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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赤子情怀(6)

立即重新调查!县长代表政府发出紧急命令,这是关系到奉节全县整个移民进程和新城建设的大事,弄不好还会给三峡工程都带来影响!

移民局的同志们,会合工商、公安等部门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挨家挨户,一个门面一个门面地调查核实,结果发现除了一些借机谎报外,确实有几百个门面房漏登记了。再细问移民们到底为什么在1992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人进行实物调查统计时没能实事求是报登时,这些私营业主说出的种种理由有的听起来能笑掉大牙,有的还真颇可同情的。

某店主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调查统计时,他正跟老婆因为财产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呢,老婆背着他悄悄将店面连同房产卖给了别人。而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人员当时说,你拿不出房产证,最多只能算你是租赁的业主,移民实物补偿这一条你就不符合条件。等到这位店主跟老婆打清官司要回房产权后,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统计工作早巳结束了半年多,自然在几年后三峡移民真正开始时,这位店主就找不到自己的那份房屋补偿款了。

另一位业主更有意思:实物调査统计的工作人员找到他家时,他只管忙着干自己的事。第二次人家又来找他时,他干脆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此房已出售。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人根据规定就不再对他进行房屋登记了。几天后此君从外地办货回城了,见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正在别的店铺内左右前后忙碌着,他偷偷直乐,心里说道:瞧这些人瞎忙乎什么呀!三峡工程闹了几十年,从我爷爷辈,一直闹到我这孙子辈,建它个龟儿子!老子才不信能建得起来!几年后人大通过决议,三峡工程真的动工了,他这才着慌了,自知吃亏已成现实。

上面两位广兄的事例特殊吧?不特殊!在三峡库区这种情形实在太普遍了。

你不能全怪老百姓不明事理,不懂世事。走一走库区你就会知道,多少年来关于重庆--三峡工程上与不上的争论早已把三峡人弄得疲沓了,不少人根本不信这辈子能看到高峡出平湖的壮观景象,权当那是子子孙孙的梦吧。而当梦醒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做错和想偏了许多事。一旦政府让他们移民搬迁时,即使是红着脸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到政府。

人民的政府能不管这类扯淡的事?不行,管是无疑的。但管一下有时问题更复杂,复杂也得管下去,直到管彻底。管不彻底的事,移民就无法进行。

外国人评说中国的三峡移民是难以啃得动的世界级难题,那是从表层的意义上理解的,或者是从过去那些失败和痛苦的水库移民教训中得出的结论。在他们看来,三峡移民难在数量上,难在中国的国力薄弱,难在还没有一套完整有效的安置经验上。固然这几个原因非常直接,但中国人自己理解和感受百万三峡移民的难,是难在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今天的移民,他们中有人将党和国家的照顾政策,将各级领导和干部们的热忱呵护,将社会的百般关照,将世人格外关注三峡工程,看做了自己当移民的特殊,内心深处充满了这样的优越感,似乎国家和社会都应特殊地向着他们一样。

巫山有位移民,人称国家干部,那是因为从999年开始动员移民外迁后,此人便干脆利索地跳出了农门。开始跑到县城待着,后来到了重庆待着,再后来便一步跑到了北京。他的全部理由是国家拨了移民款有400亿,那么百万移民每人该拿到4万元。可为什么我们偏偏没有这个数呢!他到哪儿都慷慨激昂地述说他的不幸,他说他家5口人,干部贪污了他家的移民款,只给了十一二万元,至少让他吃亏八九万。不知详情的人听后深为同情这个移民。

可不,用于三峡移民的款是400多亿,这是全国人大会议上公布的数字,百万移民,每人4万元,准确无误、天经地义嘛!

相信这话的不仅有国内同胞,外国个别记者都借助此人的话来攻击我们的三峡移民工作。

见有人同情,见外国人都在摇旗呐喊,此人更加得意。后来发展到连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领导的车他都敢挡,甚至上财政部要钱,到中纪委声讨。最后闹得实在过分,便被有关部门送回了原籍。但他仍找政府和干部要钱。

有一天,镇党委书记总算逮到了这位几年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上访专业户。问他学习过国家的移民条例没有?

那人摇摇头。一脸的不屑。

书记就告诉他:国家说的三峡工程款用于移民安置的预算确实是400多亿元,但并不是说这些钱都是给移民本人的,因为这中间还有迁出地和接收地的费用。这一点你明白吗?理解吗?

那人点头了。脸有些红了。

书记说,那好,我再问你:你学过国家有关的计划生育法律文件精神吗?

那人的脸一下就白了。

书记的脸也跟着严肃起来,说:国家允许一对夫妇生一个小孩。我们重庆市对农村特別是山区的那些家庭缺少劳力的最多允许生两胎。你家生了几个?3个吧?是违反政策吧?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知道要接受什么样的惩罚吗?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还想获得移民资格,还想伸手向国家要钱,你自己说有没有理?

