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从那洞口处有人已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正是胡鼎。李玄通暗骂了一句,迎上前去,低喝道:“混账!谁叫你下来的?”
胡鼎的脸也已如土色,嘴唇也在哆嗦,道:“王……王爷,是个大胡子,已经在花影廊前了。”
是虬髯客?李玄通也吓了一大跳,看了看余七,余七轻轻点了点头。李玄通却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这胡子胆大包天,难道真是三头六臂不成?”
他转身便向外走去,余七跟上一步,小声道:“王爷……”
李玄通淡淡道:“虬髯客纵然本领再大,到得此地又能如何?花影廊中,除非他是十殿阎罗,罗鬼帝。”
余七也不再说话。他知道李玄通虽然贵为南昭郡王,却也是个极强的术士。这道花影廊看似木板石条搭成,不遮风雨,但只消是在花影廊里,自己也不会是李玄通的对手。他定了定神,道:“王爷,我去助你一臂之力。”
李玄通已走到洞口,道:“先不要出来,待我会过虬髯客再说。”
他脚下一错,人走得更快了,三两步便已到了洞口。甫出洞口,便听得有人低低地“啊”了一声,有个士兵跌跌撞撞地退了回来,到了门口,一屁股坐下。张三郎要杀进来,那人受命守护,死也不退后,但终究挡不住张三郎的刀势。李玄通也不理他,跨过这士兵的身体走出了小屋,扬声道:“小王李玄通在此,可是虬髯公张先生来访么?”
夜还很深,细雨疏疏地打过。花影廊也不算长,但一眼望去,却深邃无比,如一口横过来的古井。黑暗中,却听得那一头有个男人缓缓道:“某家远道而来,郡王杜门不纳,实在非待客之道。”
这男人的话也不甚响,声音里还有三分慵懒,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在耳边说出的一边。李玄通心中一沉,心道:“果然好本领。”扭头看了看倒地的那士兵。那士兵身上并无伤痕,却只张着嘴喘气,动弹不得,竟是受张三郎刀气所伤。他生怕张三郎会走出花影廊,忙踏上一步,道:“髯公见责,小王知罪,还请髯公海涵。”
李玄通长吸一口气,双手五指一错,已成外狮子印,口中无声地念道:“缚曰萨怛缚摩诃萨怛缚。”花影廊中原本也是黑暗一片,但随着李玄通走入,两壁忽然发出一阵淡淡的微光。只是这种微光带了七分鬼气,花影廊中未见明亮,反倒更幽暗了些。黑暗中有些更黑的东西如流萤飞扑,似想躲开李玄通的身形,但李玄通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妖异之气,那些淡淡的微光如无数极细的飞虫,不住地被他吸入。
虬髯客就在五丈以外。
五丈,若是平地上,只是短短一段路而已。但花影廊弯弯曲曲,五丈之遥,已若天涯。李玄通将浑身劲力都已催动,只觉双臂也似膨胀起来。他脚下一错,人如融入黑暗之中,极快地向前。这条长廊他走得熟而又熟,闭着眼也不会走错,五丈距离,只是一瞬。黑暗中,忽觉眼前刀光一闪,他一咬牙,举臂挡去,“当”一声响,李玄通只觉一股极寒的大力涌来,一条手臂几乎要冻僵了,人也几乎要闭气而死。他心下大骇,知道自己也不是张三郎对手,猛地向后退去,口中已长呼一口气,那些细细的萤光从他口鼻间吐出,比先前已黯淡了许多,借吐出这口气息,李玄通才算化去张三郎刀上之力。人刚一站定,“叮叮”数声,却是几段断开的钢环落到地上。李玄通双臂都套有几个钢环,未脱为护臂,脱手即为暗器。与虬髯客刀气一抵,右臂钢环裂了一个。
黑暗中,却听得虬髯客道:“郡王原来学过西域释门奇术,某家失敬了。”
李玄通身为郡王,不足让他尊敬,而学过西域奇术倒让他佩服。若是旁人说这话,李玄通定会嗤之以鼻,但虬髯客说来,李玄通虽然心神未定,仍是有些得意,道:“小王杂学,让髯公见笑了。”
李玄通所学,乃是金刚萨?法身咒。所谓金刚萨?,又云金刚手、秘密主,即是普贤之意。李玄通昔年与李靖麾师西进,在西域学得此术。这路金刚萨?法身咒本是姑臧高僧昙无谶所传,昙无谶本中天竺人,精咒人,西域号之为“大神咒师”。北凉玄始十年,河西王沮渠蒙逊迎之入姑臧译经。后来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闻听昙无谶之能,派人至北凉迎索昙无谶,沮渠蒙逊惧北魏之强,又怕昙无谶入魏后对己不利,命人刺杀昙无谶于途。昙无谶虽死,一身咒术却传了下来,至今已有两百余年。昙无谶所传,属密宗一脉,但此时中原尚无密宗。密宗一派,一直要到后来开元年间金刚智、不空、善无畏这开元三大士方才成形。而昙无谶的咒术也因为年代久远,辗转流传,已混入诸多西域左道邪术,李玄通学到的也是此术,其实并非正宗密宗咒术。
