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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神奇的“无形之手”(1)

1998年10月底,中国作家协会作家团一行10多人应邀赴义乌参加由国家国内贸易部和浙江省联合在此举行的“98中国小商品博览会”。我们老中青三代作家都是第一次到义乌,一切都感到新鲜,一切都感到惊喜。虽说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是走南闯北的文人墨客,啥世面没见过?但我们却真的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市场,而且是在一个显然远离开放地区的小小的县级城市。历经中国农民几次革命运动的《李双双》作者、老作家李准先生本来身体有病,一到义乌却比我们这些年轻人更兴致勃勃地游览市场。著名诗人李瑛先生更是诗兴大发,长吟“农民兄弟赶天路”……由于我在义乌逗留的时间比其他人长,所以许多当时我们作家们惊愕的事我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比如在开幕式那天义乌大街上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踩街游行,这样的街头大活动在京城首都也是久违了的。当时我们作家代表团中就有人惊叹地想弄清义乌市政府为了举办这样隆重而热烈的场面花费了多少财力物力。后来我才知道,整个踩街活动及其所展示给来自四面八方宾客的几十个方队的彩车等,义乌政府有关部门除了组织外,几乎没有花费任何钱财。组委会的工作人员则向我透露了另一个有趣的信息:考虑到整个活动时间,计划中的方队出场是经过严格的筛选和控制而确定的。但后来活动布置时则令组委会的同志大伤脑筋,因为政府原考虑为了节约经费,便对参加踩街方队的要求作了原则上的规定,即采取各单位、各企业自愿报名、自筹资金的做法。这一条一公布可不要紧,却使具体办事的组委会办事人员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初一些日子,报名参加踩街的单位和企业成百个,后来我们作了一定限制,但新的问题又出来了。比如一个彩车方队,早先我们怕因为经费比较大而弄不起来。可事实上消息一出去后,想参加彩车方队的最多。有影响、有实力的单位和企业就不用说了,光个人或以家庭出面的就多得让我们来不及应付接待。大伙都这么说:‘只要让我参加,几万几十万的钱是小意思!’”听了市政府的同志介绍,我手中的笔忍不住有些颤抖,心想义乌人也不知咋回事,做“鸡毛换糖”这样一分一厘的小本抠门生意是他们,像踩街这样过市一回扔下几万几十万元钱不眨一下眼的也是他们。说真的我有些弄不懂。后来宣传部长朱连芳解开了我心头疑虑,他说:富裕了的义乌人现在最想做的是希望能向社会作回报,因此像参与博览会这样很有面子的事,谁都愿意干。

是啊,人们追求巨大物质利益的最终目的,不就图个过上更加自由自在的幸福日子和心情舒坦的精神境界吗?

人所具有的巨大的贪婪性与博大的施舍性,总常常同时存在于我们的身上。对曾经是非常贫穷的中国农民来说,追求基本的生存和富有从来是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目标,他们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几千年来一直为之奋斗过,然而就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成功过。今天的9亿中国农民中,虽然很多人在新政策下得到了基本和良好的生存环境,但大部分人仍然处在非富裕阶段。义乌人则不然,他们已经改变了自己过去的一切,已经由贫穷过渡到了小康,又从小康迈向富有……而这正是中国农民最梦想实现的王国。

中国农民梦想的王国是个什么样呢?是有田地?不,他们现在已经都有了。是有饭吃?不,他们也已有了。是有钱花?有很多钱花?是的,富有的第一阶段就是物质上的满足,而物质上的满足,也是中国共产党承诺为人民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所要做好的头等重要的事。

实现农村的富裕生活,在我们的传统理论和概念中似乎只有靠土地一条出路。当然这本身并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不能千篇一律。义乌是个人多地少田又薄的地方,人口密度比全国平均密度高出4倍多。义乌人既继承了祖先的从商传统,又适应了新历史条件下走中国式社会主义道路的需要,开创了一个农民市场经济的新天地。

在今天,义乌的小商品市场不仅已被从商的经营者首肯为“华夏第一市”,中国政府部门的官员和外国实业家们也一致承认它是“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然而在我看来,义乌市场的有形世界纵然令我们中国人自豪和扬眉吐气,但我更看重义乌人创造的一个缤纷多彩的无形世界,这就是义乌人在建立大市场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独创经验与不懈追求精神。它的存在,远比一种指标、一幅蓝图要宝贵得多。

