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没有问,过了好久终于松开手。因为开始上菜,服务生报着菜名,琳琳琅琅一桌子,有她原来最爱吃的水煮鱼。
没有记忆中的那样辣,她努力吃了很多。吃饭的时候他一直没有说话,最后出来上车之后,他才说:“守守,搬出来住吧。”他说,“我要你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她反而很平静:“给我一点时间,我能解决好,你不要担心我,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你打算怎么解决?”他的手因为用力握住方向盘,手背上隐约有青筋暴起,“他如果再动手的话你有什么办法?”
她说:“那是意外,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
他紧握着方向盘,目光望着前方,车里听得到尾灯双闪的声音,很轻很轻的嗒嗒声。她将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的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她柔声说:“长宁,现在我搬出来,只会激怒双方父母,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微微叹了口气,终于启动车子,他以前从来不叹气,无论何时,不论是什么事情,他永远都似有成竹在胸。
他送她到宿舍楼下,她说:“你别上去了,我进屋就给你打电话。”
他坚持送她上楼,她也只好由他。
这是他第一次到这里来,房子很小,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收拾得很干净。
她去厨房,他看到茶几上搁着几本杂志,于是拿起来,底下却有一支笔,骨碌碌直滚过来。
他认得,那是他的笔,原来,她留了这么多年。
厨房里“咣啷”一响,紧接着听到她短促的惊呼,他几步冲进去:“怎么了?”
是打碎了杯子,碎瓷片还在地上冒热气,他急急拉过她的手,打开冷水,反复地冲淋。其实没有烫得多厉害,指尖的疼痛渐渐消失,她微微仰起脸来,他正好低下头。
仿佛过了很久,那个吻才落在她唇上,带着不可思议的柔软与轻盈,就像一片羽毛,或者雪花,呼吸慢慢变得缓慢,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下来,有柔软的芳香,她的整个人也软绵绵的,顿时失却了力气。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她,因为电话一直在响。
是座机,守守脸色绯红,走过去接电话时还有点恍惚,电话那边说了一遍,她没有听太懂,对方只得重复了一遍。
易长宁看她神色怔忡,好一会儿才挂上电话,于是问:“出什么事了?”
“是纪南方……”她脸色有点苍白,“出了车祸。”
因为超速撞在隔离带上,整个车头全撞瘪了,幸好车上配备的是八安全气囊,纪南方都没受重伤,只有腿骨骨裂。
守守到医院时,他腿上已经打了石膏,并且被吊起来,看上去很骇人。病房里早围得水泄不通,有专家教授、医生护士,甚至还有临时电召来的骨科权威。纪南方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忽然从人缝中间发现她,就咧嘴冲她笑。
守守见他还能笑得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等医生们都退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纪南方的助理,守守平常很少跟他打交道,只记得他姓陈,刚才就是他给自己打的电话。这位陈助理向纪南方道:“赵秘那边刚才又打电话来了,按您的意思,我就说了骨头没问题,只是韧带拉伤,他很迟疑了一会儿,今天晚上大概没事了。”
纪南方点了点头,又说:“要是我妈那边打电话来,也这样说,省得她又一惊一乍的。”
陈助理答应了一声,看看他没别的话,也走出去了,随手带上门。
守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怎么弄成这样,还撒谎不告诉家里人?”
纪南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这都几点了,说不定已经睡了,老头平常都靠吃安眠药的,难得睡几个钟头,再把他吵起来,我岂非不孝?”
守守忽然俯下身来,纪南方只觉得她一对眸子又黑又亮,仿佛两粒宝石,瞳仁里可以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迎着他的面孔越来越近。她身上依旧有好闻的香气,仿佛带着一丝甜,他几乎觉得呼吸困难,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直起身子了:“你喝了多少酒?酒后驾驶,活该!”
“谁说我喝酒了?”
“你闻闻你身上那味儿。”守守微皱着眉头,“我都闻出来是Eiswein了,骗谁呢?”
