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谱曲的时候眼前总是会浮现出凌雪绘那张时喜时嗔的面庞,还有那个超出他预计范围的吻,冥冥之中,他觉得有些事情正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但是,这种自己无法掌控的新鲜感,他居然也不讨厌。
星期日的下午,陌无夏坐在阳光充足的音乐教室里,低头专注地看着钢琴黑白相交的琴键,修长的手指跳跃着弹下几个音符,那种短暂却极具穿透力的质感,恍若落进眼瞳深处的光斑。
星期天的校园安静得有些过分,除了风吹过树枝的沙沙声,只剩下陌无夏随手碰出的音符,滴落在宁静的空气里,晕开层层的涟漪。
不同于对吉他的形影不离,他对钢琴是不太熟悉的,然而他的绝对音感却让他对这个无法随身携带却音域宽广、音色多变的大乐器产生了好感。
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匆匆响起,陌无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侧耳倾听。
“喂,在星期天打扰我睡午觉,你最好有个很好的理由。”凌雪绘扬了扬手中小巧的手机,撅着嘴巴出现在了音乐教室的门口,极力做出一副漫不经心无精打采的模样。
然而她话语间细微的喘息,和那些凌乱的脚步声,都出卖了她是多么心急地想要来到这里。
莫名地。
想要快一些见到。
看着她故作慵懒如同猫咪的样子,陌无夏从心底由衷地溢出一丝轻笑。他从钢琴背后绕了出来,抬手随意地拨开挡住视线的一缕刘海,开口道:“实际上,是关于才艺大赛,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有什么事情还需要请我帮忙?”凌雪绘不自觉地在“请”字上加了重音,“我记得某人可是对不问自取相当轻车熟路呢。”
凌雪绘都说到这个份上,陌无夏自然也不必装傻:“你是说昨天中午在餐厅的事?”
太过直白的反问反而让凌雪绘噎了两秒,她只好扔了两个白眼过去。
“这种事情,难道下次我还要先请示你吗?”陌无夏四两拨千斤地挑眉,唇角清逸的淡笑显得很欠扁。
“下次?”凌雪绘倒抽了一口气,虽然是愤怒的表情和语气,但她活跃的脑细胞已经开始了各种联想,最后被她一甩头的动作尽数抹杀掉。
其实,她也想跟无数少女漫画中的女主角一样,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姿态,楚楚可怜地对可恶的肇事者说:“这是我的初吻……”
虽然类似的情节是凌雪绘的雷区,但她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去憧憬,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单纯的恋情。
那个吻,对他来说,只是激怒对方的一种手段而已吧。
并没有恋爱的感觉。
嗯,就是这样。
凌雪绘像是催眠自己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反复默念着。
“关于才艺大赛,我不想只是单纯地演唱。”陌无夏收起了玩笑的表情,修长的手指夹起了钢琴上的一张五线谱纸,俊逸的面庞头一次露出了头痛的表情,“我想尝试着自己创作,可是尽管旋律和灵感源源不断,我却不能将它们记录下来。”
没有受过基本的乐理教育,还能将吉他弹得炉火纯青,并将歌曲演绎得入木三分的人,陌无夏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我知道你小的时候学过钢琴,学过跳舞,节奏感和乐感,应该都不会在我之下,把我唱过的旋律记下来,应该不是件难事吧?”陌无夏在分配任务的同时,也不忘送上一顶不高不矮的帽子。
“可是,即使我把它们写下来了,你也不一定认识啊。”凌雪绘有些幸灾乐祸,难得地抓住了一个可以嘲笑陌无夏的机会。
“所以你要从头开始教我。”陌无夏笑了笑,上前几步将还站在门边的凌雪绘拉到了一张课桌前,按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了下来。
“干什么,动手动脚。”凌雪绘没好气地说,却又因为那双握住她肩膀的大手而心不在焉。
铅笔和干净的五线谱纸递到眼前,凌雪绘怔怔地拿起那只留有他指尖温度的铅笔,有些失神。
光线仿佛有棱角一般折射进她的眼中,绽开一丝饱满的酸涩。
削得过细的笔尖刚接触到纸面便脆弱地折裂,而此时陌无夏已经抱着吉他,坐在对面的课桌上,拨着弦,试弹起了歌曲的前奏。
“喂,我说……”凌雪绘仰起头,那些璀璨得跋扈的光线更加毫无阻挡地钻进她的瞳孔深处,使得对面少年的脸一片花白,像失去了讯号的电视屏幕。
“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学过钢琴和舞蹈?”
