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珊顿时一凛,原以为大老板只是例行巡视,没想到他是挟壮志而来。赫赫有名的东瞿集团涉足金融、地产、零售与通讯多个行业,排名岛内十大公司,在金融界地位更是稳如泰山,多年来历经大风大浪岿然不动。所以不论大老板有何决定,这都将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恶仗。
赵承轩果然道:“这是一场极难打的恶仗,所以,一切有仗诸位。”
何耀成已经起身,去关上室内的灯,芷珊知道他意欲何为,于是起身帮忙关掉电掣,窗帘缓缓降下,室中光线渐渐暗去,何耀成果然打开投影。
一明一灭的光在室中闪烁,堆山填海样的资料,一帧帧的分析图表从眼前闪过。
赵承轩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东瞿的易志维作风严谨,在金融界一直成绩斐然,历经多次收购与反收购大战,几乎没有失过手。近年来着意培养其弟易传东为继承人,所以很少再干涉行政决策,但东瞿主要的商业决定,依旧由他做出。”芷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如星,忽然之间有笑意从眼底透出,“台北金融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太岁头上,这回咱们偏要动一动土。”仿佛是孩子气,但那种踌躇满志的骄傲,立刻令会议室里的气氛热烈起来,每个人都被激起了斗志,芷珊只觉得他整个人都似乎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我们来看一看东瞿名下的几支股票,近年来在市场中的表现。”
会议开足十二个钟头,连午餐都是在会议室中吃外卖,气氛热烈,芷珊虽然刚熬了通宵,也没有一丝睡意。赵承轩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衬衣,越发显得面如冠玉。近年来流行健康肤色,他却是极少数不惹人讨厌的白净,那白仿佛只是儒雅的干净气质,仿佛钧窑里的瓷器,历经烈火的锤炼,终究脱胎换骨,自内而外隽永非凡。他极修边幅,但一份快餐同样吃得津津有味,立刻与下属十分融洽。
加班结束后,夜幕已经降临,大家收拾东西离去,她因为一打开电话便接到客户来电,所以反而落在后头。正巧赵承轩由何耀成陪着出来,与她搭同一部电梯下去。
室外电梯里灯火通明,仿佛一只晶莹剔透的梭子,划破岑寂夜空。玻璃幕外已经是万家灯火,无数高楼似琼楼玉宇,近处的车流都蜿蜒成灯光的河,缓缓流淌。他们自万仞之巅急坠而下,赵承轩凝视扑面而至的万顷灯海,仿佛是喟叹:“真是美。”
她听到这句话不由望向他,正巧他亦回过头来,她落落大方地一笑:“赵先生很久没回来了吧?台北的夜色确实极美。”
他微笑:“四年,大学最后一年暑假曾经回来过。”
四年前他创建公司,从此鹏程万里。
真是叫人不能不臣服于天分,旁人面对她总是惊叹:“芷珊,你真是能干。”她的优秀曾给别人很大的压力,可是今天她终于也感知了压力。
他忽然道:“谢谢你,今早牺牲睡眠赶来。”
她自认举动丝毫没有露出马脚,眼底不由掠过一丝意外,他含笑道:“你目前主管美国市场,自然需要晨昏颠倒,今日早上想必是牺牲睡眠赶来。”
心细如发,难得是体恤下属,没有认为发薪水给人,就必须令人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她答:“赵先生客气。”
电梯已经到了B1,何耀成问:“承轩,是不是就回酒店去?”