他笑:“骗谁也骗不了你啊,跟狗鼻子似的。”
守守“哼”了一声,纪南方说:“别生气了,就算我是活该,我都撞成这样了,你也该气消了吧。”
守守听得出来他话里面的一语双关,觉得有点难堪,转过脸去不理他。没过一会儿纪南方开始哼哼唧唧:“守守,我腿疼。”
“我帮你按铃叫医生。”
“叫他们来有什么用啊。”他悻悻地,“他们又不肯给我止痛剂,说影响愈合。”
“那你就先忍着。”
他叹了口气:“你过来点,你离我这么远,我说话吃力。”
守守说:“你要说什么就说,我站在这儿挺好的。”
纪南方有点无奈地笑:“我又不是老虎,再说我腿还吊着呢,动都动不了。你过来点儿好不好,我真的中气不足,说话费劲。”
病房里没有凳子,沙发离得老远,守守犹豫了一下,终于坐在病床上。纪南方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本来想甩开,看看他忍得龇牙咧嘴的表情,到底忍住了。
幸好纪南方握着她的手就觉得很满意了,他的食指无意识地在她手背上摩挲着,守守挣了一下:“痒!”他笑了一下,说:“守守,今天撞车的那一瞬间,我就在想,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哭呢?”
守守怔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句话,一时倒仿佛有点意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转开脸去,病房顶灯明亮,她的侧影如同剪纸般,落落分明,乌黑浓密的长睫毛仿佛蝴蝶的翼,在微微轻颤。
“守守。”纪南方声音很低,“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们以后好好过,行不行?”
守守生平第一次失眠,睡不着,半夜很清醒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意识好容易模糊一点,却想起很多事。
大部分是小时候的一些事,杂乱无章的回忆如同梦境,跟江西一块儿,或者跟哥哥们一块儿,偶尔也会想到纪南方,可是总是模糊的。他比她大五六岁,小时候同哥哥们一块儿时,从来不爱带她玩,嫌她小,嫌她是女孩子,嫌她麻烦。再长一点,他又出国去了,同任何一位世交的兄长一样。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跟他结婚,而婚礼又来得那样匆忙仓促,即使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习惯。偶然半夜醒来,突然发觉身边竟然睡着人,常常会惊出一身冷汗,要定一定神,才会想起,原来是纪南方,而自己已经跟他结婚了。
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而纪南方亦是,因为她独睡惯了,偶尔他半夜翻身无意触到她,她都会惊醒。
后来他终于习惯了靠边睡,占最少的地方,连睡熟了都不会碰到她。有时候早上醒过来,见他缩手缩脚侧身睡着,那样子看着倒真辛苦。
但那时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回家,哪怕应酬得再晚,喝得再醉,也会被司机送回来。只不过喝醉了总是忘记靠边睡,就喜欢贴着她,身上像火炉一样滚烫,偏要贴在她背后,她拨开他的手,他很规矩地睡一会儿,过不了多久却又贴上来,如此三番两次,她实在睡不着,只得半夜爬起来去睡客房。后来他发觉了,喝醉了回来就主动去睡客房。
其实大部分时候他都还算不错,总肯让着她,因为她比他小,结婚的时候她才二十一岁,双方家长都觉得她还是一团孩子气,纪南方大约也拿她当孩子看待,有几次真的被她气到,也不过丢下她走开。后来慢慢开始不回家,但她每次有事给他打电话,他总能及时地出现。
叶慎宽有时也教训她:“其实南方对你不错了,只要你对他稍微用点心,他就不会在外头玩了。”
一遍两遍说到她烦,索性顶嘴:“大哥,我看大嫂对你挺用心的,你怎么还在外头玩?”
一句话把叶慎宽噎得半死,气得几个礼拜不理她。
守守没睡好,第二天醒得迟了,索性打电话请了一天假。到中午的时候接到电话,原来盛开才知道纪南方出了车祸,盛开忍不住责备她:“守守,你也太过分了,南方出了事,你怎么不去医院看看他?”
“我已经去过了。”
“去过了就行了?你现在应该待在医院,好好照顾南方。夫妻二人,应该是患难与共,互相照顾。这种时候你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上心?你这是什么态度?”