凌雪绘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喧闹的马路街头,离家明明还有很远的距离,她居然也忘了要坐车,只是若有所思地迈着步子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各种各样的人与她擦肩而过,喧闹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熟悉的霓虹闪着陌生的光。
想起下午她问过那个问题之后,陌无夏脸上一闪即逝的奇怪表情,凌雪绘就忍不住想要更深地去揣测。
尽管他后来淡然一笑,说是曾经听学校里的女生议论过这些,但她还是无法完全相信,他那样笃定她与艺术有关,是来自于道听途说。
她有一种预感,在他的背后,会挖掘出一些令她害怕的事情,让她失去这些看似平静而温暖的时光,虽然他们,仅止于伙伴的关系。
就这样怀着矛盾的心情走到十字路口,身后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喇叭声。
她诧异地回过头,看见宫熙玄无奈地从车窗里探出脸来,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上车。他的跑车后跟了一长串因为他的低速行驶而造成拥堵的车辆,司机们几乎都在愤恨地按着喇叭抗议。
心头忽然一松,凌雪绘不禁笑出声来。
“你准备跟着我多久?”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凌雪绘扭头看着专心开车的宫熙玄,目光里有种探究的深意。
“我没有跟着你。”宫熙玄气定神闲地挂挡,踩油门,跑车终于发挥了它应有的速度,穿梭在重重的车流之中,“袁董事长说你们家的厨师今晚请假,我是来接你去吃晚饭的。”
“别让我以后一看到你就想到吃饭好吗?”凌雪绘无奈地摊手,叹了口气,靠在舒适的座椅靠背上,“要不要让我妈雇你当我们家的兼职管家?”
面对凌雪绘的调侃,宫熙玄只是微微地抿了抿唇,自顾自地专心开着车。
时间一分一秒地悄然流过,不知不觉夜已经很深了。
约莫晚上十点。
桃丘市最繁华的地段,一家小而精致的意大利餐馆的厨房响起轻轻的铃声,宣告着打烊时间的到来,但有一对情侣还坐在靠窗的位置,你侬我侬地不想离去。
在经理的暗示之下,陌无夏会意地走上前去,礼貌地提醒那对情侣,两人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大家辛苦了。”
“辛苦了,明天见。”
衣帽间里,厨师和侍者纷纷换下工作服,疲累地谈笑着。
陌无夏最先换好衣服,向几个长辈打过招呼之后先行离开了更衣室,在走到吧台附近时被胖胖的厨师长叫住了。
“这里有一个芝士蛋糕,是今天不小心多烤了的。”厨师长笑起来的样子很像老少咸宜的肯德基上校,“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吃不来这么甜的东西,过夜了也不好明天再端给客人,我记得你女朋友上次来很爱吃的,你就带回去吧。”
“……谢谢。”陌无夏愣了愣,随即便扬起一个礼貌的笑来,又犹豫地追加了一句,“您还记得她?”
“怎么不记得。”厨师长笑容满面地摆了摆手,“你半年前开始在这里打工,她好像只在最初的一阵来光顾过一次,但是我对她印象很深啊,那么能吃甜食的小姑娘,居然还那么瘦……看她的气质,应该是学跳舞的吧?”
“嗯……”陌无夏低低地应了句,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他接过蛋糕,礼貌地对厨师长点了点头,“您辛苦了。”
道别之后,陌无夏转身推开了餐馆的玻璃门,一股夜风迎面吹来,毫无防备的陌无夏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裸露的小臂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他住的地方,其实离这里并不远,陌无夏却尽可能地放慢了脚步,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伴随着深深的夜幕,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
闹市的喧嚣逐渐被留在了身后,远远地可以看见住宅区的灯光。橘色一直给人以温暖的感觉,陌无夏却觉得心中压抑,尤其是在走进一幢大楼之后,那逼仄而阴暗的楼梯间,让他不自觉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顺着阶梯爬上二楼,他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犹豫了半晌正要敲门,却听见房内传来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低低的哀求和呜咽。
愣了几秒,陌无夏的脑海中蓦然闪过房门背后的狼藉和他即将面对的乌烟瘴气,竟然生出一种想要退却的感觉,随即又使劲地甩了甩头,抬手重重地敲着门:“伯母!琉玥!”