张三郎慢慢踱上前来,道:“郡王既然也是术门中人,某家也不多说什么了。某家波斯小友明月奴姑娘,有位师兄叫石龙师的,听说为郡王所召,还请郡王网开一面,让某家带走。”
李玄通听他步子沉稳,一步步向前,心中已如乱麻。他也根本没想到张三郎竟会如此杀上门来要人。本来石龙师此人不通肉傀儡,已是无用,但眼下余七所炼三魂六魄已到了石龙师身上,哪里还能把人交出来?他哼了声道:“髯公威名,如雷贯耳。但髯公谅非无耳者,你如此欺人,真不将大唐律法看在眼里么?”
张三郎笑了笑,道:“郡王原来要与某家说律法。郡王手握北衙重兵,若雄兵在侧,某家自然尊崇律法。只是此间唯有郡王在此,匹夫一怒,血流五步。某家利刃在手,大唐律法于我何加哉。”
李玄通沉默不语,心中只是不住叫苦。张三郎所说,自然并非虚言,他也知道此中厉害。但他的计划都着落在石龙师身上了,若石龙师被他带走,自己所谋便全盘落空,自然万万不能。他咬了咬牙道:“若小王不从,髯公便要杀我么?”
话刚出口,他忽地深深吸了口气,花影廊中猛然间又暗了下来,周围似有暗潮涌动,隐隐竟有鬼哭之声。他虽知自己的功力较虬髯客仍有上下之别,但事已燃眉,仍然不惜一战。他练有一门鬼哭阵,唯在花影廊中方能施行,还从来不曾用过,现在靠这鬼哭阵,未必挡不住虬髯客。
他刚要发动鬼哭阵,张三郎忽然长叹一声,道:“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郡王,你废诸侯之剑,而取左道邪术,不免本末倒置。”
张三郎所念,乃是《庄子》外篇《说剑》章中一段。李唐奉老聃为先祖,尊崇道门,《庄子》亦是必读之书,李玄通自然读过。他听张三郎话中有讥刺之意,心中不服,反唇相讥道:“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睼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髯公所修,乃庶人之剑乎?”
黑暗中,只听张三郎森然道:“庶人有剑,天子亦有剑。”
他的声音忽地又响了一层,人也向前走了一步。张三郎步子甚大,此时距李玄通只有丈许了。李玄通隐约已能看见他的身影,见他手中握着一柄二尺许的短刀,纵然隔得一丈,李玄通仍觉一股彻骨阴寒逼来。他一咬牙,正要发动鬼哭咒,哪知张三郎手忽地向上一托,那柄刀如同揉烂了的面团一般突然间变长,忽地一声,竟是燃了起来。火舌似是一条长蛇,将张三郎裹在当中。他大吃一惊,失声道:“火化刀!”
张三郎手中之刀,乃是美酒化成,可以为冰为火。但这一柄刀也不过二三两酒化成,照理一下子便已燃尽,但张三郎手中这条火蛇却一直在燃烧,竟似烧不完一般。听得李玄通的声音,张三郎笑了笑,道:“郡王,某家火化刀能辟使鬼之咒,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玄通已是进退两难。虬髯客之名,他也早有耳闻,但也不相信真如传说中那般神通广大。他修成鬼哭咒和金刚萨?法身咒,自觉当不输与虬髯客。但一交手下,功力已有不如,咒术竟然也被张三郎的火化刀克制,实是毫无胜算。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狠狠一咬牙,正待将鬼哭咒发出,身后忽然有个人道:“且慢,髯公。”
雨已渐止。花影廊四周,胡鼎将几个北衙士兵扶着靠到檐下,推血过宫就地医治。张三郎出手虽狠,却也颇存忠厚,竟然未伤一人,只是以刀气封住各人气机。
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属下,李玄通不觉颓然。这些士兵都是李玄通自元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个人都颇为不弱,但在张三郎刀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他也不看身边的余七,转身回屋向地道中走去,余七紧随在后。一进地道,门刚关上,李玄通便低声道:“余先生,你为何将石龙师送出?”
