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一瞬的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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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后身缘 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1)

半夜天阴下来,到了早上,还是微雨蒙蒙。

微雨没有减了出游的兴致,反倒给六朝古都添了一缕悠悠的诗意。

三个人背着画夹,由着司机漫无目的地开着。金陵就象一个老古玩店。就算路边一口破旧不堪的井,多半也藏着个意味悠长的故事。

罗静雅好奇心重,看着车窗外,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恰好,南天明熟悉历代形势,似乎知道数不完的掌故。静雅问什么,他都能娓娓道出一段故事,连那些金陵怀古的诗词也能随口背诵出来。罗卿卿虽然惴惴着自己的事情,很多时候,仍然被天明讲述的故事吸引过去,陷入一片悠然遐想。

汽车开出水西门外,来到莫愁湖边。三个人下了车,走进湖边水榭。十顷莲花正开到尾声,有嫩蕊,也有残荷。岸边垂杨柳,恰似女子的蛾眉和眼睫。湖里的荷花半荣半枯,笼在微雨里,便如同闪灼朦胧的眼神。

罗静雅提议道:“我最喜欢莫愁。我们每个人画一个心中的莫愁可好?”

画笔在各自的白纸上一阵摩挲。

罗静雅最先画完,画板向外翻转,在她笔下,一个白衣若雪的莫愁,单纯、善良、天真,美得不沾纤尘。

罗静雅凑到卿卿的画板前,惊呼一声:“我从来没想过莫愁会穿红衣裳!”

罗卿卿的画稿上,一个莫愁,艳装红衣,当风而立。衣袂飘舞,长发飞扬。满天红色的花瓣、如雨如雪的洒落。画中的美人微昂着头,望向远方。有遗世独立的高傲,也有前路漫漫的迷惘。

南天明端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我断言,你这个莫愁不会投湖自尽。”

罗卿卿也一笑:“我最痛恨的便是那投湖自尽。男人的历史更将它美化成千古佳话。似乎当女子备受诬陷凌辱的时候,只有用一死才能表达她们的善良。如果能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我想莫愁断不会选择死,社会应该帮她主持公道。她可以远走他乡,凭自己的本事过活,可以做更多的事,帮助更多的人。而不是把生命结束在无望的自杀里。”

南天明微笑着,朝卿卿投去一丝认同的目光:“新的时代,该如何?”

“新的时代,该兴办更多的女学。让女子走出深闺,让她们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让她们有机会跟男子比翼齐飞,不是只能躲在男子的羽翼下,寻求怜爱和庇护。”

南天明道:“不只兴办女学,还应该兴办男女合校。”

“男女合校!”罗卿卿眼睛里灿动起灼灼的光焰,深深看了一眼天明,“我竟从没想到过。那真是……一个新的时代。”

趁两个人谈话,罗静雅走到天明的画架前,细细端详着天明笔下的莫愁,忽然脱口道:“这个莫愁,好象姐姐。”

南天明和罗卿卿同时止住谈话,片刻的沉默里,气氛略微有些尴尬。南天明道:“谁叫你姐姐坐在我对面。”

罗静雅本来有些黯淡的脸色立刻明朗起来:“要是我碰巧坐在你对面,这个莫愁就会象我吗?”

南天明道:“或许吧。”

听天明这么说,卿卿和静雅都暗自松了口气。

雨势暂时歇住,借着乍晴的天光,罗卿卿看到茶亭的露台上一个人影十分熟稔。仔细看,才认出竟是章砾。正苦于没有借口让静雅和天明单独相处,于是,解释了一句,便匆匆朝茶亭走过去。

南天明本来也想去跟章砾聊聊,却被静雅叫了住。

章砾在西征中,战功卓著,现在已擢升为金陵卫戍副司令。

罗卿卿走到茶桌旁,笑道:“没想到司令长官也这么有闲暇。”

“罗小姐。”章砾立刻站起来,为罗卿卿扯出茶桌对面的椅子,“难得浮生半日闲而已。”

罗卿卿打量了一眼章砾一身灰青色长衫。这身穿着在西风渐紧的金陵城,实在落伍的很。于是想起来,章砾大学时候似乎是读历史系的,便问道:“听说你以前学历史,不知哪所学校毕业?”

“平京大学。”

“平京……”

“怎么?”

罗卿卿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朋友。小时候他最想上平京大学历史系,可惜命运捉弄,不得不上了陆军大学。想来,人生总有遗憾,即便叱咤风云的人物也逃不脱吧。”

“在说瞿东风?”

罗卿卿略感差异:“你怎会知道?”

章砾笑了笑:“我知道的还不只这些。我在平京读大学时候,已经为华南军秘密工作。”

“噢。那你便说说,还知道瞿东风些什么?”

