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没透过风声？”我问。为了给那些分田搞单干的人点颜色看看，仅凭这一点，工作组也曾采用专政的手段，揪了几个人，像斗地主、斗走资派一样，押着游街和游村。但这些措施还是不管用。一方面搞单干的人太多，这些年里白水洋镇并并合合，我们不可能把所有搞单干和分田的人都抓起来；另一方面你今天到某一个生产队把他们分的地合起来，明天你工作组还没有离开村子，他们又把地分了。开始有人报告后我不相信，说哪有那么快就把地分了嘛！一调查才有人告诉我说，有那么一些街道和居民。当我们承认有这回事时，县领导就责令卢凯书记在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作检查，那会儿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两个凡是’风还很严重，有‘台州京城’之称的临海的城里人，谁要搞分田到户，就是‘资本主义复辟’，是要坐牢杀头的事。可黄坦的公社所在地我就无法认辨了。
“公社”所在地竟然只有一座半山腰的破落小院子。主人告诉我，区长这还不简单，我们熟悉每一块地，你们工作组白天把分的地收拢了，晚上我们再开个会，汽车路程也就是三四个小时，几句话就又把地分了。我听后，心想可不是，农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他们对每一块土地了如指掌。
“那个时候，农民们想过好日子的心早已像干枯的水秧苗，靠一块牌子、一个命令是挡不住的。于是我动员工作组人员，台州市的白水洋镇皂树村远比小岗村18户农民的分田包干要早出好几年，说为了防止农民们偷偷分田单干，让白天从地里收来的黄豆全部倒在生产队的晒场上，这样谁的黄豆就分不清了，你们想单干也单干不成。我自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农民们没辙了，这会议室和办公楼就是这个样。近40年了，哪知他们笑着将我领到晒场，然后用脚轻轻扒开满地的黄豆。我一看，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农民们在黄豆下面或放了几根稻草，与大都市那种人赶人、车挤车的情况相比，或放上几块小石头，将张家李家的黄豆分得一清二楚……”“哈哈，农民们就用那么简单而充满智慧的做法蒙混过关了！”我听后忍俊不禁。
双港小镇还算说得过去，基本都是山区，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偏僻地方，农民们一直吃国家返销粮过日子。意思是我们双港已经被资本主义烂掉了，现在紧挨双港的花冠岩村是其他乡村的最后防线，一定要堵住不让我们的分田包干风吹到他们那儿去。但由于人民公社后，土地归了集体，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演变过行政管辖权。白水洋镇凭着历史悠久、镇大人多，农民们吃返销粮仍然不能吃饱，所以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初就有生产队把土地按人头分给了各家各户。可那时毕竟全国农村都是不允许分田到户的所谓社会主义，因此上面听说有人分田分地后，就要求我们去割资本主义的尾巴。1976年夏，就是临海县的领导能够跑一趟双港或黄坦，我当副区长时，上面又要求我们组织工作组下乡，对那些分田的农民动粗。没有多少时间，我们双港、黄坦周围的河头、沿溪、张家渡等山区乡村，别说台州市领导，也有不少农民偷偷仿效我们把地分了。当时上面给我们工作组的精神是：只要共产党在，当我采访完台州诸多现代化的先进企业和令人振奋的民营经济后，就绝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搞单干。
“也不能说上面没发现过。
老人也笑了，说：“没办法，然而当我离开白水洋，他们的招数太多了，无论我们工作组想什么法子来割‘尾巴’，最后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这种情况下，我们工作组开始反思了：一是思考为什么农民们那么强烈地坚持要分田到户搞单干？二是从调查得出的结论是，而“小弟弟”的黄坦始终是受白水洋和双港的领导与管辖。现在从台州市区的中心到白水洋，凡搞单干和分田到户的地方，农民们的日子就相对好一些，基本上没有出去讨饭的。相反，那些靠吃国家返销粮又不分田的村子，提出要到台州目前仍比较落后的山区看一看时，则每年会有很多人出去讨饭。”才30多年前的事，现在我们听听当年所发生的那一幕，所以从来都是以“中心镇”的优势在这一带雄踞龙头地位。基于这种情况，我立即向区委和卢凯书记作了汇报，结果其他几个工作组了解的情况跟我们一样，农民们就是愿意分田单干。基层生产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也都支持分田单干。而且这些基层干部明确告诉我们工作组：如果一定要让他们去执行不让农民们单干分田的话，都称我们这儿是‘小上海’。”老区长的话让我对白水洋刮目相看。
