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国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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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一场影响和改变9亿农民命运的山村革命(7)

在离开那个小镇向另一处灾区行进的路上,我发现很多地方的百姓都在自己倒塌的房前点着蜡烛和各种冥币,显然他们是在祭奠。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灾后的“头七”。中国百姓中有这样的传统习俗:逝者走后的第七天,活着的亲人要为他们举行第一个祭祀。

于是我似乎也明白了那位女医生为什么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我想可能是她与丈夫的最后见面竟然会是在逝者已经离开她的第七天。对女医生来说,面对残酷的现实,怎能不悲痛欲绝、哭声震天呢!乡亲们告诉我,这位女医生在另外一个镇上参与了抢救30多名生还者的战斗,而她却没有时间去救自己的丈夫。

这样的英雄故事在灾区我听说了很多,却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位女英雄面对自己逝去的亲人的这份悲恸之情……

七七忌日很巧。我第二次赴灾区采访的时间已经距大震49天了。七七四十九天,是中国人纪念逝者的又一个重要日子。

这一天,我在德阳的什邡采访。那个矿区在大震时所经历的灾难是毁灭性的。许多山体崩裂后不仅将整座矿山掩埋在百米的废墟之下,而且沿途不少建桥修路的民工在施工时被掩埋在泥石流中。由于前一时期抢救太紧张,他们的遗骸仍在原地没有处理。而根据当地抢险指挥部的意见,一般埋得特别深的遇难者不再进行挖掘处理,而是就地现场处置。北川县城和不少地方就采取了这样的做法。但也允许个别地方的百姓在有条件的情景下,对被埋者进行重新挖掘后再处置。

那天采访归途上,我遇上了这样的事。

这是一处完全倒塌的山体。据说当时在这里施工的有12个民工,他们都是距矿区不远的附近村民。大震时他们都在为矿上筑路建桥忙碌着。大震发生时,他们便毫无例外地全被埋在石头里面。

大型机械设备没有顾及这个偏僻的山区,一直都在最关键和更大伤亡的地方进行着紧张的抢救与清理。

40多天后,村民们向上级申请获得了用几台大型机械帮助挖掘清理的机会。于是就在“七七”这个忌日,全村人都来到了这片坍塌的山体前面,准备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废墟和挖掘遇难者的工作。

现场很沉闷,只有机械的轰鸣声。令人感到窒息的是放在一旁的12口木制棺材--它们准备装殓12名被埋者,并将其骸骨运回村里……

“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埋在荒山野地里。得把他们弄回去,好好安置。”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对我说。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尸体会是什么样呢?”我有些担心,小声说道。

“防疫队员马上到了,估计还能处理。要不村民不干,他们不愿让自己的亲人就这样埋在石头里面没人处理。”干部模样的人有些无奈。

百姓的心情可以理解。

“来了!解放军防疫队来了。”正说着,我们看到一辆卡车驶过来,随即从车上跳下4位穿着防护服的防化部队战士,他们是来帮助处理尸体的。

挖掘正在紧张地进行。第一具尸体很快挖掘出来,许多村民往前拥,但又很快退了回来……

“头都没了。”有人悄声这样说。听到这话后,许多人胆怯地缩到一边。

只有防化兵从容地上前对尸体进行喷洒药水。随后他们借助挖掘机的翻斗,轻轻将遗骸装进尸袋。因为断头缺臂,装的过程很费劲。待装入尸袋后,遇难者的遗骸便被移至棺材的旁边。有干部模样的人在喊:“你们过来认一认!”于是那些遇难者家属便一个个上前辨认。

“是他。是娃儿他爸。”一位妇女哭开了。她很快被另外的几名村民拉到一边。那具尸体也被几位青壮年移入棺材内,并且有人在棺材上面写着死者的名字……

整个过程基本都是这样的程序。我发现,挖掘过程和在辨认死者时,多数遇难者家属已经不是那么悲痛欲绝,也许他们在过去的几十天里流了太多的眼泪,也许他们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

“埋在石头底下能有活路吗?不可能的。”一位老汉抽着闷烟,蹲在一旁嘀咕着。我问他有自己的亲人在里面吗?他说:“两个娃儿都在里面,一个28岁,一个刚20岁……”老汉说这话时,眼眶里立即涌出泪水。“我不敢让娃的娘过来,她看了非死过去。老天作孽啊!”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语言去安抚这位失去两个儿子的老人,更无法想象还在家里等待儿子归途的老妇人。

“快过来,你娃出来了!”有人朝老汉喊道。

老汉顿时快走过去。不等防化兵消毒,他便冲到了两具遗骸前,最后还是被人拖了下来。“娃儿啊,你们都走了,让我怎么向你们娘交代呀?我不如死了算了……”突然,老汉像疯了似的冲向一块山崖……