急速的脚步声立刻响起,房门被迅速地打开,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妇女穿着塑料拖鞋出现在陌无夏的视线里。中年妇女的眼角还带着泪,额角也有一块青紫,她拉着陌无夏进门,如获大赦的表情,全然就是一副看见了救星的模样。
“小玥!小夏来了,你别闹了,快把自己收拾收拾。”虽然是命令的祈使句,但话语中无不流露出哀求和无奈。中年妇女将陌无夏让进了客厅,狭小的三居室,凌乱的沙发上全是报纸和传单,竟然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她只得有些尴尬地弯腰去捡地上的玻璃杯碎片。
“伯母,我来吧。”陌无夏叹了口气,正要弯下身子帮忙去捡那些碎片,却被中年妇女一把挡开。
“你弹琴的手怎么能沾这些,万一划破了怎么办?”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苍老得仿佛花甲,“你还是快些进屋看看小玥吧,闹了大半天,我说什么都不行,她只听你的话。”
“嗯,我这就去。”陌无夏只得起身,迈步向客厅左边的房间走去。
房门是虚掩着的,房间里一片寂静,并没有所谓的哭闹或尖叫声,然而这样的静谧,却让陌无夏更加踌躇,不敢去打扰。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象征性地在房门上敲了两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灯。
这里的环境并不比客厅要好多少,因为空间更小,所以更加显得一片狼藉。书本、CD,被丢得到处都是,险些将陌无夏绊了一跤。
他低下头,被撕碎了的奖状碎片映入他的眼帘,还有一些被揉皱破损的旧照片,依稀可辨照片中那朝气蓬勃青春逼人的身影,正以绝美的姿态舞动着,恍若一团燃烧的火焰。
一个穿着睡裙的少女倚在床边,怀中抱着一只很大的毛绒娃娃。她头发凌乱,白皙的面孔上并没有哭过的痕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上那圈层层晕开的灯光,巴掌大的脸和幽深的双眼在灯光的映射下,恍若凋零的白花,与照片上的少女判若两人。
她身形瘦弱而修长,右腿却打着厚重的石膏,与左腿一起,并排放在床上凌乱的被褥上。
“小玥,今天又怎么了?不是说好再也不发脾气的吗?”陌无夏来到床畔坐下,顺手将芝士蛋糕放在了床头柜上。
方琉玥没有动,双眼木然地眨了眨,慢慢地将视线移到了陌无夏的身上。
陌无夏伸出手臂将方琉玥的上身小心地扶起,让原本半躺着的她慢慢地坐起来。淡淡的光线里,他看到她倏然蹙起的眉和眼底一闪而过的隐忍,她的腿还是很痛。
他正想说话,方琉玥却向前倾身,白皙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冰凉的面颊靠在了陌无夏温暖的胸膛上。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下她的面庞,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陌无夏轻柔地将她揽在胸前,左手轻拍着她的后脑,她柔顺的发丝纠结在他的指尖上。
“今天爸爸打电话回家了。”
依偎在他胸前的少女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沙哑而纤细的嗓音,带着低低的哽咽,让陌无夏的心头一阵轻颤的疼。
“他听他的上司说,美国有一个权威的骨科医师,曾经治好了他上司的妻子车祸之后留下后遗症的双腿,原本被诊断为再也无法像常人那样走路、跑跳的她,竟然在疗程结束之后,痊愈得像从来都没有受过伤一样。”忍住哽咽,却忍不住急速掉落的眼泪,“他说,如果有机会让那位医生帮我进行治疗,帮助复健,说不定,说不定还可以……”
“小玥!”陌无夏的声音里有了鲜少的激动,他扶住她的双肩,欣喜地看着她的双眼,“这不是件好事吗?”
“你知道那需要多少钱吗?”方琉玥声音颤抖,眼神变得空洞而嘲弄。
陌无夏一颤,握住她肩膀的双手忽然觉得无力起来。
“那样高额的治疗费用,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更何况,即使砸锅卖铁千里迢迢去了美国,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治好。”方琉玥苦笑着摇头,“与其这样,我宁愿没有接过这通电话……”
一阵默然。
无边无际的酸涩在陌无夏的心口绽开,他比谁都明白,那种前路漫漫四周却一片漆黑的绝望。
方琉玥是方家的独生女,从小就对舞蹈表现出了过人的兴趣和天赋。方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阶级家庭,父亲是小公司的业务员,母亲则是家庭妇女,注意到女儿在舞蹈方面的灵性之后,一心想将她培养成一名出色的舞者。
于是,方家将方琉玥送到了最好的舞蹈培训学校,向学费最贵的老师学习基本功,全家几乎将所有的积蓄,都赌在了方琉玥的未来上。
方琉玥没也有让他们失望,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各种舞蹈比赛上摘得桂冠,她的舞姿和感染力获得了所有教授和专家的认可,甚至于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的教授也向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她伸出了橄榄枝,说只要方琉玥愿意,中学毕业之后她就能到茱莉亚音乐学院继续深造。
就是这样一个前途璀璨的天之骄女,却因为一次意外事故,不得不永远地告别了舞蹈和舞台。
“我会在你身边。”
茫然无措之际,他只得重新拥紧了她,说出了这句不太确定的话,甚至不敢为它加上一个名为“一直”或是“永远”的期限。
在他怀中瑟瑟颤抖着的她,瘦弱得仿佛只剩皮包骨,以前,怎么吃都吃不胖,那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资本。可现在,那么纤细那么轻的她,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样,让陌无夏渐渐开始惶恐不安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替她恨,该不该去替她索要那所谓的代价,压抑的心情之下,甚至连自己的未来都开始变得茫然一片起来,像蒙着一层永不散去的大雾。
羁绊,那是多么沉重而复杂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