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屋中坐着的那老者忽地手一扬,手中的烟球激射而出,向这男子掌心打来,正击在琉璃子上。本来就只是一团烟气,击中后烟气将琉璃子裹在一处,竟似要被这琉璃子吸进去一般。这男子只觉掌心疼得如同刀绞,但他根本不敢动弹,只是咬牙强忍。半晌,那颗琉璃子却一下跳到半空,还不等落地,开门那人手一招,已将琉璃子抓在手中。而就在这时,从这男子身体里,一个黑影激射而出。
这影子如同活物,似乎极其痛苦,正在不住挣扎。黑暗中,那老者忽然喃喃念了两句什么,猛然喝道:“叱!”影子仿佛一张被钉住的皮革一般,立时动弹不得,如烈日下的冰雪,极快地消失。
男子本在强自忍受这阵剧痛,影子一脱出他的身体,痛楚突然消失,他反倒支撑不住了,登时摔倒在地。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子被老者钉住,心中只是不住打转,暗道:“大哥做什么要责罚我?我做错了什么?”正想着,耳边却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九弟,你中了人的踏影咒,难得的是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
听到这个声音,男子虽然脸上蒙着布,但露出来的那些皮肉一下失去了血色,眼中也露出恐惧之意。他膝行几步,重重磕了个头,道:“是,是,大哥,弥光不才,还望大哥恕罪。”
十二金楼子,顾名思义,原先便有十二个人,但眼下却只有他们三个了。剩下九个人,有五人是在与仇敌对决时丧生,另有四人是动了异心,被这大哥处死。自己此番虽然夺到了负心子,但却让大哥的行踪也暴露了,只怕功不抵过,大哥要责罚自己。蒙面男子越想越怕,虽是伏在地上,身体也在不住颤抖,心中只是寻思:“大哥到底要如何处置我?”
正在担心,却听得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弥光,起来吧,你未能识破那人的踏影咒,也不能全怪你,你拿到了负心子,倒是一功。与你动手之人是谁?”
听得大哥不再责罚自己,这男子如蒙大赦,脸上也不禁露出喜色。听得大哥问自己,他先磕了个头,方道:“回大哥的话,那人是个未冠的少年,叫明崇俨。”
“明崇俨?”老者也怔了怔。这名字十分陌生,明姓也是个稀见姓氏,未曾听过自然不奇。他挥了挥手,道:“去休息吧。”
等那男子退下,中年汉子走到老者对面重新坐下,低声说道:“大哥,现在怎么办?”先前他说话镇定自若,此时却有些惊慌。
老者也不看他,只是道:“负心子呢?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道:“想必是那个姓明的未曾发现负心子的奥秘,所以轻易让弥光带来了。”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大哥,我去干掉那姓明的少年术士吧?”
老者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那就按原先计划办吧,不要去管他。”
汉子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他看了一眼老者,又有些疑惑地道:“只是,大哥,你为什么如此怕那个明崇俨?”
老者身上猛地一颤,喝道:“胡说!”他声音本就沙哑,这般呼喝,更是沙哑了。那汉子吓了一跳,慌忙跪下道:“是,是,小弟知罪。”心中却寻思道:“果然,师兄真的是怕那个明崇俨!那人真如此厉害?”
告辞了老者,这汉子走下楼来。此时天色已明,星月渐隐。这汉子看了看天,忽然冷冷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辩机与明崇俨二人相对而坐,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半日都不动弹。
高仲舒刚走。今天他一过来就气鼓鼓的,因为今天他到了弘文馆便找苏合功吹嘘,说自己看破了苏合功的小计谋,哪知苏合功竟然矢口否认,说根本没做过这事。他们两人斗嘴赌气也多了,但从来没有这等事后赖账的道理,让他大为恼怒。好在他没受伤,阿白的伤口也很小,那颗琉璃子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丢了也就丢了,事情过后就算了,就是这口气咽不下去。
等高仲舒告辞离去,屋中重归寂静,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打坐。释道虽属两家,打坐却一般无二。
“明兄,原来是虚惊一场啊。”
过了好一阵,辩机才打破了沉寂。明崇俨睁开眼,只是微微笑了笑,道:“是。”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道:“辩大师,今天我也该回去了。”高仲舒昨夜急了这般叫辩机,便叫上了口,方才一直都是这般称呼辩机,明崇俨在一边听得甚是好笑。
辩机抱怨道:“你别这么叫我好不好。这是那高施主顺口乱叫,你叫我辩机便可。”
明崇俨笑道:“哈哈,辩大师,佛门清净,你只为一个名字便动了嗔念,可大不似高僧啊。其实你也该感谢高兄嘴下留情,若是他一时兴起叫你大辩师、小辩师之类,你又该如何抱怨了。”
辩机一怔,忽然微笑道:“山河大千,梦幻泡影,何况一名一姓。多谢明兄指教。”
走出会昌寺,明崇俨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高仲舒并没有发觉,苏合功是中了异术以至于忘光了前事。如果以前只是猜测,那现在就可以断定,十二金楼子确实还存在于世上。
终于找到你们的行踪了。
他想着。
这又是一个黄昏了,晚风吹过长安,落叶纷飞,不时将他的衣袖也吹得飘起,一场暴雨正在云中酝酿,时时刻刻都会落下。
听完一卷经,辩机指了指案头的壶道:“明兄,且饮。”
明崇俨正襟危坐,双手托着一个杯子送到嘴边,便是喝一杯茶也如临大敌,一丝不苟。辩机不禁微微一笑,道:“明兄,所谓心有执念,便是你这样子吧。”
明崇俨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道:“让大师取笑了,我在想个事。”
辩机眯起眼,道:“又是那十二金楼子吧?”
