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通道的入口,人来人往,有许多人在匆匆步履间不小心碰歪了他横放在地上的琴匣,他只是低下头去,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地扶正,再继续弯着腰,很耐心地侧耳倾听那木吉他的弦音是否已经与标准音重合。
有不少学生打扮的少女好奇地放慢了脚步打量着少年,与朋友交换着兴奋而好奇的目光,少年抬起头来冲她们礼貌地微笑,女孩们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羞涩而开心的神情,并唧唧喳喳地与同伴咬着耳朵。
少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逐一滑过,一直埋首的他终于抬起头来,唇边绽开的微笑恍若穿透云朵的第一缕阳光,他柔软的刘海下,一双黑幽幽的眸子却仿佛弥漫着终年不散的雾气。
那是怎样一张年轻而帅气的脸庞,恍然看去只是一个温润而美好的少年,凌雪绘隔着人群远远望去,却觉得在他那样拨云见日的笑容背后,隐约流淌着疏离和冷漠的气息,竟然与自己是那样地相似。
似曾相识。
地下通道的出口,闹市的街头,一盏巴洛克风格的艺术街灯之下,少年旁若无人地开始吟唱,他修长的身影被灯光拉扯得更加细长单薄,无数的脚步从那影子上漫不经心地踩踏而过,尽管如此,少年的歌声并没有泯然于鼎沸的人声和车声之中,那么清透的嗓音和天籁的旋律,让人忍不住思忖,他的歌声或许不应该属于这喧嚣得失去了本来面目的尘世。
随着旋律逐渐高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被他清亮醇厚的歌声吸引而驻足聆听,听众里大多数是穿着校服的年轻女孩,她们几乎将他围了起来,脸上的表情近乎于陶醉。
开始有人往少年身前的琴匣里放钱,五块、十块、二十块……少年的笑脸依旧纯净如初,眼神依旧云淡风轻,歌声依旧隽永而波澜不惊,并没有因为他的受欢迎而表现得更加谄媚和兴奋。女生们纷纷拿出手机对着少年“咔嚓咔嚓”地拍着,她们的眼神就好像是在打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不知道为什么,凌雪绘突然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
一对打扮入时的情侣相拥着走来,女生饶有兴趣地在少年的身边停了下来,并对男友耳语了几句,那男子随即会意地露出了财大气粗的笑容,一抬手便从怀里摸出好几张粉红色的大钞。
男子用力地嚼了几下口香糖,扬着手里的纸钞,几乎有些粗鲁地打断了少年的演奏,他扯着嗓子说道:“你的声音倒是挺不错,只是唱的这歌我们都没听过啊,也听不懂嘛,我老婆喜欢那个叫单禹的歌手,你给来一首《天晴》,这钱就是你的了!”
几个女生都对男子投去了不满的目光,一方面又担心被他打断了歌唱的少年,会因为男子鲁莽的行为而生气地离开。
他就像是个落拓的街头音乐家,堕落天使一般的气质符合所有少女的想象,他唱歌的模样纯净得不食人间烟火,他的嗓音又如此清澈空灵,怎么会因为几百块钱,就让自己的歌声屈服于流俗呢?
所以,当《天晴》温柔的前奏从他的指尖流出之时,女生们纷纷流露出惊讶且失望的神情。
男子得意地揽住女友的肩膀哈哈笑着,和着旋律大声地打着拍子,并用轻佻的动作将那几张钞票,扔进了少年的琴匣里。
少年略略低头道谢,没有任何抗拒的神情,就像他从头到尾没有改变过的微笑一样。
在琅琅上口的旋律里,女生们的兴致却渐渐低落,仿佛亲眼目睹一件隽永的艺术品,竟然沦为了随便用钱就可以买到的东西,她们推搡着,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凌雪绘一直站在那里,视线没有离开过他,看着他表情每一个微小的变化,他忽强忽弱的气场,还有他弹奏时偶尔凌乱的指法。
直到少年面前的最后一位听众缓步离开,他才取下了挂在肩上的木吉他,小心翼翼地蹲下了身子,将它往琴匣里放去。
忽然--
一只白皙纤细的胳膊先他一步触到了琴匣,用力地往后一拖,少年心中大惊,连忙用力地握住了吉他的琴身,才没让木吉他就这样掉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当他再抬起头时,各种颜色的钞票纷乱地在他的眼前飞舞,有些被河面强劲的风掠起,打着旋儿翻飞着悠悠落进了桥下的河流里。
凌雪绘面无表情地将倒空了的琴匣提在手里,她转过身子走到少年面前,眼底有着幸灾乐祸的神色。
“那,还给你。”她修长的手臂拎着琴匣伸到了少年的面前,几乎是挑衅地看着他,仿佛在期待着他的反应。
少年的眸底仿佛瞬间腾起一抹微弱的火花,却很快被冷然的温润覆盖。
他默默地接过琴匣,视线缓缓地从凌雪绘的脸上移开,落在从她的大衣缝隙中露出的病服下摆上。
“谢谢。”他的道谢不带任何温度,仿佛还有着隐约的嘲弄,随即便将吉他装进了琴匣,准备转身离去。
也许是因为他最后的眼神,原本想要欺负别人的凌雪绘,反而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喂,我告诉你,我的精神可没有问题!”她面红耳赤地冲着他的背影追了几步,不顾形象大声地嚷嚷着。
而少年却连头都没有回,只留给她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当中。
凌雪绘忽然觉得血液冲上了头顶,她咬了咬牙,一跺脚,拔腿就追了上去。
少年过了马路,拐过一个弯,来到弯弯曲曲的胡同口,人流明显减少了许多,他直直地向停在胡同口右边一侧的一辆重型机车走去,抬起手,小心地将琴匣固定在座位的后方。
