城的时辰到了。
鼓声首先在宫城响起,以此为信号,整个皇城的街鼓依次响起,执金吾负责宵禁,晓瞑传呼,以禁夜行。大大小小的城门听着鼓声纷纷关闭。
夜晚悄然而至,大兴城里的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开始祭灶过小年。
偌大的宫城内,宫廷六局也都进入最后的筹备。按旧历规矩,祭灶人需跪在灶爷像面前,供奉黄羊、酹酒以祭灶神。因执礼者是东宫太子,是皇室贵胄,故而不需行跪拜礼,只在莲花团垫上伏膝,再由宫婢递上酒醴,撒在地上以示祭拜礼成。而沈芸瑛则在偏殿等候,一直到祭灶结束,方在领路太监的引导下与太子一起赴敬山亭主持筵席。
戌时一刻,城楼上的鼓再次被敲响。
两刻,商锦屏穿着赭色镶滚的掌首品服领着尚食局一众宫婢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位列在六尚二十四司之首,煞是惹眼。
此时的敬山亭里已经坐满了朝臣,亲眷们则被安置在瑶雪亭里,两处席间言谈,欢声笑语不断。宫里面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这次在宫中宴请朝中百官的筵席又是由太子夫妇一手筹办,太后和皇上都未出席,气氛因此轻松了许多。
夜空中,月亮升起来了。明镜般的湖面波光烁烁,随着传事太监一嗓子悠悠长长的呼喊,进行完祭灶之典的太子夫妇便从辅阳殿徐徐而来。
柔灿的月华静静洒落,照亮了敬山亭前的小径,也照亮了姗姗到来的一对伉俪。宫灯为引,旃毯铺红,两侧不断有列队恭迎的宫婢和太监们朝着两人弯下腰,那些随风拂来的白梅仿佛也追逐着二人的脚步,坠落的花瓣宛若层层细浪,芳芬悠扬。
余西子正不停地在崔佩坐席和瑶雪亭之间往返,吩咐宫婢照看到每一个女眷,又要跟司膳房的李莘华互相照应,此刻远远地瞧见引路太监举着黄幡过来了,急忙让宫人将那些还未坐在席间的官员家眷安置妥当。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席间群臣起身而拜,又有廊坊内的女眷施施然执礼,到处都是恭敬的问安声。杨勇携着沈芸瑛,两人双双落座,笑意可掬地摆手示意一干人等免礼。
司膳房的宫婢和东宫典膳局的太监一并端着托盘走上来,开始殷勤地为在座官员布菜。主座上的太子夫妇席,由尚食局掌首商锦屏站在一侧亲自督导,此时司膳房司膳李莘华也拿着银箸和羹匙,将银錾雕花盘盏里的菜肴夹到太子夫妇桌案前的小碟里。
三尺长的夹箸,纯银打造。
用双手拿着尤显吃力,李莘华单手执筷却是游刃有余,一套动作下来,娴熟而优雅,举手投足都透着大气从容的皇室味道。
席间,太子取了一块炙肉放入口中,而后颇是满意地点头。李莘华见状,给沈芸瑛的盘子里也添了一块,后者只抿嘴摇头,岂料太子亲自拿起银箸,将炙肉夹到她面前。沈芸瑛顿时绯红了脸,桃腮红润似霞,映着明灿灯火更显动人……
此时主座下垂手的位置上坐的都是东宫的其余侧妃和嫔御,轻纱为幔,遮挡着几位尊贵的女子,只隐约可见内里烛影摇红,几道窈窕的倩影,绰约多姿。
成海棠来得有些晚,给她留出的却是最挨近太子的座位。包金的红木案,案上摆着数十道精致可口的佳肴,侍婢殷勤夹菜,成海棠维持着笑脸,却不知咽下的都是何物。
耳畔不断响起男子温柔醇厚的嗓音,饶是不想听,仍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飘进耳朵里。
她知道,自从回宫以来,太子殿下知道沈芸瑛小产,又是内疚又是难过,甚至将怒气发泄到随沈芸瑛一并出宫的她身上。太子为了想要弥补沈芸瑛,都是与其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亲昵得难分难解,而太后更是下了诏命,将其晋封为东宫嫡妃。
雏鸾殿,她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地方……
沈芸瑛现在不仅名正言顺地入住其中,成为半个中宫之首,更是如此轻易地将太子整个人、整颗心都尽数霸占……
