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午饭后,黛玉因昨儿夜里走了困,这会儿有睁不开眼了,便回了贾母,辞了众人,自己回房去歇着。
宝玉因早有主意,便也称回去歇着,便回了房里,拉着袭人跑出去采撷后面小花园子里刚开的红玫瑰。
暮春明媚的阳光洒在花圃里,好一片蝶乱蜂飞的景致。
宝玉和袭人一边采着争芳斗艳的玫瑰,一边说着笑话。不多时便采了两花篮。
回到了房里,麝月茜雪等人都忙倒了水来给二人洗了脸,又端上正好的茶水来。
宝玉一边喝茶,一边笑道:“今年的玫瑰远比往年开得好,合该今年你们用点子好胭脂。”
袭人却道:“话虽不错,可是若是叫老爷知道了你又帮我们倒蹬这些,只怕又要生闲气了。”
宝玉便嗨了一声,只顾去花篮里拨弄着艳红的花瓣。
“行了,你去读你的书吧,这些花瓣我收拾了,回头亲自蒸上,制出花露来,再交给你,可妥当?”袭人见宝玉面有不渝之色,便上前柔声说道。
“好吧,你要记得把不好的残缺的花瓣都捡出来,蒸的时候也要小心,再有,我们原来用玫瑰花露调和胭脂汁子再反复蒸成胭脂膏子的办法原是很妥当的,只是有些麻烦,前儿我瞧了一本书,上面记载了一种既简单又实用的方式,咱们也可以试试。”宝玉听到袭人的话,便又来了兴致。
“怎么个新办法?”茜雪凑上来,问道。
“采集上好的玫瑰花瓣,用干净的石臼慢慢地把花瓣舂成厚浆后,用细纱过滤取汁,再把当年新缫就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取出晒干,就成了上好的胭脂。”
“这个办法倒好,省了许多事去,只不知道可行不可行?”麝月也道。
“行不行,咱们试试就知道了。”袭人一边拿过一篮子花瓣到一边去捡一边说道。
“你们都去给你袭人姐姐帮忙,我去瞧瞧林妹妹睡醒了没有。”宝玉指指茜雪和麝月,转身出了房间。
此时黛玉早就醒了,正在同探春姐妹在房里说闲话,忽听外边小丫头说:“宝二爷来了。”便止了说笑,同探春站起来给宝玉让座。
宝玉便在下边的椅子上坐了,见探春惜春二人都在此,便笑道:“你们原也都没午睡?”
“我们早就醒了,哪里像二哥哥这样,满心里一无挂碍,一倒头便睡到这时候。”惜春年龄虽小,嘴上却不饶人。
“还是小妹妹的嘴伶俐,你倒是打听打听,我哪里就睡到这时呢,我却是忙到这时是真的。”
“你忙?”黛玉听了奇道,“天底下还有宝二爷忙的事情吗?”
“你们原没注意,早起我就看到后面花园子里的玫瑰花今儿开得很好,所以我趁着午时没事的时候,去采了两大篮子,叫袭人他们捡了上好的出来,要按照我新学来的法子,炮制几盒子好胭脂给大家用呢。”
“哎吆吆,这就是你忙的正事吗?”黛玉听了先笑道:“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如今我都懒得用那劳什子了,你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炮制它。”
“妹妹不用也罢了,只是胭脂却是你们女儿家必不可少的东西呢。”宝玉听了黛玉的话,来了精神。
“二哥哥真是的,若是让老爷知道了你又弄这个,看不生气呢。”探春依着黛玉笑道。
“不相干。”宝玉笑笑,接着说道,“想古人的《妆台论》上说得极明白:美人妆,面既施粉,复以燕支晕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可见胭脂是女儿妆成必不可少的东西,如何不能多费些心思?”
黛玉听了宝玉的话,真是自幼以来闻所未闻,于是浅笑道:“按二哥哥的说法,我倒是不入流的很了。”
“林妹妹这话我可不敢当,天底下哪个能比林妹妹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的呢,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说杨贵妃红妆之重,连擦汗的帕子都染成了红色。杨贵妃虽美,却比妹妹差了很多,如今妹妹竟是天然去雕饰的美呢……”宝玉这里正说得尽兴,却不料黛玉早就撂下脸来。
“二哥哥!你这是什么话?”黛玉一边拿帕子拭着泪,一边站起来就往外走。
探春忙上前拉住,回头对宝玉说:“二哥哥,你得罪了林姐姐,还不快点来赔不是呢!”