只听赵承轩答:“不,还是先去医院。”
芷珊无意听老板私事,找到自己那部小小的日本车,速速上车离去。转过车道,看到赵承轩上了一部黑色的商务车,旋即驶离车库,汇入街上滔滔的车之河。
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赵承轩阖上眼睛,彻夜飞行之后,他只休息了几个钟头,便立刻开始工作。大战在即,他其实并不紧张,可是体力上的透支终于令他疲倦下来。虽然闭目养神,脑海中时时浮现的还是东瞿。
事前已经做足了相关准备,关于东瞿的一切都在他的研究范畴,《孙子兵法》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令他感兴趣的不仅是东瞿,还有易志维。这个人在商业上的表现几乎完美得无可挑剔,同时,亦冷静得无可挑剔。历次收购战中不乏有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总是能立时权衡取舍,数次力挽狂澜。无疑,他会是个极具挑战性的对手。
他睁开双眼,随手打开笔记本电脑,关于易志维的私人资料很全面,包括他前妻的照片,与关系固定的女友。
易志维直至三十七岁时才结婚,对方是著名建筑师欧凡琨之女欧雅文,未到两年即又离婚,原因不详。这段短暂的婚姻没有孩子,四十二岁左右他认识现任女友,两人维持关系长达十余年,却一直没有再结婚。所以他将惟一的弟弟易传东视作继承人,悉心培养。近年来他由于阵发性心动过速频繁发作,于是逐渐向易传东移交东瞿大权,但毫无疑问,他仍旧是东瞿的灵魂人物。
他仔细凝视屏幕上易志维的近照,拍摄极佳的黑白半身照,目光炯炯,仿佛能够透过屏幕直视人心,他两鬓已然微灰,但那苍白是草芒上微染的霜意,衬出眉心间深深的沟壑,不怒自威,沉静莫测。
这样一个人,纵横半生所向无敌,几乎没有过失败,自己如若能够击败他,必然会给他致命一击,从此万劫不复。
不知为何,右眼睑突然跳起来,抑或是睡眠不足?
他很少有这种不安的感觉。
幸好电话响起来,令他分神不再多想:“大姐,我马上就到医院了。”
“这样晚了,何必还赶过来,你一定也累了,还是回酒店休息吧。”
他答:“不要紧,我已经快到了。”
到医院时已经快九点钟,这间私立医院并没有太多间病房,但环境雅致。窗外高大的凤凰木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花,夜色中浓稠似墨,红到了极处原来反倒是这种颜色。风吹过,片片叶影倒映在病房雪白的墙上,仿佛拿极细的工笔描上去,一尾尾碧金的羽。满墙这样的羽毛轻轻摇着,整间屋子似有飒飒的风声。房间里开着一盏淡蓝色的灯,大姐半倚在床头,电视机光线明灭,她的脸于是也忽明忽暗。她近来一直病着,形容略显憔悴,但在他眼里,总觉得大姐一直容颜姣好如初,这么些年来,仿佛年华不曾老去,明明知道她眼角又添了细纹,可是总觉得大姐是不会老的。她仿佛一棵凤凰木,倔强而遗世地伫立于岁月的长道,任凭光阴如水,洗去铅华。
她已经抬头看到他,只是心疼:“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今天又在会议室呆了一整天,不回酒店休息,又跑来做什么?我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是大姐一手带大,大姐又一直没有结婚,所以长姐如母。他笑着说:“不来看看大姐,总觉得有点惦记。”
她留意到他手中的外卖饭盒:“你带了什么来?”
“蚵仔面线,大姐老是说在美国吃不到,所以特意买了。”
难登大雅之堂的夜摊小吃,但儿时的记忆确实难忘,所以她在国外总是惦记。她笑出声来:“穿几万块的西服去买面线,只有你这孩子做得出来。”心中柔柔一动,仿佛他还是个小孩子,伸手替他拨开凌乱的额发,拂过他年轻光洁的额头,“叫司机买不就得了,还自己跑去。”
他笑:“钱财身外物,衣服更是,司机不晓得地方,买来不一定正宗。”打开饭盒来极香,面线红色,蚵仔拖过太白粉,嫩滑鲜香,连上面撒的细碎香菜都似翡翠碧屑,她禁不住他怂恿,尝了半碗:“真是香。”
他仔细端详大姐,说:“大姐今天神色还好。”
她忍不住微笑:“一看到你,我精神就好了。”
电视里正播放财经新闻,富升正预备发行新股,资管董事经理赵筠美主持新闻发布会。他见大姐凝神注目屏幕上神采飞扬的女子,便笑道:“三姐真是威风凛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姐淡淡一笑:“要做就做到只在万人之上,人皆在我之下,方才是不败之地。”
他沉默不语。
大姐见他默不做声,于是说:“这次回来,别只惦记着公事。台北的漂亮女孩子很多,留意挑一个好的对象。”
他窘迫地微笑:“我太忙了,哪里有时间。”
“人家从国中就开始谈恋爱,你大学毕业都这么多年,还是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他故意叹气:“她们都看不上我。”
“我们承轩这么帅,人又很有本事,她们早就争得打破头。”
“可是最后胜出者,久久不见她扑上来,难道这么久还未分出输赢?”
