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大家如果没吃饱,我就再下趟厨。如果都吃饱了,我们就再聊怎么样?王祖乾见大伙吃得差不多时,依然赔着笑脸大声问道。
你快说,快说嘛!
对呀,是你带我们来的,咋又不敢张嘴了呢!只见移民们你一捅我一捅地将那个姓黎的支到王祖乾面前。
嘿嘿,王……王镇长,大伙说你……你这个人蛮实在的,不像是骗人的主。
所以大家请你有时间到我们村上帮大伙学学政策,解解心里的疙瘩。
行,我一定尽快安排时间,同大家共问学习、商讨。你们如果同意的话,今天就先请回去。明后天我一定到你们村上去。大伙说这样行吗?王祖乾依然赔着笑脸。
好吧,我们在村上等你王镇长。
走哟一移民们纷纷离开镇政府。几位妇女走过王祖乾身边时,咯咯咯地笑着说:王镇长你这个人在家里也一定挺温存,挺孝顺的吧?
是吗?哪点看得出?王祖乾非常开心地问。
喀唷,刚才你给大伙做饭端水的样就是嘛!妇女们带着一串欢笑走了。
空荡荡的镇政府大门前,只剩下镇长王祖乾孤单单地一人站在那儿,他抬头望了望身后的高山,那山后是他的家,家里有他的老母和妻子及两个孩子。到大昌一年多了,他仅仅回过两次家,而每一次都是匆匆而归,又匆匆而离。
关于自己的家,他巳在8年前开始从事移民工作后就全部交给了妻子。在这期间,他能留给家里的,仅仅是码头上匆匆塞给妻子的几件脏衣服和从妻子手中换回的几件干净衣服而已。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移民身份,唯一可能的是将来按政策可以随他这个当镇长的落户到某一地。至于母亲,王祖乾一直不愿提及,因为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觉得这几年中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母亲。
如果说我对自己的母亲拿出了对移民所尽努力的二十分之一作孝心,那我将是世界上最好的孝子了。不善言辞的王镇长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后来,当我了解王祖乾家里的情况后,我才明白其意。那真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
王祖乾镇长目前是巫山县乡镇一级干部中从事移民一线工作时间最长的一位镇长。
百万移民,从中央到省市,再到县上区上,我们镇一级是必须与移民们面对面一个个落实的最后一道政府组织了。再下面就是移民了,村级干部他们本身就是移民,镇干部还能指望往下推?推给谁?让移民们自己想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完成自己的任务?这显然不客观。镇千部因此是执行百万移民世界级难题的最后的也是最前沿的演绎者和解答者。2001年,我和全镇干部经过努力完成了近一万外迁移民的任务。今年仟务下达后,我们组织了3批移民代表到迁人地考察对接,结果移民们都没有看中。我一下感到压力巨大,因为通过前两年的大量工作,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拖在后面的大都是些钉子户,他们中间除了一部分确实思想上有问题外,不少人是有方方面面的客观困难。可上级一旦把移民指标下达后,我们镇一级政府就必须完成,这跟打仗一样,山头拿不下来,我这个当镇长的年底只能拿脑壳去见县长呀!这话你听起来觉得重了,其实脑袋倒不一定掉下来,可我这个镇长引咎辞职是跑不了的。镇上的工作到底有什么难度,能做到啥程度,我当镇长的这一点还是最清楚的。所以年初移民任务一下达,加上3批外迁对接全军覆没,我实在急得走投无路了。可我是镇长呀,走投无路也不行嘛!找啥办法解决呢?在我无路可走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因为在小时候,有一次我从学校摸黑走山路回家吓得痛哭时,母亲她边给我擦眼泪边对我说:娃儿,别哭了,啥时候没辙了你就找妈呗!在以后的成长岁月里,我多次碰到难事时,就找母亲,她总能帮我化险为夷。母亲是我生命的依靠。但我没有想到的是,
在我自己的孩子也巳经上学的时候,竟然还要把难以逾越的难题依靠年迈的母亲来帮助。想起来确实有些伤感。但为了百万三峡移民,为了我当好镇长,为了大昌移民工作不拖在别人的后面,我又一次回到老家乞求起76岁的老母亲……
王祖乾说到此处,声音开始哽咽。