宝玉早就唬了一跳,忙忙的上来作揖,一边又道:“好妹妹,千万别生气,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原是糊涂了。妹妹别跟我计较。”
黛玉因被探春拉住,前面又有宝玉作揖行礼的,自然不好再去告诉,只心里万般的委屈,又不知从何处发泄,于是泪水更加汹涌,转头去到床上掩面而哭。
这里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外边有人轻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怕不是宝兄弟又说了什么疯话吧?”
众人回头看时,却是凤姐儿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手上还扶着一个小丫头。
“二嫂子来了。”探春先起身笑道,“这不是嘛,二哥哥言语莽撞,得罪了林姐姐,正在这里赔不是呢。”
“我说宝兄弟也是的,林妹妹出来乍到的,你不说处处关心呵护这点,反而惹她生气,真是该回了老爷去,叫你结结实实的挨一顿打。”
黛玉听了,又怕凤姐儿真的告诉了舅舅,宝玉挨了打,反而显得自己不好,于是忙回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
幸而王嬷嬷早就听见黛玉哭了,进来劝解,见黛玉这般情景,知道是不想多事,于是笑道:“二奶奶的话过了,我们姑娘同宝二爷原本是小孩子家,闹几句口角也是有的,何苦又去跟舅老爷添那些麻烦。他们小人儿家互相摸不准脾气是有的,常了就好了。”
凤姐儿本就是在老太太房里,听见了这边有动静才过来瞧瞧的,一心只想把事情劝开了并不为别的,因而借坡下驴的笑道:“妈妈的话原是不错的,只是这样未免委屈了林妹妹,素来宝兄弟是被老太太给宠坏了的,林姑娘何曾见过这样的人呢,也怪不得妹妹生气。”
众人听了都说很是,宝玉的脾气也该改改了。
一时黛玉方止住了泪,凤姐儿又歪派了宝玉一些话,方拉着二人同探春惜春往贾母房里来。
一时大家都陪着贾母玩笑了一会子,便到了晚饭的时间,凤姐儿早就撑不住,自回去了。这里黛玉因宝玉说了那些有的没的混账话而心里不痛快,也没怎么吃饭,便辞了贾母回房里来。贾母便有嘱咐人去厨房再熬点细致的粥给黛玉送到房里去。
紫鹃因对此时黛玉的心情心知肚明,便打发小丫头们都下去了,又跟王嬷嬷和雪雁说自己会劝好姑娘的,叫二人只管去忙自己的事情。
黛玉因心情郁闷,便临窗而立,迎着窗外吹来的微风,想着自己在家里时父母兄弟团聚一堂的和睦情景,不免又掉泪。
紫鹃关了房门,走到黛玉的跟前,一边搀着黛玉到床上去,一边劝道:“姑娘才来,原是不知道二爷的毛病,才这样伤心,日子常了姑娘就知道了。宝二爷从小儿都不招5老爷待见,每回见了总要呵斥几句,重了还要打板子,姑娘可知道缘故?”
黛玉摇摇头说:“这却不曾听说过,只知道他原是很怕舅舅的。”
紫鹃一边拉了被子给黛玉盖好,一边笑道:“宝二爷周岁那年,府上都兴高采烈的办了一次抓周,什么笔墨纸砚,金银算盘大家都准备的很齐全,原也是丫头们胡闹,便把一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也摆上去,姑娘猜怎样?我们这个周岁大的二爷,千不挑万不挑,单单抱着胭脂盒子不放手。惹得老爷生气的说他将来不过是‘酒色之徒’,从此便不喜欢他。只有老太太和太太原是见他生的可爱,又生的单弱,况且家中人丁原也不旺,珠大爷又早早的去了,才对宝二爷百般溺爱。如今他在姐妹们中间,那一天不生出些故事来?有老太太和太太护着,家人也不能奈何于他,姑娘若是听了他这些疯话便伤心,将来眼泪还不掉一大缸呢。”
黛玉听了紫鹃的话,方明白为何迎春探出等人每每见宝玉做事放诞无礼只一笑而已。于是叹道:“偏我又来了这里,少不得忍过这几年,也罢了。”
紫鹃笑道:“姑娘多想开些吧,如今我们府上的丫头们都悄悄的称宝二爷是怪才呢,他呀,就专会在这些女孩子用的东西上下工夫,将来还不知怎样呢。”
黛玉听了,也不禁失笑,想自己从小被父亲当男儿教导,立志要做一个不一样的女儿家,如今自己的志向还没达成,倒是先见了一个不一样的男儿家。
一时紫鹃便服侍黛玉睡下,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