义乌人创造的无形资产早已开始发生魔力。不是吗?看一看它与周围地区已经拉开的距离,看一看它与同时代中国农村的进程差异,我们就会发现很多很多值得深思的问题。

1982年,谢高华书记在听取冯爱倩等经商者的心声后,毅然决定在当时的县城一条老街上辟出一块地用作小市场,并随即发出了农民进城经商的“四个允许”,这无疑给早已憋了一股劲要想好好干几把的众多“拨浪鼓”手开了绿灯。但后来发展的形势之快又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很快,北门街的小市场人山人海,逢到赶市高潮更是无法行车走人,这一方面也影响了市容,更重要的是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市场发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现象,多数人包括不少干部在内不知所措。那时人们的思想里通常把经商与“搞资本主义”连在一起看待。是放任这样的潮水漫天冲涌,还是及时制止或者睁一眼闭一眼地不去管它?三种态度,后一种态度居上风。然而已经冲出堤坝的潮头怎有回逆之理?就在这义乌市场正式形成的徘徊时刻,一位颇有远见者站了出来,他就是义乌市场管理部门的前身--稠城工商所负责人徐至昌。

徐至昌这个人物在义乌也算是位名人。倒并不是因为他后来成了义乌市场管理的奠基人之一的缘故,而是他年轻时就因同单位的人一起到乡下调查的路上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而被人背后捅了一刀,结果当了20多年的右派,这其间吃了多少苦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在稠城工商所当负责人时,距平反和恢复公职仅两三年时间。那时北门街冯爱倩、黄昌根他们那些做小买卖的商贩,已经有了六七百个摊位了,可徐至昌他们的工商所小市场管理工作才刚开始,连一间正式的房子也没有,临时租的一间农民房,内放一张办公桌、一台扩音机和两条专门用于接待及处理小商小贩的木凳。为了照顾另一位日常处理事务工作的同志,他徐至昌甚至连张办公桌都没处放,于是只好天天上外头与工商们为伍。这样的日子还真给徐至昌这位工商干部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十几年后,已经退休在家的徐至昌谈起当年的事依然激动不已:“当时我感受和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们义乌市人多地少干啥啥都上不去,可为啥冯爱倩那帮做生意的事却越做越红火?而且从县委发了《第一号令》后,来北门街摆摊的人与日俱增,最后达到无法走路的地步。好多小商小贩也不断向我建议扩展市场。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作为市场管理人员,我当然认为自己有责任把经商者的心声向上反映,而且结合我多年对义乌经济与社会的研究考察,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想法,即我们义乌要在没有任何自然优势的条件下发展经济,就应当紧紧抓住农民经商这个积极性,大力开发和拓展商品市场。于是我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和经商者们的意见,汇总成一份报告给县领导。工商所的同事听说后就劝道,说老徐你平反才刚过几天舒心日子,千万别再忘了心直口快的教训啊!听了大家的话,我心头也矛盾,同事们的好心我明白。但令我不能平静的是众多经商者们一颗颗滚烫的心。他们听说我有可能因为他们说话而面临‘双开除’的可能时,便都来找我说:老徐你为我们写报告,如果有一天被开除公职,我们就带你一起做生意,去赚比你现在多几倍的钱;如果你坐牢,我们就天天给你去送饭……”徐至昌说,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人如此向他掏心窝子,于是就更坚定了他向领导建议在义乌正式建立商品交易市场的决心。1984年3月15日,一份署有“徐至昌”大名的《关于建议中共义乌县委采取强有力措施,迅速建成规模巨大的小商品专业市场的报告》送到了县委……

十几年过去了,义乌已今非昔比,徐至昌也从一位年富力强的汉子,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现在再看看当时他写的那份报告似乎并不感觉它有什么太高明之处,然而在那个时期的那种情形下,有人如此大胆地构想出了义乌今天这样一个宏大的市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了不起。因为它所包含的内容可以任我们去畅想,去思考。像今天的经商者不忘谢高华书记一样,不论义乌现在的经商大户还是小户,只要曾经在北门街一带摆过摊的人都还记得徐至昌给他们提了一个发生命运根本变化的好建议。

