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笑道:“髯兄岂是下作小人。李兄,退下吧,我与髯兄还有几句话要说。”
他的话声音不算响,但不怒自威,自有一股让人不得不从的魔力。李淳风还待说什么,袁天罡已是淡然一笑,道:“陛下圣明。李兄,退下吧。”他向张三郎行了一礼,道:“髯公,请安坐,少歇天罡再来请教。”
袁天罡说得不卑不亢,张三郎颔首一笑,道:“袁兄客气了,某家此时已为你二人的六道圆轮大法所困,原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袁天罡见他八面受困,却毫无惧意,不禁大为心折,又行了一礼,方才退下。等他们退到后面,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一别二十年,髯兄风采如昔,小王却是老了,让髯兄见笑。”
张三郎目光炯炯,道:“世民兄,你已是胜券在握,又何必轻身犯险。”他向来称李世民为“李家小儿”,但李世民发现他后,竟然遣退左右,与自己相对而坐,他也不禁大为心折,称呼上终于客气了一些。
李世民道:“所谓胜负,原本不过一翻覆而已。当初在渭水边,颉利迫我约盟,岁岁入贡,当时他自是胜者。过了几年,我大唐六军齐出,轮到我成了胜者了。”他抬起头,看向门外。大殿里虽然阴暗,但门外却阳光灿烂。他昂然道:“我来只为向髯兄转告此言。有这千百万慷慨好男儿,纵然李世民不在斯世,大唐亦是一辆滚滚向前的战车,无人可以阻挡。”
李世民的声音铿锵有力,张三郎也不禁动容,半晌,才叹道:“世民兄说得不错。”
二十年前,极玄子对他说“此世界非公世界”,张三郎一直耿耿于怀。蛰伏二十年,在海外立国养兵,自觉当可逐鹿中原,一争天下,但李世民便如旭日当空,让他有种难以忍受的压力。他也知道李世民所言不虚,大唐已经如同一辆构造精密的战车,纵然李世民不在世上,这辆战车也将一往无前。李世民不惜犯险,要对自己说的,就是这句话吧,让自己这个他也不无钦佩的敌手彻底放弃逐鹿中原的妄想。
终究非我世界……
李世民见张三郎沉默不语,又是微微一笑,道:“髯兄,二十年之约,今日已了。若髯兄有兴,不妨再订二十年。”
张三郎抬起头,脸上也露出笑意:“人生岂有下一个二十年哉。世民兄,我已没有了,你也应该不会再有,子孙的事,让子孙去做吧。”
他话中有些颓唐之意,但眼里仍是灼灼放光,带着桀骜不驯。李世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半晌,才道:“不错。髯兄已有几位令郎?”
张三郎道:“唯有一个小犬。”他的神色霎时变得极是黯然,“可惜,犬子术剑练得不坏,但终其一世,恐怕只能是庶人之剑。”他忽然道:“世民兄,我仍有一事不解。既然你早已猜出是我,为何还要对付李玄通?”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南昭郡王已有反意,苦于尚无把柄。髯兄既然助我这一臂之力,岂有不受之理。”
张三郎脸上也不知是什么神情,半晌方才一笑,道:“世民兄,你练的方是天子之剑,某家自不量力,委实可笑,哈哈。”
所谓天子之剑,《庄子》说剑篇有谓:“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李世民心知张三郎争雄之心已死,笑了笑道:“髯兄此番前来,未能见到药师夫妇吧?”
李世民说的“药师夫妇”,便是大唐第一帅才李靖和夫人张出尘。张出尘是张三郎的义妹,当初他三人合称“风尘三侠”,后来李靖夫妇却成为李世民的属下。此时李靖正领兵西征,未在长安,张三郎叹道:“见面不如不见。”
李世民站了起来,点了点头道:“也是。海外三山,神仙所居,髯兄得与神仙比邻,就不该再履红尘了。”
说罢,站起身来,躬身一礼。以他帝王之尊,居然给张三郎行礼,实是难得之事。但他话虽说得温和,隐隐却有威胁之意,显然今番可以放过张三郎,但若有下次,他也不会再留情。
李世民一旦站起,便再不理睬张三郎,转身向外走去。李淳风和袁天罡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口,李淳风小声道:“陛下,要不要拿下他?”