她终于被他逗笑了:“油嘴滑舌,可又不见你去哄女孩子开心。”
“大姐,我这次回来,打算对东瞿动手。”
她瞬时安静下来,有夜风自窗外温柔地掠过,远处恍惚传来婴儿的哭泣声,或许是楼下的产科病房?那婴儿哭得声嘶力竭,直觉得一颗心全揪起来。是哪里的孩子在哭?她定了定神,又没有听到,于是问:“有把握吗?”
“我研究过易志维接掌东瞿后所做的每一项重要决策,他是劲敌。”
“那何必轻举妄动?我不是告诫过你,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置对方于死地。”
他沉默许久,方才说:“我原也想多等两年,等多些把握再动手,但我看过他最新的健康报告,只怕来不及了。”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脑中一片麻木,仿佛要想上许久,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健康问题,哪怕几年前就明知他已经被证实患上遗传性心脏病。但在记忆里,他总是旧时的样子,偌大的东瞿,在他的掌控间永远井井有条。
他不会老,不会病,更不会死。
茫然间仿佛有一丝惶恐。
她只是怕,怕来不及。如同承轩担心的一样,怕来不及与他一决高下。
承轩替她理好搭在膝上的毛毯,声音很轻:“大姐,你不要担心,我能做到。”
他一定可以做到。从十八岁那天,亲口听大姐讲述那个无比残忍的故事之后,他就曾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到。
他永远不会忘记大姐当时的语气与表情。
“傅圣歆当真纵身一跃,是最傻的事情。世上没一个人会同情她,只会说她活该。”大姐的神色冷漠,眼中似浮着碎冰,“所以根本不应该是那样子--故事还没完,早着呢。傅圣歆得活下来,好好活下来,活得比谁都长久,活着看到他们的报应。”
他一定可以做到。
从十八岁那年,他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这么多年来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只是为了这一天。
她思考片刻,终于说:“既然已经决定动手,就约简子俊出来吃饭吧。”
他答:“他要价会很高,我们不一定非要他援手。”
“可是他能更清楚地知道,如何可以对易志维一击致命。他会漫天要价,我们也可以落地还钱,只要代价合理,何乐不为?”
和简子俊约在球场俱乐部,赵承轩特意早起,赶到高尔夫球场去。露台上设置有餐台,客人很少,他抬腕看表,简子俊迟到了。
露台正对着球场,骤然看到大片柔和起伏的绿色,不由令人心旷神怡。每一片柔软鲜嫩的草叶尖上,都还闪烁着露水的清凉。球童们穿着白色的制服,亦步亦趋地随着客人,仿佛一尾尾洁白的鸽子,稀疏地四散在绿色的草坡间。
因为到球场来,所以也换了球衣,但并没有想下场一试的念头,他其实并不热衷这项运动,倒是大姐的球打得极好。公司开始运作后,他们境况渐好,在美国他常常陪她打球,其实这运动很适合大姐,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运动节奏又不是很急迫。有时他与客户也会约在高尔夫会所,但那都是中规中矩的商业约会。真正闲下来放松时他爱去南太平洋,潜水或者风帆,他都是一流的好手。只是大姐并不甚喜欢他玩这些--有次他独自在Great Barrier Reef的一座小岛度假,潜水时氧气突然在海底出了问题,差一点没命,所以吓到了大姐,她从此心有余悸。
曲线绵缓的果岭下突然响起嘈杂喧嚷声,打破清晨宁静的空气,几名球童聚拢在不远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球童满头大汗,冲露台嚷:“快来帮忙,有客人晕倒。”他其实是招呼露台上的同事,不知为何,承轩却不由自主站起来,下去球场看个究竟。
因为经常做户外冒险,所以他急救经验丰富。一见众人围拢,他立刻道:“都散开,让他呼吸新鲜空气。”那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他伸手解开那人的颈扣,按在动脉脉搏上。
是心脏病。他直觉地判断,立刻做心肺复苏,用力按压,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打急救电话。”
有球童飞奔去了,俱乐部的保健医生业已赶到,接替他替病人做心肺复苏,急匆匆地低吼:“快找药,易先生一定随身带着药。”
易先生?