“我还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瞿正朴都怀疑瞿东风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听到这句,罗卿卿想起东风曾说泠姨当年遭人诽谤,险些被赶出家门,急忙道:“请说下去。”

“后来,直到林景鹏赴德国深造法医学,回国后,在平京创办了法医学科。经过医学鉴定,证实瞿东风是瞿正朴的儿子。不过,据说那鉴定的法子也不甚准确。瞿正朴的疑团能消除多少,外人不得而知。”

罗卿卿长长叹了口气,手不自觉抚在自己的腹部:“为什么会生出这种误解?”

“据说瞿东风的母亲进瞿府七个月后生下了他。还有……”章砾品了口茶,道,“有些话当讲,有些话是不能讲的。”

乌云一直未散,雨点又落下来。

无端的有些怅然,罗卿卿侧过头,隔着冷雨,看向水榭。看不清静雅和天明的表情,只看到谢廊后的两个人影,时而接近,时而分开。

想来,静雅正吐露心迹。不知天明会作何反应。只盼望两个人一个有心,一个有意。那样,她的下一步也会好走些。

一碗茶快吃完,雨势渐急渐紧。雨线交织,烟水苍茫,水榭里的人影完全隐没进浓浓雨雾。

又过了不知多久,吧嗒的脚步声,急匆匆地由远而近。

地上的积水被奔跑的脚步踩踏出破碎的水花。冲过雨幕,静雅跑进茶亭。

罗卿卿迎过去,静雅浑身上下都被打湿,额前头发紧贴住脸,雨水顺着发稍滴答滴答地淌落,脸上有雨水也有泪珠。

罗静雅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我们回去。我们回家。”说完,又使劲摇头,“算了,我想一个人回去。”

“我们三个同坐一辆来,你怎么一个人回去?”

“我叫辆人力车好了。”

章砾站起身,道:“我正要走。可以送罗小姐一程。”

“谢谢。”罗静雅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回看了水榭方向一眼,随即,好像逃跑一样,跟着章砾走出茶亭。

静雅的表情足以说明南天明的态度。罗卿卿心中黯然。走到茶亭边,扶栏怅望,烟雨红尘,寒柳残荷,迷茫的前程和动荡的世事,让人忍不住觉得一阵凄冷。

雨雾渐薄,远远看到水榭上,那个人也在凭栏遥望。水榭高高矗在水面,榭台上孤单的身影,仿佛站在半空烟雨间。

远远地对望,看不清脸庞,看不到眼神。只看到天远烟深,长路茫茫。

雨势又小下来。南天明披了两肩微雨走过来。

“静雅呢?”

“她坐章砾的车回去了。”

“你呢?”

“我还不累。”

“我也不累。”

“那就再走走吧。”

没有静雅在,两个人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沉默的走。走到对弈楼前,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住,不约而同地看向楼上的楹联:

烟雨河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

“卿卿。”南天明终于打破沉默,道,“昨天……我跟总司令起了一番争执。”

“为什么?”

“为了我们东边海上的邻居。”

“崎岛国?”

南天明点点头:“我们在跟崎岛国合作的事上,意见有些不同。不过,最终是我妥协。”

她淡淡一笑:“莫不是父亲给了你什么丰厚条件?”

“的确优厚。”

“可能告诉我?”

“他说要在庆功宴上宣布我们订婚。”

她倒吸了口气,心中有些乱,身上接着不舒服起来。

他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有些累了。”

走进楼内,在角落里坐下。屋子深,显得有些阴暗,和楼内古色古香的摆设倒也相衬。衬得人心里面也微漾起些朦胧的滋味。

这次,还是南天明先开口,道:“恕我冒昧,有件事如鲠在喉,不知该不该问。”

“讲吧。”

“你昨天晕倒,是真,还是假?”

她默默想了想,想了许多动人的滔滔言说,最终,却只吐出一个字:“假。”

然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有一丝淡极了、淡极了的风吹进屋里,一点点掠剪着心湖里的柔波。

一直看着摆在楼中央的那枰棋盘,她终于开口,道:“我怀孕了,是瞿东风的。”

她说完,他没有马上回应,沉默是当然的事了。

楼内没有旁的游人,楼外也人迹寥寥,沉沉的安静里,细碎的脚步听起来也是分明的。楼外,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穿着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裙,抱着一张旧古琴。一个枯瘦的老人跟在她身后,背着胡琴。看起来,是一对卖唱的祖孙。卖唱的生意在秦淮河上最红火,如此冷僻的地方却不多见,卖唱的女孩也没有浓妆艳抹,素净的小脸上都是怯懦和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