李世民也不看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外面一碧如洗的青天,道:“虬龙养于沧海,得其所哉,缚之反而生变。淳风兄,走吧。”
外面,高阳公主被几个侍卫簇拥着,看到李世民出来,她赶紧迎上来,扶住李世民道:“阿爹。”
李世民慈爱地拍拍她的头,道:“走吧。”
日已渐至中天,筛下万道金光。李世民已率先走了出去,高阳公主出门时,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远远的,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僧侣正呆呆站在树下,秋风渐起,落叶满院,越显得那和尚出尘绝世。
张师政刚走上楼,却听得屋角有一声响,他吃了一惊,猛地拔出刀来护住面门。
昨天在李元昌府中,他被张三郎戏弄于股掌之上,心知武功与此人相差实在太远。虽然受命上来,仍是胆战心惊。但定睛一看,却见屋角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胡人,屋子正中有一摊血迹,根本没有张三郎的影子,这才壮起胆子,喝道:“呔,你是何人?”
“是隐身术,张兄。”
秦英也走了上来。他连看也不看石龙师,只扫了周围一眼,道:“气机未散,此人还在屋中。哼,隐身术道行倒也不弱啊。”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几张符纸往地上一撒。张师政心知他是要作法破除禁咒,还没说什么,承乾忽地跳了上来,叫道:“秦真人,那波斯女子呢?躲到哪里去了?”
一直木然不动的石龙师听到承乾的声音,忽地睁开眼,似是一头见到猎物的猛兽,也不见他作势,已然一跃而起,直向承乾扑来。这一下当真突然,秦英正在行法,石龙师的身法竟是快得连他都挡不住,一下已掠过他身边,直冲向承乾。承乾见秦英与张师政两人都已上了楼,只觉不会再有意外,却不曾想到石龙师会有此惊人之举,吓得张大了嘴,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张师政虽然不曾想到,但他出手极快,手中刀一下挥出,挡住石龙师的去路。若是石龙师仍是冲上前来,便会被这一刀断为两截,但石龙师却如毫不在意,仍是疾冲过来。
“嚓”的一声,张师政的刀已没入石龙师腰间,但石龙师去势丝毫不减,刀子在他腰间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几乎要将他拦腰斩成两半。张师政根本没想到世上竟会有这等坚毅的人,听着刀尖划过石龙师体内断骨时发出的尖锐声响,一张脸也已吓得白了,手一软,再握不住利刃。石龙师腰间带着一柄快刀,一把将承乾抱住了。
秦英本在作法,也不曾想到这个死模死样的胡人竟会暴起,等他回过神来,石龙师已经抱住了承乾。他大吃一惊,手指疾动,在石龙师背后连敲了五处大穴,但石龙师却似毫无察觉。他呆了呆,心道:“原来又是个傀儡。”手指一拖一捺,已在石龙师背后画了一道符,喝道:“疾!”
这是西华观《太上洞渊神咒经》中的缚、杀、禁、斩四鬼品合而为一,石龙师只是抱住承乾,毫无还手之力。秦英在他背心拍了一掌,他的身体忽地如被吹胀了一般,一下变大,身体便如同烈日下的雪人一般极快地消融,鲜血直流。
一看到有血流出,秦英脸也吓得白了。他只以为这又是呼影一类的高明傀儡,咒术对傀儡用处不大,因此才会四咒合用,哪知竟会是个真人。虽然承乾性命已然无忧,但这般一来,石龙师体内流出的鲜血也淌满他全身。以承乾的脾气,只怕只有过,没半点功劳的。他一把拎起石龙师的残尸扔到一边,道:“殿下!殿下!”却见承乾满脸是血,倒也没受什么伤。他道术虽强,功名心重,不由忐忑不安,生怕承乾会大发雷霆。哪知承乾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茫然地看了周围一眼,却没说话。秦英急道:“殿下,你没事吧?”
承乾呆了呆,伸出手来看了看,似是在皱眉想着什么,忽然道:“走吧,去南昭郡王府。”
秦英一怔,但承乾没有如平常一般破口大骂,他已是谢天谢地,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是,是。快,来人,给殿下洗把脸。”只是承乾竟然再也不管这里,急匆匆便向楼下走去。
“太子没发现你们?”
裴行俭松了口气。会昌寺中的一切,他们无从插手,但既然张三郎是要明月奴做一件事,若能阻止明月奴,此事自然是釜底抽薪。他们商量好,明崇俨将明月奴捉出来,裴行俭则准备了马车在外接应。可是明崇俨刚进去,裴行俭便见太子带了一队随从也走了进去。太子手下,尽是些异人术士,裴行俭纵然武功高强也不敢闯进去,正急得抓耳挠腮,却见太子又带着人走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明崇俨抱着明月奴好端端地出来了。一问之下,太子居然在那秦英马上就要破掉他法术时阻止了他,当真是幸运之至。
明崇俨道:“是,我也实在有些想不通。太子一直想要捉住明姑娘,却不知在那一刻竟会放弃。他杀了那石龙师后,似乎换了个人,想必是被石龙师忠心护主感动了。”
这虽然也是个理由,但明崇俨说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方才等承乾一走,明崇俨还生怕这是欲擒故纵之计,在梁上又等了片刻,等确认没人了方才离去。他想不通承乾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放过了明月奴。
明月奴已然昏厥过去,不知为何嘴角却有些笑容。裴行俭道:“明兄,现在该将这阉人怎么办?”