明崇俨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大师法眼如炬,是。”
上一次在高仲舒遇鬼之事背后,他发现了一直在追查的十二金楼子的行踪。传说十二金楼子已烟消云散,成员尽都不存,但这群术士与他心中一个大谜团有关,他一直都在寻找。那些人定然是高仲舒的同学苏合功请来吓他的,但事后苏合功却中了秘术,把这事忘了个干净。他想不通的便是此点,如果十二金楼子不愿行事,完全可以马上对苏合功施法让他不起此事,为什么事情做成了,反而又让苏合功忘却此事?而且此事过后,十二金楼子又不见踪影。他也曾去苏宅查探过,当时苏宅父亲办寿辰,家中请了不少唱曲演眩目戏的来助兴,难道十二金楼子当时就藏身在这批人中?可那些跑江湖的来去无踪,现在也不知这些人到了哪里,明崇俨本以为找到十二金楼子后马上就可以解开心中谜团,但十二金楼子却如消失在空气中一般,竟然再也找不到,自是有些焦躁。
辩机道:“世间万事,皆有因缘,强求不得。明兄,有缘自能相见,躲也躲不过的。”他顿了顿,双手合十,喃喃道:“烦恼是昏烦之法,恼乱心神,又与心作烦,令心得恼,即是见思利钝。”
明崇俨呆了呆,垂下头道:“谢大师教诲。只是,人总有烦恼,又岂能消除?”
辩机尚不曾回答,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辩大师,明兄,你们在么?”
说话的正是高仲舒。他的家在义宁坊,回家时要路过会昌寺,认识了明崇俨和辩机两人后,便天天都来坐一会。他甚是健谈,开始时明崇俨还觉得他有点烦,但来过几次,发现他性格爽朗,读书也多,精于史事,是个难得的谈伴。一听到他的声音,明崇俨站起来拉开门,微笑道:“高兄,散学了么?”
高仲舒看来过来得有些急,头上也已有些汗水。他抹了抹,道:“明兄,听说西市新到了一个波斯眩目戏班,不知道会不会有你要找的人,一块儿去看看么?”
所谓眩目戏,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魔术,长安市上演这些的人并不多,一般人不容易见到。十二金楼子当时很可能是以演眩目戏艺人的身份被苏合功请来的,明崇俨曾请高仲舒向苏合功打听这几个眩目戏艺人下落,没想到却出来个波斯眩目戏班。
不管有没有关系,看看也好。他想着,站起身道:“也好,我看看去。”便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边,辩机忽然道:“欲除烦恼,终须无我。”
这八字念得很轻,若非明崇俨耳朵灵便,只怕还听不清了,高仲舒只道辩机只是在寻常念经。明崇俨却是怔了怔,回头看去,辩机正在饮茶,大大的僧袍袖子挡住了脸,袖面却如湖水一般泛起几丝衣纹。
波斯人的眩目戏倒是正经的魔术,吞剑、烟术、大变活人,高仲舒看得目瞪口呆,不时拿他神灭无鬼论的观点猜猜背后的秘密,像吞剑肯定是那把长剑有机关,可以缩拢,烟术则是用秘药发烟,凝在空中不散之类。明崇俨却看得没精打采。
这些胡人的技艺虽精,但并不是术法,看来这眩目戏班与十二金楼子并无瓜葛。他站起来正想跟高仲舒说先走了,眼睛忽然觉得有一阵微微的刺痛。
这里有十二金楼子的人!他呆了呆,扫视了四周。但戏园子里人山人海,少说也有上百人,根本看不清哪个才是。这时高仲舒见明崇俨站了起来,扭过头道:“明兄,你先别走啊,好看的来了!”说着扬了扬手中一个小小的木偶。凡是来这园子里看戏的,一进场就有这么个木偶。这木偶是波斯装束,虽然做得十分简洁,却颇有神韵。
明崇俨诧道:“什么来了?”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看客已大声怪叫起来,欢呼不已。高仲舒道:“这是这班子里最出名的天魔胡旋舞,嘿嘿。”