守守只得再到医院去,想起昨天纪南方抱怨医院的病号服根本没法穿,她犹豫了一下,打电话给纪南方的司机,让他拿了两套纪南方的睡衣,自己顺便送去医院。
等到了医院,刚进走廊就已经看到盛况非凡。里里外外摆满了鲜花水果,料想是一拨狐朋狗友都知道了消息,纷纷前来探望。远远就听到陈卓尔语重心长一本正经的声音:“以我专业的眼光从X光片上看,我觉得不是折了腿,倒像是闪了腰。南方,往后可要悠着点啊。”病房里顿时轰然大笑,她推门进去,一堆人兀自笑得东倒西歪,见着她才收敛些:“哟,守守来了。”
她随手把袋子搁在一边,纪南方偏偏注意到了:“拿的是什么?”
守守说:“睡衣,昨天你不是说要换衣服?”
“哦!”陈卓尔带头起哄了,“咱们还是回避吧,别妨碍南方换睡衣!”
另一个啧啧连声:“恩爱啊,这不是眼馋咱们么?咱们这些打光棍的,万一不小心受点伤,连睡衣都没人帮咱们换啊!”
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哎,那个全国‘五好文明家庭’是不是又要评比了?”
“这事包我身上,包在我身上!”陈卓尔直拍胸口,“甭说全国‘五好文明家庭’了,就算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我也给他们两口子弄一个!”
“滚!”纪南方笑着骂,“你们就欺负我现在动弹不了是不是?”
“谁说你动弹不了啊,咱们不妨碍你动弹。”陈卓尔挤了挤眼睛,一帮人轰然大笑,然后一哄而散,纷纷都走了。连陈卓尔也走了,随手还替他们带上门。
屋子里只余下守守跟南方,纪南方笑着说:“别理他们,一群流氓。”
守守把袋子放在床边:“我给你拿了两套睡衣,回头护工来了,叫他帮你换吧。我先上班去了。”
“你今天还上班?”纪南方似乎有点失望,又说,“你晚上能不能过来一趟?我妈说晚上要来看我。见不着你在这儿,又该口罗唆了。”
“我晚上就不过来了。”守守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说,“但咱们俩的事,你还是早点让爸爸妈妈知道的好,我怕到时候他们接受不了。”
纪南方本来挂着点滴,听到她说这番话,仿佛没听见,只看着那药水往下滴,一滴一滴,不紧不慢地落着。病房里本来就非常安静,守守觉得安静得都有点让她害怕,因为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又急又快,怦怦怦怦……像是快跳出嗓子眼来。过了好一会儿,纪南方才转过脸来看她。守守只觉得他脸色很平静,倒看不出什么来,他的声音也很平静:“你什么意思?”
“纪南方。”她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冷得像冰块一样,也许是因为挂着点滴的缘故,她说,“我昨天想了好久,你其实对我很好,这三年谢谢你,但我没办法。”
他盯着她,就像从来不认识她,那目光仿佛锐利有锋,他的呼吸渐渐急促,骤然爆发,狠狠甩开她的手:“滚!你给我滚!”
守守站起来,抓着手袋,纪南方却仰起身子来,额头青筋迸发:“你以为我真稀罕你么?笑话!你要不是姓叶我会娶你?当初要不是我父母逼着我会娶你?你以为你是谁?我以前哄着你,那是因为没玩腻,现在我玩腻了!你想离婚是不是?离就离!你以为我稀罕你?你现在就给我滚!滚!”
守守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连眼睛都是通红的,仿佛喝醉了酒,又仿佛变了个人,是她不可能认识的人。她觉得害怕,往后退了两步。而他指着门,又说了一声:“给我滚!”
离婚比她想像的要复杂许多,双方父母态度都十分坚决,纪南方虽然同意离婚,但他父亲大发雷霆,把茶杯都摔了,只差没有亲自去医院将纪南方痛骂一顿。
盛开的态度更坚决:“守守,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你跟南方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
“妈妈,我不爱他。”
“你当初非要跟他结婚,妈妈就劝过你,说他并不是最适合的人选,但你一意孤行。如今既然结了婚,你就应该认真地对待婚姻,对待家庭。怎么可以这么轻率,说要结就结,说要离就离?你爸爸昨天打电话回来,问起你跟南方的事,我都不知道要跟他怎么讲才好。守守,你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以这样幼稚?”
