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蜚声世界的中国作家: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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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厦门 (3)

《两地书》(四六)中说:"看厦大的国学院,越看越不行了。朱山根是自称只佩服胡适、陈源两个人的,而田千倾、辛家本、白果三人,似皆他所荐引。白果又善兴风作浪,他曾在女师大做过职员,你该知道的罢,现在是玉堂的襄理,还兼别的事,对于较小的职员,气焰不可当,嘴里都是油滑话。我因为亲闻他密语玉堂,'谁怎样不好'等等,就看不起他了。前天就给他碰了一个大钉子,他昨天借题报复,我便又给他碰了一个大钉子,而自己则辞去国学院兼职。我是不与此辈共事的,......"

《两地书》(五八)中说:"'现代评论'派的势力,在这里我看要膨胀起来,当局者的性质,也与此辈本合。理科也很忌文科,正与北大一样。"

《两地书》(六六)中说:"山根仍旧专门荐人,图书馆有一缺,又在计划荐人了,是胡适之的书记,但这回好像不大顺手似的。"

鲁迅在厦门大学的经历,以往研究者只是较多使用《两地书》中的史料,这是一个单方面的史料,以此判断历史事实是不够的。鲁迅对厦门大学的评价,如果与顾颉刚、台静农给胡适的几封信对读,研究者大体可以看出当时较为真实的历史。

顾颉刚对当时厦门大学的评价也不高,但他对当时鲁迅生活处境和厦门大学教授间的矛盾和纠纷的评价,显然比鲁迅公允,就是对鲁迅本人,顾颉刚也出语平和,在私人信件中始终以"鲁迅先生"称之,而且是正面评价。他对胡适说:"鲁迅先生受了广东中山大学之聘,向厦大辞职。他是很得学生信仰的,大家觉得他走了非常可惜,因此怨毒钟于刘楚春(刘树杞),说他的走是刘氏夺权的结果。"

《两地书》出版时,鲁迅曾对原信作过删节、修改甚至个别信件重写过。而顾颉刚、台静农给胡适的信是保存在胡适档案中的史料,是后来研究者公开的,与历史当事人无涉。从史源角度观察,公开出版的《两地书》和《两地书》手稿不是一个类型的史料,而凡经修改的史料,其史料价值是降低的。

《两地书》公开出版时,把一些真人姓名隐去,用化名代之。鲁迅说:"还有一点,是信中的人名,我将有几个改掉了,用意有好有坏,并不相同。此无他,或则怕别人见于我们的信里,于他有些不便,或则单为自己,省得又是什么'听候开审'之类的麻烦而已。"

化名的起法,也极见鲁迅风格,他使用了一些训诂、谐音及对仗的思维,但基本是贬损的方法。如顾颉刚称"朱山根",陈万里称"田千顷",黄坚称"白果",陈乃乾称"田难干",黎锦明称"乌文光",陈衡粹称"田平粹",潘家洵称"辛家本",等等。据川岛说,鲁迅在《故事新编》的《理水》中,也对当时厦门大学的生活有所影射。联想到鲁迅在同一本书中对高长虹的影射,可以判定鲁迅有把现实生活中的人事写入小说的习惯,或者说,鲁迅有借小说来嘲讽同行、同事的爱好。

国学院里面的"窝里斗",使鲁迅对厦大"毫无留恋",他要决心离开厦大。平心而论,林语堂是对得起厦大的。他为厦大引荐了一批中国第一流的人才,其功不可没。对朋友也是真诚的,无论是鲁迅,还是胡适的朋友,他都热心为之奔走,无怪乎鲁迅在自己的文字里,也如实地记录了他和林语堂的友谊。如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曾谈起"玉堂的兄弟及太太,都为我们的生活操心"等等。与林语堂的友谊归友谊,鲁迅决定离开厦大,并劝林语堂最好也离开。