那个移民的头昂扬了几年后,此刻终于垂了下来。

最难最难的是政府--在三峡库区,我们到处可见舍小家顾大家,愿为三峡作贡献这样的口号。这里的大家自然指的国家。咱中国老百姓听惯了国家这个词,国家在他们的心目中是神圣的代名词,是庄严的代名词,是幸福和兴邦的希望,是从胜利走向胜利的保障。

但国家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国家也是有人支撑的一个机构和一个群体组织,它只是由无数个百姓的小家组成的大家而已。俗话说,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自然大家也有大家的难。在三峡移民问题上,大家其实绝不比百万移民的小家难事少。

三峡移民最难最难的是国家和政府。

先说说为啥一项谁都知道利大于弊的工程要拖了几十年才兴建?

当然是国力问题。

然而国力问题是唯一的吗?否!没有一个统一的思想,没有一个被全民族接受的振兴大中华的战略,没有一个这样的战略下的精心论证的科学方案,有了国力也照样不可能上马三峡工程。

关于三峡工程的问题,儿任国家当家人几乎全都耗尽了精力,毛泽东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人,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实现高峡出平湖的宏图大略。只有邓小平举起改革开放的旗帜,在全国各行各业都有了充分准备的基础上决断三峡工程早上比晚卜.好。只有以江泽民为核心的党中央从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出发,实现了三峡工程的建设。而第三代领导如果没有第一代、第二代领导人的铺垫与准备,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三峡工程照样不可能动工。

三峡丁皿程的难,难在工程技术之外的事上。

就百万移民一事,国家的难比百姓想象的不知要难多少!

就一个到底应该移多少人的问题,便够国家难的了。

早先的方案是尽量少移,因为过去的50年间证明,凡一次重大的工程移民,几乎都留下了擦不完庇股的烂事,忧白了多少民政干部和领导人的头发!为了处理这些移民的后置问题,国家的钱像在填一个无底洞……

少移民就是好?!

绝对不见得。少移民就会使本来可以发挥巨大库区容量的三峡工程变得不伦不类。要想发挥三峡枢纽巨大的水力资源作用,就必须把水库蓄水位往上提,提得髙高的。于是,移民就这样变多了。

三峡工程决定了它必须是大量移民的伟大工程。

于是,国家在这样不可更改的客观面前,开始考虑尽量少让淹没区的移民们背井离乡,中国人对故土的恋情甚至超越于任何一种人间的情感。就地后靠的思路正是鉴于上面的因素一完全的一个为民着想的思路。

然而,三峡地区本是山高水险之地,可耕面积人均不足1亩,三峡水库所淹没的正是原先老百姓们耕种的最好的土地,大片的沃土在此间荡然无存,本就缺少耕地的库区更是无地可耕。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没有土地的农民只能沦为孤苦的难民。难民多了,国家还能稳定?政权还能巩固?

其实,根据卫星航测,三峡库区可耕面积应该能够至少达到1000万亩,真正淹没的仅几十万亩。不过,老百姓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可耕面积和实种耕地之间是需要时间的,即一块山冈乱石坡,你要让它成为有粮可收的耕地,没有三五年恐怕难成现实。

矛盾就这样出来了。国家得想办法。

国家也终于想出了办法,而且办法想得非常非常之早,就在建设三峡工程的决议尚在一遍又一遍地无尽地论证时,试验在后靠的山冈上开垦种植柑橘的战斗早已拉开。

还好,白花花的银子扔在那些乱石山冈上真还种出了郁郁葱葱的果树,适合三峡地区生长的柑橘林让移民们看到了一丝希望与安慰。于是种柑橘成为一项缓解移民生存危机的措施被广泛推广,但时不多久,真正的大规模移民开始时,市场经济的风暴突然把三峡移民的柑橘致富梦吹得一干二净:土生土长的柑橘哪能打得过洋货洋果?就连本国本省的水果也可以将屈原老先生千年传下的柑橘打得稀里哗啦,一分钱不值!

移民们哭了。国家更在哽咽。

办法还得重新想。

于是,新的长江三峡工程建设移民条例中有了这样十分醒目的内容农村移民应当以发展大农业为基础,通过开发可利用的土地,改造中低产田地,建设稳产髙产粮田和经济园林,发展林业、牧业、渔业、副业等渠道妥善安置;有条件的地方,应当积极发展乡镇企业,发展二、三产业……是啊,有条件的地方当然好办,问题是三峡库区真正有条件办二、三产业和乡镇企业的实在不多。―至于其他诸如可利用土地、稳产髙产粮田等等都不易有嘛!