徐至昌的报告正巧转到了县委书记谢高华手里,自1982年9、10月县委发出《第一号令》后,百姓对公开允许经商一片赞美,但随即也有人不断在谢高华耳边吹冷风,说打小市场开放后,所在街道人满为患,经常发生行人与车辆的矛盾。一个时期里居民对此还真有些怨声载道。到底怎么办,当时县委和谢高华书记也正在思考之中。徐至昌的关于移址扩建市场的建议,无疑给谢高华和县委决策“以商兴县”的大目标点了把火。

“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共产党的干部做什么事?说到底,就是为人民群众办事。徐至昌的建议说明了啥问题?说明了我们当干部的有些思想和观念还跟不上群众。这怎么行呢?这可是要拖改革开放的后腿的!”县委扩大会议上,谢高华一边抽烟一边不时地站起身子向干部们大声说着,台下则静得出奇。大家知道,这个会议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县委要作出一项将影响未来义乌的决策,要把经商、兴商当作彻底改变义乌落后贫穷面貌和实现现代化的首要战略任务。

“我们义乌需要发展,可我们既没有沿海地区的地理优势,又连个侨胞侨眷都找不出来。靠什么来着?有呀,人民群众已经给我们指出来了,那就是我们义乌有不怕吃苦不断进取以小本滚雪球的看家本领--‘鸡毛换糖’呀!别小看了这一把鸡毛、一个纽扣,它里面的学问还是进了马克思《资本论》的哟。今天我们要把这看家本领统统地全部地毫无保留地拿出来,你们给我举个手,看看谁摇过拨浪鼓?”

谢高华书记的话刚一落,台下顿时“哄”地热闹起来。

“举手啊!”台上又催了一句。于是台下树起了森林一般的手臂……

台上的谢高华书记一边重新点上一支烟--他的烟瘾使他的嘴上基本不断“燃烧”,特别是在异常兴奋之际。“好好,我们义乌不愁富不起来!你们自己看看,除了我这个外地来的和个别同志,你们都曾摇过拨浪鼓,都干过‘鸡毛换糖’嘛!行,义乌以商兴县一定能成,这是我们最大也是别人无法与之可比的优势!”

“谢书记,是不是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放开经商这个口子了?”有人问。

“这还用问?而且明年再开县委扩大会议,第一议程我就要让诸位讲一讲谁发动群众经商最好,谁就是第一个受表彰的干部!”谢高华答道。

“那么私人开厂也是可以了?”

“这也还用问吗?不开厂就干不了大事。义乌人的厂开得越大,我这个县委书记就当得越踏实!”

“哈哈哈……”谢高华的回话引得一片欢笑。

“再想问个问题:我们干部家属能不能也去经商?”

“可以。干部家属也是群众,也是义乌人民的一分子嘛!”

“那我们当干部的能不能去参与经商呢?”

这可是个尖锐而敏感的问题。喧哗一片的台下顿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了谢高华的脸上。干部们只见谢高华再次接上一支烟,然后把话筒往嘴边挪了一下,大声说道:“只要不影响工作,不搞特权,我看就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去经商做买卖!就像你们当年偷偷外出‘鸡毛换糖’一样!”

“好、好--!”干部们说这是“文革”以后一次最开心的会。而就在这次会上县委作出了《关于建造稠城镇小商品市场的决定》,并批示工商局在县城内的太祖畈一带划地建市。

1983年12月26日,义乌有史以来第一个有固定场所的小商品市场建成并开业。冯爱倩、黄昌根、何海美等一批曾经多年来一直游荡街头、东搬西移的小商小贩们,第一次佩戴着胸徽,穿着整齐的职业服装,像国营商店的营业员一样站在自己的柜台前售货卖商品。他们中间好多人都激动得哭了,因为他们不仅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固定的经营地方,更重要的是他们第一次像人似的被顾客叫作“同志”、“服务员”了。别小看了这种变化,它给予经商者的不仅是简单的一处漂亮的经营场地,它所给予的东西恐怕连冯爱倩他们自己都难以说全。那应该是一种人格的恢复,一种必须的尊严,一种可以施展才能的战场,或者说是一块通向自由王国的天地吧。总之你只要能比喻出的都可以用上,因为今天的义乌人从建立正式市场后从中获得的内容太宽泛和丰富了。

赚钱在当时是重要内容,但并不是全部。现今在义乌名声显赫的“大户”几乎都是在那个时期真正发迹的。

此间担任市场个体劳动协会主任的何海美,给我谈了她在那段时期的心理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