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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她不希望他带着任何目的来接近自己,更不希望她的亲人去破坏那样微妙而美好的关系,所以她没有勇气主动去索要答案。

如果可以。

她希望他们可以一直都是那种,如孩提时代一般单纯的、可以一起玩耍的伙伴。

没有心机,没有猜忌,也没有眼泪和分离。

而此刻的陌无夏,正坐在一家小型医院住院部走廊的长椅上,低着头,双肘撑着膝盖弯腰坐着,他已经维持这样的姿势很久了。

暮色四合。

黯淡的光线给他僵硬的背脊更添一分寥落,护士从他旁边的一间病房里推门出来,陌无夏随即站起身,急切地迎了上去,苍白的面庞依旧是令人心折的俊逸。他张了张嘴,干哑的嗓子一时间却发不出声音。

“别急,她刚才醒过来了,你可以进去看看,但还是不要跟她交谈太久,她的意识还不是很清楚,需要多休息。”年逾四十的护士忙不迭地安慰着陌无夏,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醒过来,就不会再有危险了。”

陌无夏的眸子里刹那腾起星子一般的光芒,他也忘了道谢,立刻抬手推开病房的门,闪身进去。

病床上,方琉玥安静地躺着,脸上的表情与他上次见到时一样,脆弱空洞得像被大雨打落的苍白花瓣。在看到陌无夏的时候,她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就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竟然带动了她接下来一连串的表情变化。

先是眉头蹙紧,再是鼻头泛红,紧接着,连喉间的哽咽都压抑不住。方琉玥将被子拉高蒙住了自己的脸,崩溃一般地大哭起来。

“琉玥!方琉玥!”陌无夏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手足无措,他只能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小玥醒了?”病房的门被急急推开,手里拿着保温杯的方母匆匆地闯了进来,她看了一眼陌无夏,忙不迭地放下保温杯,弯下身子将方琉玥揽在怀里轻声地哄起来。

陌无夏转过身去,满满的压力像汹涌的海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为什么没有死呢……”在方母的抚慰之下,方琉玥渐渐停止了哭泣,却幽幽地冒出了这句话,一双眼睛幽黑深陷,巴掌大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让人看得心中发憷。

今天下午,方琉玥趁方母出门交水电费,打开了家里的煤气开关。

要不是方母及时回家,发现了试图自杀的方琉玥,那么她很可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由于方父常年在外地工作,极度恐慌之下,方母拨打了陌无夏的电话。

“我怎么没有死……我怎么还住得起医院?”方琉玥瑟瑟发抖,她抬起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白色的被单上,“为什么不让这一切一了百了……老天留着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我有什么意思……”

方母从来没有看过方琉玥如此崩溃的模样,自从方琉玥被告知无法继续跳舞的那一天起,她就与女儿一样受尽了精神上的折磨。除了呜咽和颤抖,方母竟然呆怔得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去安抚她唯一的女儿。

就在方琉玥试图拔下手背上的针管时,始终默然站在一旁的陌无夏终于上前一步,用力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他的力气那么大,在她的手臂上生生嵌下了五个泛白的指印,方琉玥被迫抬头看向陌无夏,一时间怔怔地忘记了动作。

陌无夏胸口起伏,深邃的眼底似乎涌动着强烈的风暴,卷走了最后一丝光亮。

“谁说我们没有钱。”在几秒钟的犹豫过后,陌无夏终于开口,打破了窒息一般的寂静,“琉玥,去美国吧,把腿治好,你可以继续跳舞。”

方琉玥眨了眨眼,眸光又开始涣散,她疯癫地笑了几声:“你在说笑?”

“我没有,我是认真的。”陌无夏手掌上的力度又加大了几分,他双眉蹙紧,仿佛要让他对面的这个女孩感受到,那种真真切切活着的痛楚,“有一个以前非常欣赏你的慈善家知道了你的情况,决定资助你治疗,直到你能够重返舞台为止。”

他流利地编着谎话,在心脏不断收缩直到窒息的疼痛中,他看到她的表情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原先的嘲弄和绝望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错愕,还有不可置信……

“是真的吗?小夏?!”方母最先反应过来,她的声音激动得都变了调子,颤抖着,泪如雨下,“这是真的吗?”

“是,是真的。”陌无夏回以肯定的眼神,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迟疑。

“小玥,你听到了吗?”方母喜极而泣,摇着仍旧处于怔忡当中的方琉玥的肩膀,“我们有机会去美国治疗了!你的腿可以复原了,你又能继续跳舞了!”