1926年12月3日,鲁迅正式向厦门大学校方递交了辞职书。12月19日,林语堂写下了《冢国絮语解题》,表现了与鲁迅的心灵相通。12月31日,鲁迅"下午同矛尘访玉堂",递交了正式辞呈。1927年元旦,林语堂又写出了《译尼采〈走过去〉--鲁迅先生离厦门大学》一文,用尼采笔下的萨拉土斯脱拉的"走过去",来比喻鲁迅离开厦大的执著与决心,也说出了他的悲伤和期冀:

萨拉土斯脱拉,这边是大城:这边于你是无益而有损的。

为什么你要来踏践这污泥?也须怜惜你的脚!还是啐这城门儿--回去为是!

这边是遁世思想的地狱:这边伟大的思想要活活的熬死,烹小。

这边伟大的感情都要枯萎:这边只有僵瘦骷髅似的感触镳镳的磷响!

你岂不已经闻到魂灵的屠场及肉铺的膻味?这城里岂不是充塞着屠宰的魂灵的腥气?

这边的魂灵不是已经颓丧如没浆肮脏的破布?--他们倒用这些破布来做新闻纸!

1927年1月1日,林语堂参加了厦大学生团体泱泱社为鲁迅举办的饯行活动。2日,林语堂与鲁迅一起来到了南普陀寺的小山岗上,同几个学生合影留念。在这次合影里,可以看出,南普陀寺的小山岗上丛生着闽南特有的亚热带植物龙舌兰,周围点缀着像馒头似的洋灰坟墓,林语堂、鲁迅和泱泱社的崔真吾、朱雯等六人就以坟为背景。后来,鲁迅的第一部杂文集《坟》,就是他在厦门大学任教期间编好的,《题记》和《写在〈坟〉后面》两文写于厦门。此杂文集与林语堂的《冢国絮语解题》的文章都跟坟有关,"冢国",即坟国也。可见,两人的心有灵犀的。1927年1月15日,鲁迅致信林文庆,算是告别,"聘书两通并还"。午后,鲁迅离开了厦门。

其实,林语堂在厦门大学的处境,要比鲁迅困难得多。朋友们是自己聘请来的,朋友受到委屈,自己也不好受;朋友要走,自己却不能不站在学校的立场上来考虑,做妥当的处理;朋友之间出现不和,自己夹在中间,更是左右为难。林语堂再三挽留,已尽了自己的责任,而鲁迅坚决要走,也是各种原因和他自己的个性所为。

林语堂在厦门大学立志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可厦大的暗流和汹涌澎湃的浪头,几乎把他吞没。在后来的一生中,当遇到自己再干教育时,厦大的教训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五、短暂的仕途生活

廖翠凤曾对林语堂说过:有一次算命的说她是吉人天相,能逢凶化吉,她听了很高兴,她想,多年来林语堂没出事,也许就是因为她的关系。尽管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林语堂事实上却有巧合。在北京最危险的时候,有朋友帮助,他来到了厦门,化险为夷;在厦门身陷困境,无路可走的时候,又有了朋友来帮助,又一次使他脱离了险境。此人就是林语堂在北京认识的陈友仁,此时陈友仁是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他正需要林语堂这样的志同道合、又能精通英语的人才来协助他的工作。于是,他再三来函邀请林语堂到武汉任职。林语堂在北京任《国民新报》的英文编辑时,陈友仁是《国民新报》的记者,所以,两人早就成了莫逆之交。陈友仁(1875-1944),祖籍广东香山县(今中山市),出生于西印度洋群岛的特立尼达,西名尤金·陈,精通英文。1912年,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施肇基的法律顾问。1914年,创办英文报纸《京报》,自任总编。1924年,任孙中山秘书。1927年,出任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

