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域外之镜中的留学生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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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在"抗敌第一线"(4)

这既充分说明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普通日本人的影响,可以看出普通日本民众对于国家政府的态度,同时启示我们不能不对日本文化进行深思。日本作为一个单一民族的岛国,无法产生诸如西方的上帝、印度的佛、中国儒家的仁义等具有超越和普世价值的文化思想,相反具有普世性的基督教传到日本之后,却发生了变异。"真的这样多的日本人死了?支那人还配杀日本人!......"在日本的野蛮侵略遭到中国的正义抵抗从而造成人员伤亡之后,日本民众的"岛国根性"便暴露无遗,彻底粉碎了所谓的东瀛"人情美"。中国学子蕙所遭遇到的,再也不是温柔的笑靥了,而是"难看与憎恶的眼色"。

在凌叔华另外一篇小说《千代子》中,生活清苦的京都小市民抵挡不住中国料理的诱惑,垂涎于中国大陆物产的丰饶,而一份战争的"号外"似乎更刺激了他们的想象,激起了他们对侵略扩张的狂热。日本主战派通过宣传,把中国建构成一个衰败不堪的国家,日本可以轻易征服中国。日本草根阶层接受了这种中国想象和战争说教,甚至责怪政府"如果我们去年什么都不管,打下去,此刻你我都可以放量吃支那料理,玩支那女人的小金莲了"。由此可见,在对外战争中,日本民众和政府保持了一种共谋关系,甚至"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二、救亡VS启蒙

崔万秋在小说《新路》中,把"日本人民"和"日本政府"当成了一枚硬币的两面看待,在对外战争的问题上,他们是一个利益相关的民族共同体。政府对外侵略扩张的行为得到了民众的大力支持,因此,在日本政府对中国增兵的时候,日本青年总是踊跃参军,而家人及亲朋好友则热情送行。当然,也正是这种人员密集的场合,为中国留学生散发传单瓦解敌人军心,传播中国声音警告日本民众不要对不义战争盲目支持提供了方便。

在小说《新路》一开头,就有一个送别场面:在东京火车站送别本庄繁中将到大连就任关东军司令长官。本庄繁此次到中国东北履新,与平常司令官之维持大连一带租借地的治安任务不同,他是肩负了"发扬国威"的"重大的使命"的。所以,送行的人非常多,有军部大臣、各级将官、退伍军人、新闻记者,当然还有大量的平民。当列车启动的时候,"人山人海的欢送者,全脱帽呼万岁"。日本人的狂热,鲁迅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看幻灯片时领教过,当时鲁迅对日本人的呼声"特别听得刺耳",而在《新路》中唯一保持安静的也只有一个中国人袁安北。他所显示出来的沉默的症候,其实就暗示了一种中国立场。而他之所以参加这个送行仪式,只是因为作为东三省边防长官章杰一的秘书,受命常驻东京,代表章长官与日本朝野各界接洽公私事务,所以不得不到场。在日本人狂热的欢呼声中,"他敏锐的神经,感觉到日本对东三省的侵略一天露骨似一天,今天本庄繁出发,日本的欢送情形,俨然欢送出征的将军,他觉得这一年的东省,怕有大祸临头,他想,及早警告章长官是必要的"。

本庄繁赴中国东北履新,是日本积极备战策略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一俟长官到位,日本就要源源不断地向中国东北派遣军队了。由于当时还处在战争爆发前的沉寂期,"出征"的意味相对较淡,所以中国留学生没有举行示威和抗议活动。再说,小说《新路》中的主角冯景山,这个时候才从中国匆匆来到日本,中国留学生还处于一种群龙无首的局面,缺乏强有力的精神领袖的领导。

小说《新路》叙述的是1931年4月到1932年4月所发生的事情,在这期间日本帝国主义为了达到侵略中国"师出有名"的目的,卑鄙地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炸毁了沈阳北郊柳条湖附近的一段路轨,却诬为中国军队破坏,悍然发动了对中国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和沈阳城的攻击。而东北军在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下,悲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告别白山黑水和家乡同胞,退入了山海关内,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锦绣河山落入了敌人手里。