即使上面的都有,田有,地有,乡镇企业也有了,二产三产也有了,突然有人提出一个更大的问题:三峡库区不能再走过去一些水库的老路,千万不能让这一伟大工程和伟大的水库成为一个人畜满患的大粪池,保护环境是三峡水库和大坝的根本。

好嘛,国人的环境意识都加强了,好事一桩!可百万移民都后靠到山上去了,三峡水库必定带来生态的严重后果!

国家又出现了一个大难题。为了解决未来三峡水库环境问题,总理一出手就是几十个亿人民币!但这还是解决不了一个根本问题:库区百万移民问题。

就地后靠便成了问题中的突出问题。专家们的尖锐意见,就差没当面指着国家领导人的鼻子说话了。连国外的好友和敌人也跟着对此问题大加评论,比讨论自己家的事还起劲。

迁!迁出库区!国家经过反复论证和思考,决定二期甚至三期的移民尽可能地外迁到他乡。

开始是在本县本市本省解决,后来本县本市本省也不好解决了,就决定迁移到其他省去。

选哪个省?自然首先想到了人口少土地多自然条件还比较好的黑龙江和新组织外迁移民吧!于是经过千动员万动员,总算组成了首批赴新軀的移民约2000余人,去黑龙江的也有几千人。

新疆是个好地方,满地的葡萄香又香,还有那姑娘美如花……巫山等地的2000多三峡移民,怀着美好的向往不远万里,到了新疆。果然不错,因为他们到的时候是8月份,正是新疆最美的季节,姑娘也确实美。移民们感到特别的新鲜,看惯了峡江的水和山,再看看新躺的天和云,真的让移民们心都乐开花了:那天真蓝真蓝,那云白得像女人的酥胸……有人写信回来这么说。

可是,这2000余人在不到第二年的开春时节,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回到了库区。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嘛!咋都回来了?

龟儿子,啥好嘛!回来的移民们拍着身上的寒气,说:那不是我们南方人待的地方!冷得出门撒尿都成冰棍了不说,我们一年四季干惯了活哪有闲得着的时间。可新疆倒好,一整个秋冬全都窝在炕上连个家门都不出,那日子老子没法过!

原来如此。

黑龙江方面情况基本一样。

试点外省市区的三峡移民全军覆没。

怎么办?往哪儿迁移才能走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

国家面前又出现了难题。

既然三峡工程是有利于全国人民的事,理当那些因三峡工程而得益的长江中下游省市在安置三峡移民方面做贡献。对,长江中下游省市又都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安置一定数量的移民应该不成问题。三峡移民到了那些地方日后发展和稳定相对都会好多了!

这个方案可行!中央领导圈定此举为上策。

这么着,列出了上海、江苏、浙江、福建、广东、江西、湖南、湖北、山东、四川还包括重庆市未淹没区这些自然条件相对好、经济比较发达的,且以后能在三峡工程建成后得益多的11个省市,接受安置三峡外迁移民任务。与此同时,中央发出了对口省市向三峡库区支援建设的通知。

后者收获多多,各省市特别是江苏、上海、广东、浙江等省,财大气粗,友谊深厚,大量资金无偿给了三峡人民。今天我们到库区去走一走,你所看到的最好的建筑,几乎都是上述兄弟省市人民支援的。至2005年底,全国对口支援三峡库区的资金上百亿元,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和情谊。

不过,说起安置移民则碰上了另一些难题。某省一听说他们也有万余名三峡移民安置指标,觉得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笑眯眯地跟上面和三峡库区的同志商量:要不你们也别把移民送过来了,我们按每个移民几万元钱给你们,人嘛还是留在三峡算啦!

不行!中央说话了。移民外迁就是为了解决将来三峡水库的人口压力,平衡地区发展和环境问题,这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的事。

好好,中央说了算,我们坚决听从中央的安排。不过,既然要让我们安排移民,那就得有安置费吧?

这个自然。

别以为国家就那么容易,其实大家办事有时跟小家做事形式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兄弟姐妹之间要讲究平衡,儿女之间也不能偏心眼,该重该轻,都得有技巧和尺度。

但现在地方的政策和权力也不小啊!比如上面说到的计划生育政策,比如有的省市为了表现他们在安置移民上怎么地出力卖力就不惜拿出最热情的态度和本钱盖小洋房、安闭路电视啥的,这过冷过热的做法,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对百万移民来说,情况就大不同了。为啥让我们结扎了再搬迁?为啥别的省市移民能住小洋房而我们住不上等等问题,你让国家怎么个回答?

不回答也不行。老百姓逼急了,敢到北京去上访。

国家还得出面协调,解决。对一些重要的问题还得用规定、条例甚至是法律来确立。但法也是人制定的,时间往往是这些法的掘墓人。

就拿关于对移民的淹没财物和生产资料的补偿来说,国家有多难,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