林语堂抵达汉口后,担任了国民政府外交部英文秘书,后来还兼任当时《中央日报》的英文副刊主编。在外交部任职期间,林语堂革命热情非常高,并对国民政府抱有热烈的期望。他当时住在鲍罗廷的对门,可他从来未见过鲍罗廷和汪精卫,但他认识了宋庆龄。当年在参加孙中山遗体告别的长队伍里,林语堂只是老远看见了穿着孝服的宋庆龄,并且因为距离太远也未能看清,而现在亲自见到了她的容貌,也领略了她的为人和做事风格,能当面讨教革命工作的一些问题,进一步产生了敬佩之情。宋庆龄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在她身上充满了智慧、信念、知识和教养,充满了正义感和英雄气概,在柔和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坚强勇敢的心。当武汉政府决定"分共"之时,宋庆龄于1927年7月14日发表了《为抗议违反孙中山的革命原则和政策的声明》,表现了坚定的革命立场和非凡的斗争精神。由于林语堂亲眼看到了宋庆龄的这一壮举,所以对宋庆龄推崇备至。他曾赞美宋庆龄说:"她是我所奉为中国女界第一人,无论从她是革命者,抑或是受现代教育的妇女,抑或是自然而生的女性,也不论从中国的或外国的标准来看。"

客观地说,林语堂当时并不明白陈友仁处在斗争中的夹缝里,也不明白国共两党的是是非非。他本来对革命抱有希望和幻想,没想到政治里的问题瞬息万变和不可捉摸,并且还充满了血腥和残酷。林语堂开始产生了对革命的厌倦和新的看法,政治工作并非想象的那样单纯,他从同事身上发现干革命工作有另一种诀窍,跟搞学术完全不一样。搞学术可以自由发言,自由发表自己的主张,只要言之有理,论之有据即可。可是政治,却成了一个魔术弹,或魔方。林语堂后来写《八十自叙》中谈到了这个问题:

在外交部的短暂时期中,我发现这位同事已学会闭嘴,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文雅而态度自然。他在办公室,把时间都花在喝茶及看报纸上。我对自己说,这个人将来一定会成为一省的省长,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常想彻底地知道这种不说话的神秘,与闭嘴魔术和升官主义的关系。而我所得的结论是一个兵把他的血贡献给国家,但永不放弃他的荣誉;一个真正成功的官吏为他的国家放弃他的荣誉,但永不奉献他的血。一个兵的责任是只去做及去死,一个好政治家的责任是只去做而永不谈及它。他所做的只是爱他的国家。

经过外交部长陈友仁的多次交涉,国民政府收回了汉口、九江的英租界。针对胡适在日本东京发表"蒋介石与张作霖,他们俩都是与同一敌人作战--即共产党,并且赞助同一的主义--即最后的中国之自由"荒谬的谈话(上海《大陆报》5月7日),林语堂于5月8日写了《天才乎--文人乎--互捧欤--自捧欤?》,对胡适的政见作了抨击。5月27日,林语堂写了《谈北京》,回顾了五四运动、"三·一八"惨案等,虽然在上海已经发生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但他仍然对国民革命抱着希望能够成功的热烈愿望。6月13日,林语堂在《中央日报》副刊发表了《萨天师语录》(一),批评旧思想旧文化。林语堂说:"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属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属于肉食者,如鹰虎及行动的人是。......我常常钦羡我的同事们有行政和执行的奇才,他们会管别人的事,而以管别人的事为自己一生的大志。我总不感到那有什么趣味。......也许在本性上,如果不是在确信上,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或道家。"林语堂认为自己是吃草的,而非是吃肉的,对政治视为畏途,从此再也不愿过政界生活了。

1927年7月,宁汉合流,当陈友仁离开武汉后,林语堂也辞去了外交部秘书和《中央日报》英文副刊主编职务,离开了武汉,赴上海专事于写作。一般传记都说,林语堂在武汉国民政府任职时间是六个月,据董大中考证:林语堂上任是在4月20日前后,最早是中上旬,离开武汉是在9月上中旬,最多是四个多月,不到五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