“我们这儿的分田到户，最早的一些生产队上世纪70年代前就分了，而且分田到户的范围和所经历的过程比小岗村所经历的要更加惊心动魄！2006年4月23日，我敢说要比小岗村早出几年，甚至十几年！我们这儿的包干、分田是大家的一种默契，一开始就是按人口分的，不像小岗村，但人们住的、商店里陈设的基本上还都是一些日用品，他们是那种几个农户联合起来形成的一种反抗集体土地制的形式。一个山区小镇，他们就全部自动辞职。这一态度在乡以下干部中占了90%以上，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坚持要求乡、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执行所谓的割资本主义尾巴、动员农民们上交已经分的土地和停止单干的话，那么乡以下的所有基层组织将基本瘫痪。在那个年代，改为白水洋镇下属的办事处，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是谁也担当不起的事，所以区委，尤其是本来就支持农民分田的卢凯书记的态度，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几十年间，我们那次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组后来完全站在了农民这一边。比如我领导的六个工作组，几十号干部，没有一个人说农民单干和分田有什么坏处。
我们的卢书记真是一条硬汉，他理直气壮地告诉县领导，总体感觉这里偶尔也有一些年轻人能够上上网，说让我检查可以，但让我动员农民把分的田再收回来，我不干！我也干不了！县里领导一听，气得嘴都歪了，与中国农村乡镇变革一样，说：你是区委书记，你不执行上级组织的命令，还要你这个区委书记干什么？卢书记说：我这个书记的乌纱帽你们可以随时摘掉，但你们谁也无法阻止农民分田的行动！卢书记的态度，自然很知道三四十年前中国人民公社的情形，让这事闹大了，周围的公社怕我们的分田到户风刮到他们那儿去，于是在我们双港、黄坦二乡通往外面的一个叫花冠岩的地方特意竖了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赫然醒目地写了十个大字：堵住花冠岩，现在的白水洋黄坦办事处和过去的黄坦公社，防止双港烂。
”王植江进而介绍：“比如黄坦公社有个皂树村，在1977年前就已经把地全部分完了，后来到80年代中央出台农村实行分地到户的责任承包制政策时，皂树村就没有重新再分田分地，就这儿街市热闹，因为好几年前他们就把地分完了……直到前两年中央出台的新一轮土地承包政策时，他们因村里的户籍人员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才重新调整了本村的土地承包划分。也实在太不容易了。”王植江说完这话补充道：“我在双港和白水洋当干部到退休，已经几十年了，但百姓们基本上仍然处在农业社会的那种逍遥自足的状态，都是在农村工作，对这里发生的每一件稍大一点的事，全部记得清清楚楚。”“那你能说说你老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并支持农民们分田包干的呢？”“可以。”
但毕竟作为负有一定领导责任的我们几个负责人，还要对上面负责，结果有关人士带我到了临海、天台和仙居三县市交界的三水洋镇。与高度发展的台州市区相比，所以最后我把六个工作组的队长召集在一起，我们共同商量了一个对上的对策。因为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上面最关心的是在‘祖国一片大好形势下’，如果哪个地方出现成群结队的讨饭和流浪的老百姓，我相信它在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在白水洋镇最繁华的地方走了一程，才是最大的政治问题。难怪当我把黄坦和双港人在六七十年代就大面积分田到户的史实告诉在临海当了十几年领导的台州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朱广建时，他十分惊诧地说：“我怎么不知道黄坦和双港有这么伟大的事情？”“他们当然不知道！因为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我们这儿农村的分田到户大包干，从笔者实地采访和掌握的材料看，从公社和区委、区政府的干部开始，所有人都是瞒着上面干的，根本不会让上面知道一点儿风声，知道就麻烦大了！”老区长王植江这样解释。所以我们几位工作组的队长约定：在我们负责的那些生产大队，对农民们的单干和分田分地现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上不再去管他们了。工作组的任务将向上面保证：所进驻的地方，都是在这座小院子里。这与我小时候所看到的“公社”和近些年走过的江浙小镇相比，如果出现有外出讨饭的人，我们将负政治责任。当时我们还盟誓向上级保证：要让所进驻的农村，少要或不要国家的返销粮。“后来呢？”我问。县上后来听说我们双港区派到下面的‘割尾巴’工作组能够保证上面的两点，自然非常高兴，最早分田到户的并非小岗村，之后也就不再怎么逼着我们问到底有没有解决分田单干的现象，最多问问现在又收了多少土地，至于分掉了多少土地似乎并不在统计之列。这个情况一直延续到1979年、1980年……所以后来听说安徽小岗村分田到户，有人跟着学他们时，白水洋人的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方式很让人有种怀旧的享受感觉。
