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学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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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精致的姿态 (2)

"我国各民族的群众诗歌是一个海洋。我国古代诗人的诗歌又是一个海洋。'五四'以来的新诗由于时间还不长久,大概只能算是一个湖泊吧,然而也是一个幅员并不太小的湖泊......还有一个十分辽阔并且充满了奇异的景物的海洋,那就是外国的诗歌的海洋。"

这里所谓的"诗歌",完全可以替换成"文学"。此外,在《正确对待遗产,创造新时代的文学》中,他也明确指出:

"我们的许多作家都是从我国的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学吸取了营养,也从外国的进步文学得到了益处。从作家对待文学遗产来说,这种情况也是主要的,而且是应该继续肯定的。"

今天看来,这些观点仍然没有过时。至于它们的思想根源,我们可以从《毛泽东之歌》中发现一些踪迹。在该文的第八节里面,他列举了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论十大关系》以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一系论著中有关"古今中外法"的论述,认为"这是他一贯的思想"。其中还生动地记叙了毛泽东的口头讲话:"我讲了一个'古今中外法',就是:屁股坐在中国的现在,一手伸向古代,一手伸向外国。" 这个三十多年之后仍然记忆犹新的政治伟人的讲演细节,对何其芳的影响无疑是巨大而深刻的。

上述何其芳有关文学遗产的种种观点,就这样在政治正确与文学正义的较量中,左右摇摆着、矛盾着。想必他的内心也因此而纠结着、痛苦着。

由于何其芳在诗歌、散文中表现了真挚的思想与情感,研究者们给予了"何其芳式的诚实"这一肯定性评价。 作为学者的何其芳,竭力维持上述一贯的立场与原则,与同一时期众多文人普遍的无原则、无坚持相比,同样配得上"何其芳式的诚实"。

不过,即便是"何其芳式的诚实",也决不是,在那样的年代,也不可能是完美统一、毫无罅隙的。早在1954年,胡风就通过分析指出:"我很愿意改造自己......但我却不能按照何其芳林默涵同志等所解释的'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也就是他们自己独出心裁所建立的理论改造我自己。""林默涵、何其芳同志无论提问题或论断问题,没有一次是从实际的具体历史条件出发的,绝对地脱离了实际,没有一丝一毫的历史感受。" 虽然,这些言论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但也不能说是无端的指控,至少从形式上看是条分缕析、言之凿凿的。

实际上,对"何其芳式的诚实",我们还可以细分为诗人的诚实、学者的诚实、官员的诚实、以及战士的诚实等,其内涵与方式是有所区别的。而何其芳的独特之处,恰恰就在于,他总能"认真"地履行每一身份所应有的职责,结果就是某种诚实大体上总能够与某种身份相符合、相统一。但也仅仅是大体而言,如果再做具体分析,我们又会发现,即便是同一身份的诚实,在不同场合下,也有程度差异甚至本质区别。在此,我们仅就官员的诚实、学者的诚实以及二者的关系稍作分析。通过这种分析,我们可以加深对何其芳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的认识与理解。毕竟,何其芳所批判的文学现象,在当时也可以或者已经被视为是现代或当代文学史的一部分了。

作为文学研究所的主要负责人,何其芳无疑兼具"官员"与"学者"的双重身份。在那一时期,几乎所有的学者都无法躲避学术批判运动,何其芳更是如此。不过,同样是批判,对胡适、胡风、冯雪峰、丁玲,与对俞平伯以及其他一些人或事,无论是情绪心态还是话语方式,都具有明显的差别。

由于胡适当时身处美国,对他的批判或许有杀一儆百之目的,但却只能隔山打牛,态度、观点与方式似乎只是表明批判者的立场与觉悟,对被批判者不足以造成直接的损伤。但对胡风、冯雪峰、丁玲等的批判,则很不相同,批判者的观点、立场、方式等,与被批判者的命运密切相关。尽管何其芳个人并不能左右这些批判的大局与走势,而且,他的批判也并非出于邀功请赏,但一旦参与,他那被毛泽东表扬过的做事"认真" 的干劲与态度就充分显现出来了。对胡风的批判,最能说明这一点。

1952年7月,何其芳被周恩来亲自点将强行拖入批判胡风的行列。 何其芳不负使命,在同年12月11日的胡风文艺思想讨论会上做了发言,题为《现实主义的路,还是反现实主义的路》。从1953年《文艺报》发表的正式文本来看,何其芳除了将胡风和他的支持者定性为"一个革命文艺界内部的反对派"之外,还反复指出,胡风的现实主义是"直接和毛泽东同志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相反的"、"是反毛泽东的文艺方向的、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

对此,他有自己的论证,其理论依据主要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衡量的标尺也是"毛泽东同志所说的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 这样的批判,可以说完全臣服于意识形态权威之下,政治话语压倒了学术话语。被批判者胡风的感受是:"有的同志,如何其芳同志,用他的意思解释了我的几处文字,把问题提到了我是存心反对党的严重程度。" 而且胡风还多次质疑何其芳断章取义的批判方式,其中最严厉的一次是这样的:"林默涵、何其芳同志引用对方的文字,确定问题的时候,没有一次把他们引用的文字片段和整篇内容联系起来考虑过,只是鲜血淋漓地割了下来,绝对地脱离了问题本身的实际内容,没有起码的责任感;这是使人吃惊的。"

就在胡风的《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即所谓《三十万言书》)中"针对1953年《文艺报》刊载的林默涵、何其芳批判胡风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两篇文章而作的反批判"的内容(该报告的二、四部分),被题为《胡风对文艺问题的意见》,于1955年1月30日,以随《文艺报》第1、2期合刊免费附送的方式公开发表,另两部分小范围内送阅之后,何其芳于当年11月又针对性地撰写了他所有批判文章中最长的一篇:《胡风的反动文艺理论批判》。这是一篇类似"落井下石"的文章 ,其中充满着强烈的政治火药味,在重复已成定谳的"胡风反革命集团"、"向党进攻的意见书"之后,从文艺的阶级性、文艺为政治为人民服务、民族形式、现实主义、主观战斗精神等多个层面进行批判,但贯穿全文、随处可见的是诸如猖狂进攻、反对、污蔑、诋毁、造谣、诽谤、歪曲、伪造、胡诌、破坏、仇恨、欺骗、妄图、任意、肆无忌惮等上纲上线的词语,而这些词语的对象主要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同志的讲话、党的文艺方针、革命文艺运动、无产阶级、劳动人民、鲁迅等等,毫无疑问,这是在置对手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