明崇俨忽地有些不安,道:“这个……裴兄,她也挺可怜的,真要将她送官法办么?她也没真做什么。”
的确,明月奴没杀过一个人,也没做什么不法之事。裴行俭虽知她是个阉人,但见到这个楚楚可怜的胡姬,不由英雄气短,叹道:“好吧,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虽然她是阉人……”
明月奴忽然动了动,小声骂道:“啐!谁是阉人!”虽然她气息甚弱,这一声骂得也很轻,但话音中却也听得出恼怒来。明崇俨和裴行俭都是一怔,看向明月奴,却见她仍是昏迷不醒,只怕是昏迷中听得他们两个“阉人阉人”地说个不停,怒气勃发,才冒出一句来。
裴行俭看了眼明崇俨,明崇俨却大是慌乱,急道:“她……我猜她是阉人,她一直没否认!”
裴行俭瞪了他一眼道:“这等说来,怪不得她要恨你。若有人敢叫我阉人,我非把他身上多出来的东西全割掉不可!”
他话还未说完,脸色又是一变,忽地一把握住七截枪。不等他将枪抖开,外面忽地伸进一只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这人手劲极大,裴行俭武功非凡,却敌不住这人一推之力,这人一只手顺势而上,已封住了裴行俭手臂的穴道。
明崇俨吓了一大跳,伸手刚要结印,一个汉子已闪进车来,手中短刀压到明崇俨脖子上,微笑道:“果然便是极玄子的弟子。”
这人正是张三郎。明崇俨只觉他的刀阴寒彻骨,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连气都快喘不上,话也说不出来。张三郎脸上虽带着笑容,眼里却满是痛恨,道:“你是故人之徒,原本该饶你一命,只是你杀了道法,便留不得你了。”
道法是什么人?明崇俨想问,但这把冰冷的刀压在他喉头,哪里说得出来。张三郎刀气森严,不可一世,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挡。若是在外面,裴行俭还能凭借身法与张三郎过上几招,但在这狭小的车里,张三郎的气势已将他们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要死了么?明崇俨不由闭上了眼。张三郎的刀锋已触到他的皮肤,让他冷得窒息。会昌寺一战,张三郎计划周详,偏偏因为尹道法失机,未能及时会合,以至于一败涂地。等他发现尹道法竟然被杀,明月奴也被人劫走,更是恼怒异常。计划失败还是小事,尹道法对自己忠心耿耿,却被人杀了,这才让他怒火万丈。等发现明月奴与明崇俨在一处,只道尹道法也是他杀的。若不是知道明崇俨是极玄子之徒,尚存故人香火之情,水火刀马上就要剁下来。
正在这时,一直人事不知的明月奴忽然哼了一声,睁开眼。
胡鼎肩头中了一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面上已无血色。李玄通正在屋中练着字,见此情景,一把扶住他,道:“出什么事了?”但胡鼎已经气绝,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门外有人喝道:“奉旨捉拿反贼李玄通,快快束手就擒,违者格杀勿论!”正是太子承乾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同。李玄通一怔,喝道:“殿下,你说我反叛,可有证据么?”
承乾在几人前簇后拥下大踏步上前,喝道:“李玄通,你可有个手下叫余七么?”
李玄通还不知所以,道:“有,那又如何?”
承乾冷笑道:“今日你唆使余七行刺天子,罪犯天条,还有什么话说,拿下了!”他话音刚落,身后已闪出两人,一把抓住李玄通肩头。李玄通还待反抗,却觉这两人手掌间竟似有股吸力,不是寻常武士,竟是两个一等一的术士。他仍然不服,喝道:“胡说,余七便在此处,今日从未外出,我不信陛下跟前也讨不了公道!”
承乾冷笑一声,走上前来,一拳打在李玄通下颌。这一拳力量好大,李玄通被他打得七荤八素,心中更是诧异。承乾虽然傲慢无礼,但自己终究是他长辈,平时承乾见到自己向来不失礼数,今日却不知为何,似乎变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