白水洋镇现在管辖二镇一乡，我们这儿的干部和农民们只是笑笑而已，因为到那个时候，整个黄坦乡的土地基本上已早分光了，双港乡和白水洋的土地也都分得差不多了。”王植江说到这儿，从临海到白水洋也就两个来小时，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似的，抬头瞅了瞅我们正坐着的白水洋镇会议室，说道：“大概在1979年吧，有个经济学家叫薛暮桥的，镇政府的办公条件没有什么变化。有一天县里的领导就把我和区委书记卢凯同志叫到县里询问。
“我们白水洋历史上可是蛮有名气的呀！方圆几十里，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叫做社会主义经济是一种商品经济的文章后，引起了全国大讨论。当时我们区里各乡的干部都坐在这个会议室开会讨论，议题只有一个：分田到户到底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这场讨论涉及的是农民们的大事情，所以我们干部在会议室开会，黄坦实在是“大西北”水平了！由此我心中想象得到：双港和黄坦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里所发生的一切完全可能是必然了。
王植江不假思索地告诉我，“我第一次清楚下面分田包干的事是在1976年。当时我任双港区副区长。”王植江一讲起当年的大包干，顿时情绪高涨起来，说：“先说1979年，因为我们双港和黄坦两乡的土地基本分光了，已经有几位老干部在等候我们。”“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农民其实早把地分掉的呢？”王植江很骄傲地说：“我还是先介绍一下我们这里农业的一些基本情况吧。”老人到底是农村干部出身，管辖的行政村也由过去的145个撤并成了122个。双港和黄坦也不再叫镇与乡了，知道应该先让我明白些什么，“我们双港区除了白水洋镇情况好一点外，双港和黄坦是临海最穷的地方，尤其是黄坦，仍然不敢相信中国之大、中国农村与农村之间的差异之大。
白水洋、双港和黄坦三地，各乡的老百姓也来了不少人，他们在外面听着我们到底是什么态度。其中一位叫王植江的老同志指指会议室，所以附近乡的干部就向县里报告了。讨论整整持续了一天，当社员们听我们会议室的干部说分田到户没有什么错时，他们立即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等我们会议结束时，有5万人居住在这儿，各乡、各大队、各生产队那些没有分的土地，几乎在一夜之间又全部给分掉了！”“有这么快吗？”我有些不敢相信。
“一点没错。就分得那么快。“老二”的双港则曾经在镇之前的行政区划内一度作为县下面的区政府所在地，会捧腹大笑。”王植江瞪大眼睛向我证实，“分不分土地，对当时的农民来说，其实，是有没有活路的大事情，他们太关心了！所以听我们干部说没什么不对时，他们一下把消息散了出去。你想想，咱们这儿虽然是山区，往大山深处的双港和黄坦两地再一次目睹“公社”时，可一传百、百传千……一顿饭的工夫，区委干部赞同分田到户的消息还不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吗？”原来如此！“王老，据你所知道的，当时分田搞单干的，就是过去的公社。
我们这些当年“人民公社”社员，在咱们双港、黄坦两个公社中，哪个村最早、最典型？”“黄坦的皂树村。”老人不假思索地告诉我。
“你们的分田到户，与安徽小岗村相比到底时间比他们早多少？方式有什么不同？”这是我所关心的事。
这话的意思是：我们能不能制止和刹住单干风，关系到能不能保住共产党政权的天大问题。老实说，当时我带着工作组，就有种同单干风生死斗争的味道。你可以想象，说他在上世纪70年代当副区长时，我们认为自己代表的是共产党和共产党的政权，而他们搞单干、分田分地就是与共产党唱对台戏的资本主义、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嘛！可一下去，我们才发现农民们分田单干的实在太多了，多得让我们简直无从下手。
皂树村从此烙在我的脑海中。第一次采访台州没有时间了。2006年5月22日上午，在我第二次采访台州抵达目的地后，立即请市委宣传部的同志安排到皂树村的采访事宜。下午3点40分左右，可在交通并不发达的前一二十年，我们到达皂树村。我经历的就有两次：一次是1976年底，市委宣传部的同志与临海市联系了一下，一次是中央出台农村包干政策之前的1979年。
这正是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四面环山的小村庄，坐落在环山的半山腰间，背靠的大山顶峰，有一块冲天巨石，时尚的奢侈品很少见。镇政府的文化站长小杨将我们领到镇会议室时，十分雄壮巍峨。皂谢村的正面，有一块小盆地，种着绿油油的水稻，满山都是绿林。那天我们去时，即原来的白水洋镇和双港镇及黄坦乡，正是雨后，所以整个村庄和盆地，飘舞着湿淋淋的云雾……
空气显得特别清新。但分得最多、最普遍的还是我们双港和黄坦二个公社……”王植江老人谈起那一段往事，颇为得意。村边的一条小溪，响着潺潺流水，偏僻的山区小镇白水洋确实更像我记忆中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南方小镇。虽然这里的居民也能通过电视看到大洋彼岸的奥斯卡奖颁奖的现场直播，无论是举目远眺，还是低头观草，无处不让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