白色的被单已经被泪水浸透,而从手臂和肩膀上传来的握力是那样的温暖而真实。原来,这个世界并没有遗弃她,反而是她,险些遗弃了整个世界。

方琉玥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陌无夏的话并不全是谎言。

的确有人许诺会给方家一笔庞大得足够出国治疗的资金,直到方琉玥的双腿痊愈,但那个人同时也提出了交易的条件。

“在我来找你之前,我就已经查清了你的身份和你接近雪绘的目的,关于这点你不要多做狡辩。但是我之所以约你出来,并不是叫你不要再接近雪绘,相反,在雪绘的精神创伤痊愈之前,你必须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陪在雪绘的身边。”

冷漠而命令式的口吻,居高临下的态度,很难想象她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在说话。

“但是,你绝对不能用过去的那件事情刺激她,并且,只要雪绘的心理被医生诊断为完全健康,你就必须立刻离开她,并且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陌无夏清楚地记得自己听到这些话时的感觉。

如同在黑暗而幽深的海底,被海水四面八方地困住,他试图挥舞四肢,极力向海面游去,却因为那些过大的压强而动弹不得,被迫且被动地承受这一切。

“如果你能够保证做到以上几点,那么方琉玥就会获得一笔钱,足够支付她所有的治疗费用,并且能让她和她的家人在美国衣食无忧地生活。如果她愿意,在痊愈之后她甚至可以在美国发展舞蹈事业。”

……

他承认,当初听到那个跋扈的少女名叫凌雪绘时,那种血脉贲张的感觉,把理智在一瞬间尽数燃尽,他想要让这个看起来得天独厚、恃宠而骄的女孩变得不幸,就像当初她毁了琉玥的人生一样。

但是,随着日复一日的接触和交往,他开始渐渐接触到她在桀骜、坚强之下那脆弱的内心,在故作世故的外表下天真纯洁的心灵,这让他接近她的初衷变得矛盾和扑朔迷离起来。

那个晚上,当他看到蹲在沙滩上无助地颤抖和哭泣的凌雪绘时,他忽然觉得,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她受到的惩罚足够了。

正因为这样,他才更不敢承认自己心里那一抹罪恶一般的怜惜,最终选择了事不关己,漠然离去。

其实,他认同她对于伙伴的定义--比朋友更单纯,却比爱人更亲厚。

想起那时的她,语气明快、表情明媚地要求他成为自己的伙伴,陌无夏一度生出了拒绝这场交易的勇气。他确实不想让彼此的关系,变成一种纯粹的交易。

但是方琉玥,抽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袁如意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当时的他早已沉浸在天人交战的世界里,找不到任何的突破口,阳光冰冷地照进他的眼底。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直到袁如意将一张名片塞进他的手中,撂下最后一句话:

“考虑好了之后,打电话给我吧,我会立刻让人拨出这笔款项。”

她以优雅的姿态弯腰坐进宝蓝色宾利,绝尘而去。陌无夏的视野中只剩下那半个逼仄的死胡同,潮湿阴暗,永远不见天光。

在他与袁如意见面之后、方琉玥出事之前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曾经考虑过拒绝掉袁如意的交易邀请,自己另想办法慢慢赚钱,或者先借钱,尽可能地早些送方琉玥到美国治疗。

然而,方琉玥的轻生,却逼他做出了另外一个决定。

医院住院部空荡荡的走廊尽头,陌无夏静静地站着,入夜的风撩起他的额发,露出他紧锁的眉峰。

那张名片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水浸湿变皱,他终于掏出手机,按下十一位数的手机号码。

当电话那头传来声音,陌无夏的脑海中忽然模糊地浮现出凌雪绘毫无心机的笑脸,和她伸出右手与他的右手相握的模样。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将咫尺天涯。

第二天,在凌雪绘的授意下,《Kissy》的总编亲自打电话给倪裳,通知她已经被杂志社录用为模特,这个周末便可到公司来拍摄第一套新款夏装写真。

倪裳得到消息之后既欣喜又慌张,凌雪绘和欧阳哲一起在学校旁边的Pizza Hut里为她开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

“今天我请客,你们要多吃点。”倪裳说话的时候脸庞绯红,看得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从小到大,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朋友面前说要请客的话。

“嗯,我肯定不会客气。”凌雪绘笑着低头看菜单,顺便偷偷地在桌子下踢了旁边的欧阳哲一脚,示意他多少也要说几句话。

欧阳哲冷不丁被踹了一脚,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显得心事重重:“倪裳,做模特……会不会很辛苦啊?”