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有四个人旋转着出了后台。那是四个女子,脸上还蒙着红黄蓝白四色面纱,身上披着有横纹的披风,也是红黄蓝白四色。这四个女子舞技高超,全身只以足尖着地支撑,便如陀螺一般极快地转动。披风也随着转动之势飘舞,因为有横纹,给人一种眩目之感。
明崇俨也吃了一惊。不仅是因为这四个女子高超的舞技,还因为这种以强烈色彩搭配的舞衣,加上衣上转动的横纹,正与幻术施术时一般。看来,波斯的眩目戏,其实也是吸收了一些幻术的手法,怪不得这些看客如此亢奋。他本想走了,此时倒开始有了兴趣,又坐了下来。
那些女子在台上穿插交错,此时已站在了四个角上,这时台中心突然冒起一团白烟,将台上一切都遮去了。待烟散去,却见中间多了一个穿着纯黑舞衣的女子,另外四个身上的披风也不知何时扔到了一边。这些女子的舞衣其实只是些布条,如果平常穿成这样,自给人一种褴褛之感,但现在看来,却有一种异样的华丽。
“咚”的又是一声鼓响,五个女子又开始转动舞蹈,但这一次由于没有了披风,身上的布条随着转动飘起来,便如身上围了一个个彩色的圈,露出雪白的肉体,台下的看客又是轰雷也似一声叫好。尤其是当中新出来的那个女子,由于布条是纯黑色的,一旦转动,露出里面羊脂玉般的身体,更有一种迷离妖异,说不出的冶艳。而她的动作也最为纯熟,那些布条飘动得最高,看起来便如一个全裸的女子单足立在一个黑色大瓶之中。
真是美妙。明崇俨也不禁暗自赞叹,却听得一边喘声如牛,扭头一看,却是高仲舒张大了嘴,盯着正中那女子不放。他恍然大悟,这才知道高仲舒实是自己想来看,不由暗自好笑。
这个舞也并不是太长,一曲已毕,声音越来越小,那五个女子转动得也越来越慢。当曲终之时,当中又是一阵白烟升腾而起,待烟散尽,台上又已空空一片,方才那五个跳着不可思议的舞步的胡女便如融化在空中,重又消失。
这个舞结束后,戏班子里静了片刻,方才发出叫好声。高仲舒也高声怪叫了两声,道:“明兄,如何?这几个胡姬都相当不错吧。”
“是啊……”明崇俨沉吟着。虽然没能真正发现十二金楼子的行踪,但至少知道了一点,眩目戏看来的确与幻术有关。
这时那个胡旋舞已经下去了,照理该上下一个节目,但半日都不见人影,周围的人开始喧哗起来。这时布帘一动,从后台走出一个人,却是个身穿金吾卫军服的军官。见这军官上台,明崇俨呆了呆,道:“还有这么一出戏?”
“我也不知道,”高仲舒也甚是诧异,“我上回没见有这个。是禁夜了?”
东市和西市因为店铺林立,闲杂人等也多,因此禁夜比别的地方早一些,除非是节日金吾不禁,才可以通宵达旦地玩乐。只是现在还不算晚,西市就算禁夜也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不知这些军人来这儿做什么。
正想着,那军官走到台中,高声道:“列位,敬请安坐,不必惊慌。我们是金吾卫,前来捉拿可疑人犯。”
这军官极其年轻,长得颇为俊秀文雅,但声音沉着老练,站在台上,身材虽然不高,却虎虎生威,那些看客登时被他镇住了,纷纷坐下。明崇俨见这少年军官年纪虽轻,目光却如鹰隼,老到之极,暗自赞道:“好一个小将!”却听高仲舒喃喃道:“这不是守约么?他怎么成了金吾卫?”
班子里这一通乱,表演自然持续不下去了,看客们纷纷向外走去。高仲舒看看周围,道:“明兄,运气真糟,我们也走吧。”
明崇俨此时倒不动了,道:“再等一等。”
这时一群人已走过来了,其中一个想必是这园子的园主,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但那少年军官却板着脸理都不去理他。跟在后面的,是两个军人押着的一个波斯人,这波斯人满面于思,看不出脸色,眼中却闪烁着惊惶。明崇俨低声道:“高兄,你认识这人么?”
高仲舒也低声道:“他姓裴,名叫行俭,字守约。他是将门之子,去年刚离开弘文馆,没想到当了金吾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