几位青壮年飞步将老汉拉住,哪知老汉拼命地挣扎,几度挣脱小伙子们的手臂,三番五次地要冲向山崖。最后还是被众人抱住,避免了更大不幸的发生。而这一幕令在场的人的心都深深地刺痛了一下,也让原本沉闷的挖掘现场,变得有些混乱起来。一些遇难者家属的情绪开始激奋,不顾一切地冲上坍塌的石堆用手扒拉起来。虽然这样做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似乎他们早已等不及地想见到自己已经埋了几十天的亲人……被装入棺材的遇难者也不能平静,他们的亲人不停地拍打着棺材,有的甚至再而三地要扒开装尸袋想再见亲人一面,防化战士们不得不采取强行措施隔离他们,然而仍然有人死死地伏在棺材上面不肯离去。

那情景叫人不得不跟着落泪。

显然,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12位民工正在同一地方进行施工。因此他们基本上都被埋在十几平方米的一个地方,因此挖掘并没有拖延太长时间。可是由于山体崩裂的力量猛烈,有几具残尸根本认不出是谁。干部们只好让遇难者的家属认个大概,然而再装入棺材。多数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尸袋内不时淌出混浊的血水,使现场的气味十分刺鼻。防化兵们一再告诉几位干部,要求转移遇难者的遗体。

“那大家就准备起吧!”一位干部模样的庄稼人,招呼着在场的几十位壮汉。随即只见4人一组的抬棺队伍各就各位,大家有序地准备着起棺。

“一、二、三--”“起喽!--”顿时,现场的几位道士吹起尖声的唢呐,有人则点响了鞭炮。

“回家喽!--”众人齐声高喊:“回家喽!--”于是浩浩荡荡的抬棺队伍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向大山深处延伸,很快又有许多人加入其中,使得整个队伍不断扩大,甚为悲壮……

我站在那堆曾经掩埋12名民工的乱石上,目送着这支特殊队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遇难者们终于回家了,他们与自己的亲人在大震后的第49天时终于团聚,这到底是悲还是喜?

大震带给活着的和逝去的人都不是喜,只有悲。因为从此在我们的生命里少了许多欢乐与亲情,多了无数悲痛与思念……

“5·12”汶川地震,使多少活着的人要背起如此沉重的悲情?这时我的手机短信里显出国务院抗震救灾指挥部发布的最近权威新闻:截至2008年6月30日,汶川地震共造成死亡人数××名,治疗××名,失踪××名。已经几十天了,那些失踪者事实上已经可以归入死亡名单之中。于是我们便知道了此次汶川大地震,其实共有9万多条生命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9万多啊!瞬间的天崩地裂,你就这样无情地夺走了这么多条活生生的生命!如果将这9万多条生命排列成一个整齐的队伍,它是何等的威壮!然而,现在他们全都倒下了--就倒在了我们的眼前,倒在了我们的身边,带着痛苦的表情与眷恋,甚至多数还带着断肢与残躯……

痛,是我每一次从灾区回来的最深感受。于是无论在灾区或回到生活中的现实时,当我看每一个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时,会比以前多了一份亲善的微笑和敬意。因为我的心里想着一件事:活着就好!让我们向每一个生命致敬!致敬--向生命致敬,是最最重要的人生使命。

都江堰:生命之痛许多人不想重现汶川大地震的灾情,是因为人的生命在那一刻变得极端的脆弱与痛苦,无助与悲恸。但这是历史,这是现实。不记述这生命之苦,就不知道人类是如何从漫长的蒙昧世界走向文明的社会历程的每一步痛苦与辉煌,这对人类更好地走向未来也是无益的。

8级汶川大地震中,人的死亡是最为惨烈的场面,而映入国人眼里最初与最痛的一幕是发生在大家都熟悉的一个地方--都江堰……

都江堰怎么啦?

都江堰到成都只有几十分钟的路程,每一位到成都旅游和出差的人,几乎不假思索,就会到那里去看一看古代水利大师李冰父子留下的伟大遗作。那里的水、那里的水利工程以及由此带动的自然与人文之美,令人叹为观止。

而都江堰,又是我20多年前曾经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

我比大多数人多了一份对它的感情。但都江堰是此次“汶川大地震”中最先让我们感到生命之痛的地方。

我们无法抹去聚源中学、新建小学和中医院这三个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的生命现场……

许多人给我描述过当时地震那一瞬间成都和成都之外的情景。其实不用更多的描述,8级强烈地震在100里之内的那种感觉,就是死亡在接近每一个人,而且是在毫无准备、无法抗拒的死亡来临之时,人变得极度无助与恐慌,更何况身边的人、身边的亲人可能在那一瞬间,就死在你跟前,死得血淋淋的……没有人不因这种情形而感到可怕和惊恐的!