成海棠举起酒杯,一口将酒吞下,只觉得胃里苦涩难抑。
“酒烈伤身,娘娘不如吃些油果垫一垫。”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宛如冰凌的嗓音。成海棠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却发现旁边的侍婢早已不知去向,反换成了一个身着宝蓝色宫裙的年轻女官。
“怎、怎么是你……”
韶姑娘。
“余司宝有些担心您,特意让奴婢来看看。红箩没跟娘娘一起来吗?”韶光将那一杯酒盏拿开,拿起银箸给她夹了些吃食。
成海棠揉着眉心,似乎有些倦了,也没动筷子,有气无力地道:“时辰有些晚,那丫头怕本宫冻着,回去取披风了。”
坐席旁边的都是东宫其他侧妃和嫔御,酒过几巡,均有些醉意。
韶光往那边扫了一眼,便伫立在成海棠身侧,不再说话。
片刻后,红箩拿着披风回来了,看到韶光,感激地朝她点点头,随后轻轻地将披风搭在成海棠的肩上。
“我原是不想来的……”不想,看见那两个人的恩爱场面。
成海棠用仅能被两人听见的声音说罢,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透出几分凄惶。
韶光轻轻按上成海棠单薄的肩,对红箩道:“娘娘有些醉了,不如你扶着她先回去。”目光却是看着成海棠。
“这……”
红箩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主座的方向,那里缱绻情深的一双人正与群臣把酒,言谈甚欢,心中不免有些犹豫。成海棠这时也跟着望了一眼,而后神情落寞地笑了一下,“还是走好了。殿下与太子妃那般大度,怎会怪罪。倒是我这副模样,再留下来要惹人生厌的……”
说罢,她脚步踉跄着起身,却险些摔倒,肩上的披风也随即滑落。
“娘娘……”
红箩眼圈都红了,哽咽地唤了一声,刚张嘴想说什么,就被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杵了一下。
红箩回头,却是韶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未发一词。
红箩被看得没了底气,抽噎着,低头去搀扶成海棠,往亭子外面走。韶光捡起地上的披风,跟一侧的侧妃和嫔御告了罪,也随着两人一并踏出廊坊小径。在经过廊坊时,正好对上余西子望过来的视线,韶光沉静地点了下头。
余西子看着三人离开的方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等再转过身时,面朝着满庭桃李芳菲,却又是一脸如花笑靥,吩咐宫婢给桌案前有些醉意的官员亲眷们斟酒。
“韶姑娘,我……”
路上,红箩看着韶光,欲言又止地嗫嚅着。
韶光明白她还想着方才在敬山亭里的事,却没说话,等到一直将两人送到广巷前的亭阁,才随将披风递还到红箩的手里。
“跟着娘娘,要更多地为她着想。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她轻声道。
红箩一时情急,忙拉住她的手,“奴婢自知粗陋,是个不谙事的。但若是姑娘能够帮着娘娘……”
“旧事莫重提,少看不多言。”韶光静静地看着她,又望了一眼她怀里已然醺醉的成海棠,那漆黑瞳仁,宛若淬了冷霜的夜,“红箩,即使跟了娘娘,也别忘了宫里的规矩。”
昔时司宝房的女官忽然哽了一下,却在那样的目光中无言以对,再次低下头,露出羞愧的表情。
韶光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胳膊。
“回去吧。”韶光道。
“回去煮一碗醒酒茶,明日一早还得去明光宫请安,若是宿醉不醒,被拿住把柄就不好了。”
红箩咬着唇,哽咽地点头。
夜色渐浓,宫城里开始起雾了。
宫里的亭台楼阁大多临湖而建,氤氲的水汽弥漫上来,将那些宫殿都笼罩上了淡淡的湿意,朱红的宫墙、碧色的琉璃瓦、逶迤婀娜的廊道……都变得迷离而不真实。在浣春殿的殿阁外,有一弯明亮如镜的碧波湖,月光粼粼,宛若在湖面洒下一层破碎的金。