你可能不知道,我打从事移民工作后,就极少顾得上照顾母亲。1994年,也是在移民工作最忙的时候,我父亲突然病故,那时我在另一个乡当党委副书记兼武装部长,也是负责全乡1000多名就地后迁的移民工作。父亲病逝时我都没时间与老人家见最后一面。当了乡长、乡党委书记和大昌镇镇长后,一年见母亲没超过两三回,更说不上照顾和孝敬她老人家了。今年4月,我怀着孩儿对母亲般的依恋,回到我的老家曲尺乡。
在间老家之前我向县领导作了请示,希望把大昌镇今年的一部分外迁移民指标给曲尺乡。县领导开始怀疑这一方案能成吗?我说能成,曲尺乡是我的老家,他们那儿没外迁移民指标。领导说,你们大昌镇外迁任务重,指标落实有困难,人家曲尺乡的百姓就愿意走了?我说我试试。这样县领导才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自己早已不是曲尺乡的乡干部了,人家凭什么一定要把难题弄到自己的头工嘛!说心里话,我也不是想让人家为难,我知道这个难题还得靠我自己来解决。
我唯一的能耐就是找我母亲,想请母亲作榜样当移民。我知道我家族人多,如果把他们动员外迁了,不就可以完成几十个外迁指标嘛!不就可以少给政府些压力,我间家后见过母亲,向她電重地磕了3个头,然后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老人家。母亲万没有想到一年回不了儿次家的儿子,好不容易出现在她面前一次时,竟然向她提出了这么个要求!我见母亲的嘴唇抖动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哥知道后,狠狠地将我奚落了一通,那话是很难听的,说我当干部当得六亲不认,现在连自己76岁的老母亲都想骗走啊?听了大哥的话,当时我心里十分难受,确实感到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可母亲这时说话了,她当着家人的面斥责了我大哥,说你弟弟现在是国家的〒部,忙着三峡移民的大事。他有难处,来找我这个当妈的商量有啥子不对?母亲的话让我流下了眼泪。但我觉得再也无法向老人家开口,动员她外迁当移民。可我心里还是着急,一面让在外面打工的妹妹回来做母亲的工作,让妹妹给母亲讲外迁地方的好处。母亲还是不表态,只冲妹妹说了一句:你父亲的坟边巳经有我的一个墓穴,我过几年就陪你爸去了。妹妹把母亲的话告诉了我,我知道母亲心里想的是什么,便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让她老人家跟我媳妇和两个孙儿在一起住。
经过一段时间后,有一次母亲见我回家,便主动跟我说,祖儿,妈知道自己当不当移民无所谓了,如果孩子们以后能在外迁那个地方有发展,我答应你。我一听母亲的话,忍不住跪在她老人家跟前,痛哭起来,连声谢她老人家支持我的工作……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个电影镜头: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英雄母亲,面对敌人的炮火,她而不改色地对自己的儿子说:走吧,孩子,革命需要你!假如有一天你牺牲了,妈会永远地守护在你的墓前……难道王祖乾镇长的母亲不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吗?
听说我的母亲愿当外迁移民了,而且由她出面做我的大哥和家族叔婶们的工作,很快曲尺乡的90个外迁移民指标全部得到落实。我高兴得不用提了,而且特别特别地感到自豪。当我母亲和大哥他们正式在乡政府那里办完迁户手续时,我特意回去表示祝贺。我告诉母亲说,儿自从去部队当兵到现在,大大小小得过不少奖励,但所有奖励加起来不如这一回母亲带头当三峡外迁移民这么高兴。母亲红光满面地拍着我的头说,你妈是通情达理的人,能帮你为三峡移民工作做一份贡献,就是献七这把老骨头也值呀!当时我听了她老人家的话,就想着一件事:如果哪一天我出色地完成了移民任务后,上级领导给我个啥子奖状或其他什么荣誉的话,我第一个要给的人是母亲,因为她才够这个奖。你知道吗,她老人家一共动员了我家直系和旁系亲属共65人!他们中除了我母亲外,有我哥嫂全家,有我妹妹全家,有我老姨全家,还有亲叔亲婶……
这就是一个移民镇长的国事与家事。
李美桂与王祖乾在同一个镇,是这个镇的女副镇艮。
到古镇之前,我就知道李美桂这人,她是三峡库区远近闻名的一位女移民干部,代表着数以万计的移民女将形象。在见到本人后,我暗暗有些失望,因为在我想象中这样一位出名的女干部,应当性格特别柔情,而她倒像个假小子。有人早先给我介绍说李美桂非常会做移民的思想工作,镇里一些连镇长书记都做不通工作的钉子户,只要到了美桂手里就能乖乖就范,愉快搬迁。
我生来像男孩,性格特别。她笑着告诉我。
嗓门也是天生的?