他忽然一怔。
这才认出来,是易志维,竟然是易志维。
他毫无知觉地陷在绵软草地中,双目微闭,脸色白得没有半分血色。无数草尖衬在他脸侧,细细如嫩绿丝绒,露水濡湿他微灰的双鬓,那眉目却没有半分走样。虽然不曾真正见过他,其实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新闻报道,杂志照片,报刊头条,绝不会认错。
他几乎只怔了一秒钟,手已经摸到易志维衣袋中的硬物,取出来一看,果然是药瓶。
不等他反应过来,医生已经一把将药瓶夺过去,倒出药丸塞入易志维口中,让他压在舌底。易家的司机也已经赶到,急得满头大汗,帮忙医生垫高易志维的头,又连拨了好几通电话,似是打给易志维的医生和东瞿有关人等。
承轩站起来,太阳刚刚升起,盛夏的朝阳,照在人身上有轻微的灼痛,仿佛有人拿烤红的细铁丝网,硬生生按烙在皮肤上,无数细微的灼痛,让人微微眩晕。或许是适才站起来得太猛,他有几分迟钝地想,抑或是,第一次面对面看清这个对手。
易志维。
这个名字是生命中重要的目标,从十八岁那年起,有关他的一举一动,他都密切注意。这个对手如此强大,几乎是不可挑战,于是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去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地养精蓄锐,一点一点缩小与他的差距。
每年都会透过特殊渠道拿到他的健康报告,那些冷冰冰的专业术语,万万比不上今日早晨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来得令人震撼。
他竟然是易志维,没想到初次见面,却是自己极力地想救助他,试图从时间手中,抢回他危在旦夕的生命。
他刚才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他应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不,他不应该。
他就应该救他,让他安然无恙,让他好好活着,等着自己的挑战。
他会赢他,堂堂正正地赢他。
他慢慢退出人圈,却知道药性已经发挥作用,因为四周围拢的人脸色都缓和下来,他听到医生惊喜的声音:“易先生,坚持一下,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很好,天时地利人和,连命运都站在他这边。
他缓缓走回露台,遥遥已经望见露台座位上的人。
简子俊。
这个人亦是第一次见,他与易志维同龄,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年纪。一双眼睛同样咄咄逼人,目光中透出岁月积淀的犀利,承轩神色冷淡地同他打招呼:“简先生?你迟到了,我已经打算离开。”
简子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傲慢的年轻人,一时惊诧,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已经打算离开?”他置疑地挑起眉来,几乎就要咄咄逼问。
他心平气和地道:“是的,简先生。您没有诚意,我已经决定离开。”
简子俊怒极反笑:“年轻人,太狂妄了。”他出身世家,习惯了在自己的王国中呼风唤雨,容不得小小拂逆。承轩静静地立在那里,举手投足间气势迫人,简子俊突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不容小觑。资料上说他是时下最著名的投资管理公司创建人,去年更主持收购“J&A”成功,成为轰动一时的财经人物。出乎意料的年轻,也出乎意料的狂妄。
承轩已经知道自己一定能赢,所以反倒气定神闲:“三十六块七。”
简子俊一怔:“什么?”
承轩却再不回顾,径直扬长而去。
走回车上,承轩就给手下经纪人打电话:“立刻放掉手中的金融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