南方的妈妈则亲自来见守守,语重心长:“守守,妈妈知道南方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这几年委屈你了。但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随便就说要离婚呢?是不是他在外头胡来?你放心,妈妈一定替你教训他。等他一出院,让他陪你出国散散心,出去走走,换个环境,好不好?你们两个啊,真是孩子气,他爸爸最近被他给气的……唉,守守,不管南方做了什么错事,你看在妈妈面子上,先原谅他好不好?给他一个机会,他要是再不改,回头让他爸爸收拾他,好不好?”
连叶慎宽都骂她:“守守,你有点理智行不行?你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你忍心叫你父母为难成这样?你就算不替别人着想,你总要替你父母想想,婚姻岂同儿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易长宁回来了,我告诉你,你要真为了那姓易的好,就叫他离你远点!”
守守又惊又怒:“大哥,你要是敢动易长宁,我就死给你看!”
叶慎宽气得拂袖而去:“鬼迷心窍!”
这样不到一个月,守守很快瘦下去,过完年后上班,和江西一块儿吃饭,仍是心不在焉。
阮江西看她拿着刀叉,把牛排切得细细碎,忍不住说:“你真是自寻烦恼。”
守守叹了口气,江西说:“我真受不了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守守赌气:“不管了,我要向台里申请休假,出去度假。”
江西噗地一笑:“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去也要面对现实。”
守守说:“我没有逃避现实。”
江西说:“你就继续嘴硬吧你。”
话虽这样说,其实年后电视台正忙得不可开交,江西抽空去了趟医院,看望纪南方--纪南方见着她倒挺高兴的:“哟,你可是稀客,昨天辰松来了,今天你又来了,我都觉得自己是真受伤了。”
江西不过微笑:“我本来想跟守守一块儿来,但她去青岛录节目了,最近他们忙得要命,你没看到守守瘦的,脸只有巴掌大了。”
纪南方倒没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反倒跟她开玩笑:“你怎么一个人来啊,不带辰松一块儿,你们俩吵架了?”
江西本来比他小几岁,但跟他说话向来随便,所以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跟辰松倒没吵架,你跟守守吵架了吧?”
没想到纪南方竟然笑了笑:“吵什么啊?我都同意离婚了,还有什么好吵的?”
江西倒没想到他会这样坦白,看他的样子像是满不在乎,不由得怔了怔。
纪南方却已经转开脸去,望着窗外,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江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阳光晴暖,难得的好天气,树叶还没有发芽,光秃秃的几枝斜丫伸过窗前,仿佛工笔的几抹疏影。她收回目光,却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红色保温桶,非常普通的塑料保温桶,半新不旧,可是洗得很干净,包括白色的手把,被洗得一尘不染。她想这不像是纪家的东西--正巧纪南方转过脸来,看到她看那只保温桶,不知道为何对她解释:“一个朋友给我送了点鸡汤来。”
江西知道他风流债不少,不过这样的物件,真不像是他那些红颜知己常见的作派,那些女人从衣着打扮到化妆,无一不精致得楚楚动人,哪怕往医院送份鸡汤,只怕也会用ZOJIRUSHI之类的精美饭盒。自己反倒是曾经在哥哥的病房里见过类似的保温桶,寻寻常常,普普通通,却那样令人动容。这么一想起来,心底顿时好生难过。
江西没在病房里耽搁太久,因为陪纪南方聊了一会儿,护士就来换点滴药水了,她趁机告辞。出来就给守守打了一个电话:“你是真要离婚?”
守守被她劈面问了这么一句,只觉得没头没脑,脱口答:“当然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西叹了口气,说:“你们两口子,也许真是配错了。”
守守诧异:“你这又是发的哪门子感慨?”
江西说:“没什么。”她顿了一顿,终于只是说,“守守,我只是希望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