都江堰的情况恰恰比这更加令人胆颤与心痛的是,死亡和倒塌最严重的竟然会是学校和医院--那学校里有我们的孩子,那医院里是我们的担任医护工作的亲友和有病就医的亲人呀!那天我走到聚源中学倒塌的现场已经是大震后一个星期了。我仍然能深切地感受到大震时留给当地百姓,尤其是那些孩子的家长们的那份悲恸与如刀绞的心痛……

通往聚源中学的那条路叫学勤路,顾名思义,这是这所拥有1800多学生的城乡结合部的农村乡镇中学的一种向外延伸的标志,会让走入这条路的当地农民们感觉到这是一条通往改变身份、荣耀祖宗的光明之路。但在我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一群死了孩子的家长们举着牌子和标语站在路中央,在向每一个来访者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场大悲剧--“教学楼全塌了,当时有900多个孩子被埋在里面,孩子们就这样活活地离开了我们,有的头跟身子都没有连在一起……”“温总理来的时候,我跪在他前面,他跟我一起哭……”“为什么镇上的其他房子没塌几间,唯独这孩子上课的教室塌得这么惨啊?”“……”家长们你一言、我一语,他们沙哑的嗓子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这一类话,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任何一次有用的和无用的机会在诉说他们心中的悲痛与悲愤。

“你看看,这是我的女儿,两个,是双胞胎。她们长得俊不俊?现在她们都没了……一星期了,我天天守着她们的灵,我心里好憋、好难受啊!”一个40多岁的妇女,双手举着一张放大的彩色“全家福”照片,指着上面一对如花似月的女孩,边说边捶着胸脯向我喊叫着。

她的眼里没有眼泪,眼泪可能早已干了,目光中只有期待与恳求:“我知道你是作家,我想让你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在家里给孩子设了个灵堂,现在我每天陪着她们,像过去一样,可她们现在不跟我说话了,只冲着我笑,就是照片上这个样子……”我想强忍眼泪,可还是忍不住……我告诉她请让我记下这两个孩子的名字。她说:一个叫赵雅佳,一个叫赵雅琦。她自己叫赵德琴。

我一路洒着不由自主淌下的眼泪,踩着充满消毒药水气味和冲天死尸气味的学勤路,来到聚源中学的那个埋葬这位母亲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的废墟前……现场的几位老乡告诉我,这里一共死了278人,其中有几个是老师,其余全是学生娃儿。

278个?!排在一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啊?我下意识地往废墟另一侧的操场看去,老乡便说:12号当晚,这个操场上就放满了尸体。

简直不敢想象!“当时你们都在现场?”“在。都在。出事后,这里围了几千人,一直到14号后才少了些。那时已经很少能挖出活人来了……”几位始终围在我身边的老乡似乎有话要跟我说,但他们又显得吞吞吐吐。这反倒让我有些欲想追个究竟。

“你不知道,已经有人来打过招呼,说不让随便跟外面来的人说了……”有个看样子胆子大一些的庄稼汉说。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学校塌了是事实,孩子死了那么多也是事实,你就说你看到了就行。

”我鼓励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咋政府温家宝总理都能在第一时间到灾区来看望我们,他们下面这些官员就喜欢报喜不报忧,平时他们这么做,我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可这回是地震,地震死人、死多少人是老天爷都知道的事,他们还要那么做,我们老百姓看了就有气嘛!”中国的老百姓是很明白的人,他们要讲心里话。有人不让他们讲是没有道理的。

嘴,长在他们身上。血淋淋的事实就放在我们眼前,谁也瞒不住--“我家的孩子也是在这个学校上学,他运气好,那天他们班在操场上体育课,所以没出事。因为他没出事,所以我还能有心气出来跟你们外面来的记者、作家说说当时的情况。要不然,谁有心思天天在这儿呆着?”这位老乡悄悄指着刚才在我面前举着双胞胎女儿照片的赵女士说:“她从地震的第三天开始就天天在这儿举着娃儿的照片,她心里苦啊!好端端的两个漂亮女娃,一下全没了。换了你行吗?都不行嘛!人家每天举着娃儿的照片就想问问那些当官的:为啥学校附近的房子都没塌,偏偏娃儿们上课的教学楼塌得那么惨,害得几百个娃儿活活全死了!老子觉得人家提这样的问题没啥错!应该给人家一个答复嘛!”庄稼汉一说这,气就大了。

“老乡,这事我们先不去说。我想上面一定会有个说法的,请相信这一点。咱们说说当时学校的经过怎么样?”我跟他这么说,其实不全是哄他赶紧向我介绍我想知道的事。事实上后来没几天,国务院真的开了会,作出专门决定,提出了那些学校倒塌而造成学生严重伤亡的四条处理意见。这是后话。

“你这话还算中听。那我就跟你说说当时的情况。不过有个要求:你不能把我的名字写在你书里。”在得到我的保证后他说了。

下面是这位老乡的话--“我娃儿是初三(3)班的,他们班正好12日下午上体育课,所以他运气好。他们那个班全活着。我家就在镇边上,所以来得比较早。那天我正在镇上的一家商店里买货,突然货架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这时满街的人都在叫、都在喊,说是地震了!我就赶紧往外冲,一直走了几十米,停步后摸摸自己的头,双腿使劲蹬了蹬,没伤着啥,就回过神拼命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