假如用小说《新路》中日本军人的话来解释,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的现实原因,在于1931年共产党在中国南方活动频繁,北方又有石友三闹事,再加上全国性的大洪水,导致大量灾民流离失所,出现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局面,于日本而言"正是进攻的好时候",所以日本抓住这个机会痛下毒手。而历史原因则在于,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一直企图以满蒙作为进入中国的据点和跳板,难怪日本军人说:"日本的国策有夺取满蒙的必要,夺取满蒙,是明治维新以来的国是。甲午之战,辽东半岛本来已经是日本的了,因为那时日本还是新进小国,所以抗不住德法俄的压迫,忍痛又归还给支那,现在是要复那次的仇,这是日本陆军积年的计划,岂是一朝一夕的事。"

基尔南说过:"帝国必须有一套灌注其中的思想范式或者条件反应机制。""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后,日本出版了日军占领奉天的号外,使日本全体国民都沉浸在一片疯狂的欢乐之中。大街上都挂满了太阳旗,所有的人都在喜形于色地议论所谓东北事件。就连天真无邪的日本少女敏子,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挂上太阳旗,因为在她所接受的教育中,东三省"不是中国的领土东三省,而是日本生命线的满洲。日本占领满洲,在她的脑筋中并不觉得奇怪,更不觉得非礼,'侵略'两个字,当然不会浮现到她的脑里来"。而激进的日本军人除了挂旗之外,甚至打破了早餐不喝酒的惯例,"但今天太快活了,所以命内人特别烫了两瓶正宗,作为帝国陆军新发展的祝贺。"

从"九一八事变"开始,因为战线不断扩大,日本不得不向中国东北不断增兵。当时由于日本整个国家都成为了一部战争机器,出兵不只是政府行为和军队行为,而是有许多民众热情参与欢送仪式的全民族行为。1899年冬天,梁启超漫步日本东京上野,目睹了在日本老兵退役、新兵入伍的新陈代谢之际,亲友热烈迎送的情景。"满街红白之标帜相接,有题曰欢迎某师团步兵某君,某队骑兵某君者,有题曰送某步兵某君,某炮兵某君入营者。盖兵卒入营出营之时,亲友宗族相与迎送之,以为光宠也。大率每一兵多者十余标,少者亦四五标。

其本人服兵役,昂然行于道,标则先后之,亲友宗族从之者率数十人。其为荣耀,则虽我中国入学中举簪花时不是过也。"日本对于军人的尊崇以及军人强烈的自豪感让梁启超动容,然而最震撼心魄的,还是其间为入营者题写的标语"祈战死","余于就中见二三标,乃送入营者,题曰'祈战死'三字。余见之矍然肃然,流连而不能去"。因为感受深刻,梁启超将其记入正在《清议报》连载的《饮冰室自由书》,这一则标题即命名为《祈战死》。何海鸣与梁启超的观点颇为接近,可以引为同调。他曾经在《求幸福斋随笔》一书中说:"予居日本一年余,见其人民似尚有中国古时代野蛮之风,纵酒酣歌,好谈武侠,......最易动以大义使之效死。"

更让梁启超深思的是中国和日本文化风习的差异,中国历来崇尚文官政治,对于投身行伍,则颇多不屑,所以中国历代诗歌皆言从军苦,自古以来就有"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之说。而日本诗歌无不言从军乐,究其原因则和日本尚武习俗有关,"吾尝见甲午、乙未间,日本报章所载赠人从军诗,皆祝其勿生还者也。"中国送子入伍最典型的场面,大概要算杜甫的《兵车行》了:"车辚辚,马啸啸,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这种生离死别、悲痛欲绝的伤怀,和日本"祈战死"乐观豪迈的精神相对比,相距不可以道里计。

雷海宗曾把中国这种缺乏尚武精神的文化称为"无兵的文化";林同济则把中国这种消极状态称为"活力萎顿"。梁启超《中国魂安在乎》一文好像就是从"祈战死"的反面来分析中国没有"兵魂"的原因,就在于"中国之有兵也,所以钳制其民也。夺民之性命财产,私为己有,惧民之知之而复之也,于是乎有兵。故政府之视民也如盗贼,民之视政府也亦如盗贼;兵之待民也如草芥,民之待兵也亦如草芥"。为了铸炼出中国的"兵魂",就必须结束这种人民与政府彼此不信任,甚至矛盾分裂的状态,使"人民以国家为己之国家",使"国家成为人民之国家"。这种主张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正是维新派为了医治衰弱疲弊的中国所开出的药方。