不不,那是干移民干出来的。李美桂恢复了女性的一丝羞涩,毕竟女镇长才30岁刚出头。
听说你以前是镇里的计生干部,怎么样?都说计划生育是天下第一难,还有比移民更难的?哪个更难?我一直想就上面的问题寻找到答案。
干了10多年计生工作后又转到移民工作的李美桂应该最有判别权,她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我比起移民工作来,计生工作简直不在话下……
真的?我瞪大眼,笑里带着疑问。
李美桂马上明白,用这样的话回答:计生工作确实也很难,但那有非常清楚的政策界限,几十年的宣传和工作做下来,全国人民都明白应该怎么做才对,而且它也有比较简单的技术措施,比如避孕、结扎等。可移民工作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是要动员人们把过去一切的生活环境、一切的生活方式和一切的生活基础全部改变,甚至深连着根的祖坟都要给人家搬掉,这绝对不是用什么钱和补偿所能解决与代替得了的。如果换了我们自己,说不准比移民更想不通,工作更加难做。但再难也必须做,三峡丁程建设的时间表放在那儿,上面分配我们的移民任务放在那儿……
是的,我们的女移民干部李美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镇党委从计生的岗位调到了破解世界级难题的岗位上,这一调几乎要了她的命。
都说女人泪多。其实在移民工作过程中,男人的泪水并不比女人少。奇怪的是,女移民干部李美桂说她自己几乎没流过泪。
动员移民,需要细致入微的思想工作,需要像小溪流水般的耐心说服。无数刚性的男干部不得不在移民面前收敛往9的粗嗓门而表现得温文尔雅,他们知道要动员一户移民搬家走人,靠喊几嗓子,发几次脾气,效果绝对适得其反。男人们因此改变了自己。
把李美桂调来充实移民工作的力量,镇领导想的是发挥女人柔性的优势,以便啃掉那些硬骨头。李美桂就是因这样一个原因被安排到了移民工作一线的。
然而,李美桂发现,那些移民们的所思所想,远不是女人简单的柔情所能打动得了的。女人的柔情同样失效。
第一年,分给李美桂的移民任务是92户,计362人。
第一天走进那个村子,李美桂不曾想到的是几百个村民中竟然没有一人肯与她搭话。哥,他们干啥子恨我嘛?晚上冋镇的途中,一肚子委屈的她,跑到哥哥家想寻找答案。
还不是因为知道你要动员他们到广东去呗!哥哥说。
广东不是挺好的吗?他们还不愿意呀?李美桂不解。
你们干部说好,那是光在嘴上说的事,人家能那么容易相信吗?
李美桂敲敲脑袋:哥,照你这么说,要让移民相信,就得我们干部把工作做得实实在在才行喽?
这还用说嘛!
李美桂一边帮哥哥做饭,一边寻思着方法。当她抬头看自己的亲哥哥时,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哥,你家反正早晚也要搬迁的,干脆这回你先报名到广东去,我再把这事跟我正在做动员工作的那个光明村村民一说,看他们还有哈说的。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哥哥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嘭的一声将切菜刀往灶上一扔,扭头就进了里屋。
哥,我跟你商量嘛!李美桂要跟进去,却被哐的一下关在门外。
哥哥气得三天没理她,李美桂却像找到了一把开展丁一作的钥匙,一次又一次地跑来跟哥哥磨。那嘴也比过去甜了许多,手脚自然更勤快……
哥,你不能看着我当妹妹的丢人嘛!移民任务那么重,今年的外迁时间又没几天了,你不帮我还有谁帮嘛!求你了啊,好哥哥亲哥哥!李美桂整天像小时候似的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就是不离步。磨呗!
这是你求的事吗?搬迁!一搬就要搬到广东,知道吗?哥哥火不打一处来。
我懂,这才求哥哥你帮我的忙嘛!妹妹也不示弱,照旧软磨硬泡。
你真要把我气死呀?!哥直躲脚,然后回头瓮声瓮气道:好了,算我上辈子欠你的债,我搬广东去吧!
哥,你同意啦?李美桂兴奋得髙喊起来我哥万岁!万万岁!
得了,哥能不被你气死就不错了。哥哥不由得苦笑起来。
第二天,李美桂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地来到光明村,面对全体村民们,她说道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广东确实地方不错,比咱三峡不知好多少。不信,我哥哥就是个例证,他也要搬到广东去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付眼前这位小个头的女移民干部。
没辙,大家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家。有人开始思想活动起来,有人则把大门一关,背起包裹,从此不知去向。
李美桂没想到人家对付她还有这一招,急得嗓子直冒火。听说有一户上了巫山县城亲戚家去了。马上就走,到巫山!她租来一辆私人摩托车,跨上后座就出弯弯山道,一路上见不到一丝灯光。5个小时的颠簸,才赶到县城。深更半夜,怎么能随便敲人家的门呢!又饥又饿的李美桂只得蜷缩着身子在一个水泥管子里等到天明……
你来干啥?再不走看我打死你!人找到了,可人家怒发冲冠地抓起一根铁棍冲她要打。
李美桂自己都不曾想到为什么格外镇静你打死我可以,但你得先为我准备好一口大棺材,还有两口小棺材一我两个孩子的爹前年已经死了,你打死我了她们也会活不成的……
那村民一听这话,顿时软广,就差没掉下眼泪。
我跟你回去办搬迁手续吧。那人无奈地垂下头,丟下铁棍,瓮声瓮气地说。
别以为你是个女人我就不敢打你!老子看你下回再敢踏进我家门,走着瞧!又一位不通情理的村民怒气冲冲地对李美桂说。
只要你不办搬迁手续,我就会天天来找你的!李美桂毫不畏惧地回敬道。又一次上门。
又一次关门。
上门者一脸平静的微笑。
关门者一脸激动的愤怒。
劝你别动手!
我打你咋的了?
顷刻间,男人的拳头从空中落下。李美桂一闪身,但还是没有躲过一重重的拳头落在她肩膀上。
哎哟
不好,打人啦一一
谁打人啦?
移民干部呗!他们不打人谁打人嘛!
你瞎说!李美桂痛得牙齿咯咯直响。
镇党委书记知道了,看着自己累得又黑又瘦的女干部被人打的惨状,不由得怒发冲冠:太不像话!命令派出所干警把那打人的家伙给我铐起来,拘留他十天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