经过殿前的九曲回廊,有一座通往敬山亭的亭桥,韶光顺着桥阶往前走,忽然听到对面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
这个时辰还能在宫城里行动自如的,不是内局宫婢太监,就是负责巡视的皇室禁卫军。腰带上坠着代表尚服局的佩子,韶光伸手去解,却听见那脚步声戛然而止,像是迎面碰上了什么人,片刻之后,传来一道铿锵的执礼声。
“晋王殿下。”
亭桥上的照水梅凋谢得极快,三两日的工夫,紫色的残萼就落了满地。
韶光拿着腰佩的手一顿,忽然意识到,迎面遇到的队伍正是宫城守卫没错,只是,晋王却也在宫里……
自从福应禅院回宫,太后设的局不仅没有削夺掉晋王的兵权,反而将她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无故将十二戍卫驱逐、罔设罪名后,不仅无法给出交代,更是无法对麟华宫有所补偿。尽管太后是后宫之主,明光宫又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但晋王负责抵御突厥侵袭,在雍州镇守多年,军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太后此举不仅冤枉了晋王,更加得罪了那些死心追随晋王的众将士。
于是所有跟去祈福的宫人都意识到,明光宫和麟华宫的对抗在所难免。只要待在宫里,无论怎样和光同尘、避其锋芒,恐怕都免不了冲突。
然而甫一回宫,昭阳宫忽然就下了旨意,遣晋王北上,追查之前的暴民动乱一事。事出突然,且事态紧急,麟华宫的十二戍卫几乎是连夜兼程,跟随晋王马不停蹄地去了临汾。
宫里的人纷纷猜测,不知皇上此举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延迟了两宫交锋的时间。
那道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近……
韶光抬起头,一袭墨色锦袍的男子就站在亭桥廊道的那一端,紫色的花瓣纷扬如雨,落在他的肩头、发间,衣襟上……将那身暗抑肃杀之气蒙上一层纯白的迷离光泽。
“奴婢给二殿下请安。”
韶光挽着手,恭顺地敛身行了个礼。
月轮的清辉照亮了那张绝美生魅的面容,也照亮了,那一双宛若墨砚的黑眸。隔着婉转的袖水烟光,男子目光深深,一贯深邃冰冷的眼底,映着湖面的点点粼光,倒映出一抹宝蓝色的倩影,绰绰约约。
祭灶之夜,敬山亭宫宴,一应朝中高官都被太子夫妇请进宫来。值此佳节团圆之际,同样尊贵的晋王却被派出去查案,汉王则是与太后一样告病未出,只有一直待在宫里的蜀王和秦王赴了宴席。太后固然是不想见到麟华宫的人,而太子又何尝希望晋王回宫搅局?
两方阵线已然分明,脚下这座亭桥就是抵达敬山亭的必经之路。韶光行过礼,很自然地让出道路,只看对面高贵的晋王殿下是否要从此而过。
“怎么,你不回去?”
杨广看到她乖巧地退到一侧,明显是让自己先走的意思,不禁眯眼看她。
韶光垂眸轻言道:“请殿下先行。”
杨广的唇角牵起细小的弧度,眼底那原有的凛冽戾气却逐渐淡了,深蕴黑眸,蛊惑而慑人,“你认为本王要去参宴?小年祭灶,君臣同乐,如果就这么过去,岂不是扫了太子的兴……本王可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
不去敬山亭,那为何要来殿前的亭桥……
来不及让她多想,他已经踏上桥廊。等走至她面前,顿时遮住了大片的亮光,“说起来,这场宫宴能够顺利办下来,东宫是该好好犒赏你们这些女官。从回来到现在不过两个月,年祭一应事宜就筹备得如此妥当,非常有效率。”
不远不近的距离,能感觉到那烟云墨缎锦袍上的熏香。宫灯明亮的光线将衣袖上的镶滚丝线染得一片银辉,淡淡的光晕,淡淡的凛香。
“殿下是……刚从昭阳宫过来?”
韶光略微仰视,静静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