“这是你的车啊。”尾随而来的凌雪绘在少年的身后停住了脚步,好奇地打量着少年身旁那辆看起来明显是二手的重型机车,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情。
外表纯净温润,如王子一般优雅而气宇轩昂的少年,与粗犷狂野追求速度的重型机车,在凌雪绘的眼中,仿佛一点也没有不相衬。
少年终于转过身来,看向她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迷惘。
“小朋友,已经很晚了,不要在外面到处乱跑,你的家人会担心吧。”他淡淡地开口,标准的好哥哥口吻,却不难看出他对她的防备。
“少来了吧,别假惺惺地说这些了,如果不喜欢我跟着的话,大可以让我滚。”凌雪绘嗤笑起来,她摆了摆手,说话倒是一点都不客气,“还有,第一我不是什么小朋友,第二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精神病人,我讨厌被人误会。”
他像是怔了一下,没接话。
“我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很亲切,当然不是字面上的那种意思。”发觉了他的沉默,凌雪绘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都是浑身长满了刺的人,只是我偏要把那些刺露在外面,让所有我不喜欢的人离我远一点,而你却是在自己的刺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膜,伪装成八面玲珑的好学生,只是不管你怎么伪装,我们在本质上还是相同的。”
凌雪绘的眼神落在了他的重型机车上。
“骑着这辆机车一定很刺激吧。”她笑起来,这一次,是不带任何心机的。
“要试一试么?”少年的眸子依旧干净得像月下泛着微光的琉璃,只是他的眼神,涌动着挑衅的气息,“我是没有携带安全帽的习惯的。”
“无所谓。”凌雪绘挑了挑眉,或许在她的性格里面,也蕴含着不少蠢蠢欲动的冒险因子,“送我回医院好了。”
坐着这样拉风而狂野的重型机车回到医院这样的地方,不晓得多少人看见之后,下巴会惊讶得掉下来。
凌雪绘觉得自己已经在期待那些人有趣的表情了。
“不过,你必须坐在我的前面,后面的位置,是留给我的琴的。”少年拍了拍座椅后方的琴匣,带着玩味的表情看着凌雪绘。
“可以。”凌雪绘故作镇定地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犹豫,一口便答应下来。
但是,当他温热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牢牢地包裹住她娇小的身躯时,凌雪绘却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心跳的能力。
没有安全帽的阻挡,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味与缓慢的呼吸萦绕在她的身畔,她不自觉地将背脊挺得直直的,为的只是不触到他温暖的胸膛。
也许,她只看透了他是个与她一样心藏叛逆的少年,却忽略了他也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好看的男孩子。
一声柔软的嗤笑在她的头顶绽开,少年似乎是发现了她的僵硬,恶作剧地将下巴搁在了她的头顶上。
那么暧昧微妙的举动,自然是让凌雪绘忽地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一般地用头顶去撞他的下巴。
“嘶--”
吃痛的声音如愿以偿地在她的耳边响起,机车依旧平稳匀速地行驶,迎面而来的夜风掠过凌雪绘发烫的脸,她才发现自己双颊的温度高得有些惊人。
报复很快就来了,倏然加快的车速和急转的弯道都让凌雪绘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移动的方向,那原本绷直的背脊终于抵不过向后的惯性,结结实实地贴在了少年的胸膛上。
路边的景色在飞快地倒退,扑面而来的风让凌雪绘微微地仰起头,漫天的星斗都恍若化作流星一般划过她的视线,风驰电掣的感觉让凌雪绘的手指绷紧,指尖泛白,栗色的长发纷乱地飞舞着,她拼命地压抑着即将冲出喉间的惊叫,抓紧了他的衣袖。
他轻轻笑着,胸腔的共鸣声与她的心跳合拍地共振,漾起一圈一圈的音波。
所有的一切,所有尘世的喧嚣都仿佛被抛到了身后,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和伪装,已经被遗忘在了世界的彼端,此刻,只有他们感觉到彼此的生命,存在得如此鲜活。
车速渐渐减慢,真实的重力感又回到了凌雪绘的身体当中。
熟悉的白色花园式建筑逐渐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也许是因为医院的特殊环境,让这里的气氛不同于闹市街头,入夜后总会显得格外安静。
机车的引擎倏然熄灭,凌雪绘会意地跳下车来,灵巧得像一只猫咪,她冰凉的手心贴上自己仍微微发烫的脸蛋,偷偷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少年依旧跨坐在机车上,抬手随意地拨弄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谢了。”凌雪绘看似潇洒地冲他摆了摆手,勾唇一笑,“作为你专程送我回来的报答,我也提供给你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怎么样。”
“工作机会?”少年挑眉,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揶揄,“你不觉得这应该叫做‘补偿’,而不该叫做‘报答’吗?”