余七看了看那些士兵,只是低声道:“王爷,张三郎术剑天下无双,却正如王爷所言,他根本不懂臣这门炼魂大法。”
李玄通眼中忽地一亮,道:“你是说……”
余七眼中也闪过一丝得意,极轻地道:“臣之炼魂大法,虽然不如波斯肉傀儡一般随心所欲,却另有一功。中术之人受我暗示,可以听我吩咐行事。虬髯客定会带石龙师去见李元昌,到那时……”
他话说到半截,脸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李玄通恍然大悟,道:“那石龙师身上的三魂六魄就会到李元昌身上了?”
余七更是得意,躬身施了一礼道:“王爷明鉴。李元昌乃陛下之弟,他去见陛下,自然名正而言顺,到时由李元昌再转到陛下身上……”
李玄通皱了皱眉道:“可是,张三郎定然会碰到这石龙师,万一魂魄到了张三郎身上又该如何?”
余七摇了摇头道:“我的炼魂术说另有一功也好,其实该说是有个大毛病,便是不能随意附在任何人身上,必要施法取得那人身上发甲之类方可,旁人接触仍无异样。”
李玄通眉头忽地展开了,笑道:“怪不得你要我买通宫中的修面待诏,弄来世民的头发屑。”
余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也是炼魂大法的特效或者是大毛病。用了此术后,本人自然能被魂魄依附,但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一样会遭夺舍。”
李玄通大吃一惊,道:“那我方才若是碰了他,我就变成故太子了?”
“正是。”
李玄通怔了怔,展颜笑道:“余兄,你真不愧是本王心腹之人。”
此计若成,不但陛下的身体要被故太子夺舍,顺便还除去了李元昌,实可谓一石二鸟。李玄通仰天笑着,余七已在磕头谢恩,却不曾看见李玄通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气。
此时,在长安最宽的朱雀街上,一辆马车快而无声地疾行。
马车驶去的方向,正是金城坊的会昌寺。在马车上,明月奴与张三郎正并排而坐,他们的对面却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面目呆滞的石龙师,身边另一个,赫然正是余七。石龙师虽然不动,终究还是个活人,可这个余七面无表情,人也一动不动,分明只是个傀儡。
余七之影已然呼来,接下来就看世民小儿如何应付了。张三郎的嘴角笑意若有若无,眼中那种睥睨万夫的豪迈却直如狂潮涌动。
“萨兄说过,呼影有三法,分别是形影不离、如影随形、移形换影,你会哪几种?”
明月奴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张三郎,马上又垂下眼睑,低声道:“只会两种。”她虽然有心不说实话,但张三郎的目光锐利如刀,不自觉地便说了出来。
张三郎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道:“噢,那就是不会移形换影了。”他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叹道:“萨兄当初向我演此三法,我便对他说此术渐入魔道,因此他将呼影封存。现在想来,我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中,只怕不无妒忌之心,可惜了萨兄一生心血。”
明月奴听他坦承当初妒忌萨西亭,心中更是佩服,道:“张先生,你既然知道已无成功之机,为何还要做?”
张三郎拧开酒葫芦盖喝了一口,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勇者也。”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道:“天马上就要亮了,明月奴姑娘,这最后的胜负便要揭晓。”
明月奴想了想,道:“张先生此计若成,天可汗定会以为是南昭郡王行刺。但万一行刺竟然成功,岂不弄巧成拙?”
张三郎低低一笑,也不回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里忽地闪出一丝阴森,低低道:“李世民若破不了此计,天可汗之号,便归张三郎所有了。”他看了看明月奴,脸上却又浮起淡淡的笑意,道:“明月奴姑娘,那小子究竟是你什么人?”
他问的,自然便是明崇俨了。明月奴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措手不及,道:“他?他也是我的敌人。”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脸颊却浮起一丝红晕。她肤色极白,虽是灯下,红晕也很是明显,显是方寸大乱。张三郎见她方才还镇定自若地与自己讨价还价,一说起那少年便乱了心绪,暗觉好笑,心道:“果然,情之为物,扰乱心神如此。”他只作没看见,正色道:“既然是你敌人,明日他多半还会到会昌寺来,到时我一刀斩了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