由于日本军队出征不是纯粹的政府行为和军队行为,而是有许多民众参与欢送的全民族行为,所以中国留学生抓住这种机会,对他们当头棒喝,提出警告,并晓之以理,使其迷途知返。在中国版图上,东北三省的气候相对比较寒冷,在"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后,日本马上向中国派遣了由日本东北部青壮年组成的弘前师团,他们因为能够耐寒冷,也比较会打仗,所以成为了日本****得心应手的侵略工具。因为从日本开拔前往中国的军队必须要从广岛经过,留学广岛的中国学子便设法摆脱日本侦探严密的监视,制作了许多传单,等到弘前师团经过时,如漫天雪花一般散发了出来。

在告日本国民的传单上写着:

现在中日两国站在敌对的地位,我们觉得这是东亚的不幸!

我们果然非敌对不可么?否否。我们应当在互助的原则之下,力谋共存共荣。

现在的中日之对立,完全是日本军阀穷兵黩武所致。我们相信这只有促成两国的不幸,不会给任何一方面一种好的结果。日本军阀,甘为戎首,是否要拖日本国民一齐下水,蹈帝国德意志之覆辙,使人民受尽涂炭,现在虽不可知,但日本军阀现在这样生吞活剥地侵略东三省,显然是将炸弹吞入腹中,行见其自己爆裂。无辜的日本的国民,盲从日本军阀,我们深为惋惜,我们希望日本国民及早觉醒!

在告日本军队的传单上写着:

你们为什么要和中国人拼命?满蒙真是日本的生命线么?否否。满蒙是日本资本家垂涎的宝库,你们牺牲性命,无非为资本家多打出一条生财之路。日俄战争的结果,究竟与日本无产大众有什么好处?除了增加孤儿寡母残伤废人以外,你们受资本家的骗,一次已尽够了,希望你们不要一误再误。

由于当时是深夜,日本警察和宪兵队措手不及。等他们手忙脚乱地布好阵容,准备上街抓人的时候,完成了使命的中国学子早已在夜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国难当头的时刻,中国留学生在敌国境内散发反战传单,瓦解敌人军心,打消敌人士气,批判日本帝国主义穷兵黩武的罪恶行径,指出其耽溺于战争的危害性,有利于催生日本人民的反战意识,激发日本人民的反战情绪,使日本民众迷途知返。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留学生无疑是在从事救亡运动,是战斗在抗敌最前沿了。

在深秋街市的夜空中,中国学子散发的传单随风飘散,到处飞舞,毫无思想准备的日本人无不感到惊骇和突然。当时陷入战争狂热之中的日本成为了一架战争机器,除了极少数开明人士对于中国留学生的观点表示"同感"之外,绝大多数日本人都被战争思维所蛊惑,认同****意识形态,对于中国留学生的警示不以为然。他们有的指责中国留学生忘恩负义辜负了日本的培养,有的叫喊"支那留学生说什么梦话",有的甚至破口大骂"支那大马鹿"。普通民众尚且如此,军人更是可想而知。大西泷治郎中将曾经写过这样一首俳句:"生命,如鲜花般脆弱,今日怒放,转瞬凋零。怎能希望花儿的芬芳,长留不散?"正是因为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易逝,所以"日本军人最喜欢说:'我决心要像已经死了一样,以报答天皇的恩德。'其实这句话意味着许多行动,比如出征之前为自己举行葬礼;宣誓时要把自己变成'硫磺岛上的一抔土';下定决心要'与缅甸的花儿一起凋谢'之类"。日本士兵对天皇无比忠诚,为天皇征战视死如归,所以中国留学生要以散发传单的形式动摇日本军人的意志实非易事。尽管日本军民在****意识形态的蛊惑下顽固不化,但是散发传单的举动表明了中国留学生的英勇果敢和爱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