“看,无论表面上怎么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你果然还是耿耿于怀我扔掉那些钱的事。”凌雪绘歪着脑袋,毫不客气地叉着腰,“你的歌声很好,但是不应该为那些俗人演唱,从明天开始到这里来,为我唱歌,我会给你很多钱。”
虫的浅鸣声在附近的草丛里响起。
温润的月光下,凌雪绘目光灼灼地看着少年。
她知道自己不像普通的女生那样,会将一句话甜甜地说得婉转,哄得别人心花怒放,乖乖就范,她已经习惯了将自己的期待,付诸于命令的口吻。
“果然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孩,狂妄成这个样子。”良久,他好听的声音才在她的耳畔响起,伴随着一声轻笑。
“你以为把自己的刺暴露在外,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吧,那是因为你的人生中有更大的屏障,虽然你看不见,却很好地把你隔离在了各种烦扰的外面。别否认你是朵温室里的花,活在所有人为你撑开的羽翼下。”少年依旧是云淡风轻地微笑着,琉璃般的眼瞳里却泛着冰冷的流光,“而我的人生,不需要由你来批评置喙。”
他的语气平缓而流畅,丝毫没有铿锵有力的感觉,就像他空灵透明的歌声,凌雪绘却头一次尝到了吃瘪的感觉。
“凌雪绘!”
就在她想说些什么挽回局面之时,另一个压抑着怒气的低沉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凌雪绘本能地转过头去,随即感觉到一道风声裂空而来,绷紧的五指飞快地扫过她的面颊,清脆的巴掌声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倏然炸响!
她被打得趔趄了几步,左颊渐渐发热麻木,泛起密密匝匝的疼痛。
“你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吗?”
在月光的沐浴下,宫熙玄棱角分明的脸上泛着薄薄的怒意,一双剑眉深深锁起,唇瓣用力地抿着,方才打过她的右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虽然早已过了他下班的时间,但是他依旧穿着白大褂,英俊的眉眼之间流露出深深的疲惫,确认她平安无事之后的安心,以及刚才出手打了她的懊悔。
只是,凌雪绘却只读到了他那浮于表面的怒气。
“只是一个实习医生而已……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她捂着发烫的左脸,站直了身子,嘲弄地看着他,“反正你毕业之后就会继承医院,来实习只是走走形式而已,有必要这样猴急地对待你的第一个患者吗?”
宫熙玄没有接话,怔怔地仿佛出神一般,凝眉看着她的左颊。
“我早就说过了,要是你害怕不好向我的家人交代,那就换一个人来当我的主治医生。”凌雪绘尖锐地补充了一句。
“去病房里等我。”宫熙玄答非所问地撂下这句话,将眼神短暂地落在凌雪绘身后的少年身上,便转身向住院部的大门走去。
凌雪绘纤瘦的身子在微凉的晚风中,悄悄地颤了一下。
“哼,你想笑就笑吧,反正我也不想被一个看起来没大我几岁的人说教。如果你没事的话,可以走了。”凌雪绘背对着少年,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你就是凌雪绘?”少年的脸隐没在香樟树厚重的阴影之下,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有些诧异地转过身来。
“我叫陌无夏。”少年一字一顿,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记住,我叫陌无夏。”
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语气,那么认真,那么郑重,仿佛在宣告着什么即将发生。
沉睡的命运轮盘,在这一刻,重新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