“再辛苦也比她一天打好几份临时工要轻松得多。”凌雪绘一边没好气地横了欧阳哲一眼,一边腹诽这个人的榆木脑瓜还是没有什么长进。

“可是……我有点担心……”欧阳哲的声音越来越小。

“阿哲,这份工作是雪绘替我担保过的,摄影师当中有她认识的朋友,不会有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潜规则啦……”虽然尴尬,但倪裳还是一语道破了欧阳哲的心事。

“啊?我没有那样想……”欧阳哲单纯的脸立刻红了起来,用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摆着手,其实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刚才他的脑海中到底上演着什么样的小剧场。他最后还弱弱地加了一句:“就算这样……泳装照什么的还是千万不能拍啊……”

凌雪绘咳了一声,差点把刚喝下去的冰茶喷出来。

倪裳的一张脸红得就像盘子里的番茄酱,她嗔怪地瞪了欧阳哲一眼,随即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美味的Pizza,可口的意面相继送上,三人一边吃着午餐,一边谈笑着。倪裳忽然轻轻地“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了刀叉:“对了,总编还问我……这周日有没有空到晴天花园广场走秀。”

“晴天花园广场?”凌雪绘咬着叉子,眨了眨眼。

晴天花园广场位于桃丘市人流量最大、最繁华的购物街地段,中央的旋转舞台上常常会有小型的乐队演出或是举办走秀、歌唱比赛一类的活动,曾经红极一时的乐团“Sword”、炙手可热的戏剧天后夏如织、动感女歌手韩语乔、在年轻女生当中格外有人气的青年魔术师方佑澄,在初出道时,都在这个舞台上表演过。

“嗯,就是这个星期日晚上的七点钟,说是要为这一届的青少年才艺大赛表演走秀,达到预热助兴、吸引观众的效果,总编还说《Kissy》的当红模特泽香也会去!”倪裳的语气有些兴奋,随即又是一副有些为难的模样,“虽然接到邀请我很开心,但是我对走秀完全没有经验……害怕自己在台上的感觉与其他模特差太多,所以我拿不定主意,想要问问你们的意见……”

原本专注倾听的凌雪绘,却在听到“青少年才艺大赛”的时候,怔忡了几秒。

自从她被放鸽子之后,陌无夏就一直没有再找过她。

而她没有主动联系他,就是因为在潜意识里,凌雪绘一直在等着他能够给自己一个答复,哪怕只是一个“抱歉”也好,可是,至今为止,依然杳无声息。

是他始终没有想起他们曾经的约定,还是他刻意地想要断绝一切和她的联系,对于她所发现的那些事情,那场被她目睹的私底下的见面,她自认为都可以为了维持伙伴的关系而收起所有的好奇心,粉饰太平,而他,却又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选择了逃避呢?

手心微微地出汗,凌雪绘脑中混沌,不由自主地去摸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直到倪裳一声“雪绘”,才将她拉回到现实当中来。

“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哪里不舒服?”倪裳关切地抬手摸了摸凌雪绘的额头。

“没事,刚才开了一小会儿差。”凌雪绘即刻撑起笑容,摇了摇头,“对了,你刚才说到哪里?”

“就是那个走秀,你觉得我要不要去?”倪裳重复着自己的问题,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欧阳哲,苦笑了一下,“阿哲还是希望我不要去的好,他说我是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总编这样器重我,好像有些不太合理,我想了想也觉得的确有些不妥,但并不是在质疑总编的人格……只是怕同期的模特会因为我的特殊待遇而对我有偏见或是妒意,如果以后一起工作的话,难免会有摩擦的,我不想受到排挤,还是低调些的好。”

“嗯,你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凌雪绘勉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那这次还是不要去了。”

看来,她之前还是考虑得太单纯了点,要是让总编给倪裳太多的优待,反而会给倪裳招来更多的敌人。

“既然决定加入,我想脚踏实地稳扎稳打。”倪裳终于微笑起来,“等我有了那个实力之后,再向T台方面发展吧。”

“虽然还是很忧虑……但是我会是你最忠实的粉丝。”欧阳哲也笑着摊了摊手。

“这次我真的很感谢雪绘你。”倪裳抿了抿唇,垂着眼帘,依旧是那个有些羞涩的可爱表情,“原来的我根本没有想过什么将来和梦想,只看得到眼下,忍受着生活,只想把每天都敷衍地活过去而已……但是现在的我有了追求,我想要为了一件事情而好好努力,为了梦想全力以赴地生活,真的很感谢你的出现,为我带来这些。”

倪裳真诚的感谢让凌雪绘微微动容,她努力地忽略眼底薄薄的湿气,轻轻地对她摇了摇头,再用力地对她点了点头。

在Pizza Hut的轻音乐氛围里,凌雪绘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那里有触摸不到的湛蓝天空,和被风扯散了的卷云。

在看到倪裳闪闪发亮的眼神时,在听到欧阳哲微笑着说会支持她的那一刻,凌雪绘忽然觉得,说不定,曾经生活在阴影当中的倪裳,是比衣食无虞的自己更加幸运的女孩。

而所谓的梦想……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