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雨黄昏:李宗仁和胡友松的生死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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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夜的梦2

北京的夏夜并不算太热,九十点钟之后,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就带着几分凉意,人也觉得格外舒爽。客人辞毕之后,李宗仁脱掉了西服,卸下了领带。那件白底深褐色细格衬衫,兴许是特制的,十分合体。这是他第一次在新婚妻子面前卸下外表的庄严。

“若梅。”李宗仁在二楼大套间外的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第一次这样亲昵地称呼妻子。婚前的几次叙谈中,他知道妻子小时候叫“若梅”,“友松”之名是后来上学时取的,此前,他总称她“胡小姐”。

“……”胡友松轻盈地走过去。她刚刚将会客时穿的那套西服裙换上了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她身材虽不算高挑,也有1.65米的个子,娇好的鹅蛋脸,腰围很细,穿连衣裙扎紧腰带后,几乎成了标准的服装模特。她微微噏动了一下嘴唇,本想应一声“李先生”,不知怎的,却没有应出声来。半个多月来,与李宗仁有过两次面晤,她对李宗仁了解不多。但在与李宗仁面谈时,她都听见李先生的故旧亲切而又带着敬意地称他为“德公”,从今天起,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加入李宗仁故旧的行列,昵称他为“德公”呢?她没有把握,所以欲言而止。

“若梅,我看你有些累了。”李宗仁将胡友松扶坐在沙发上,自己也重重地跌坐下来。他不想在这位27岁的年轻妻子面前,表现得老态龙钟。既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何必还要误人青春呢?他拉过胡友松的一只白皙的手,两手合握着,轻轻地揉搓,“我真感谢你答应了我的请求。今后,二楼这两间卧室,我们俩各人一间,你有时过我这边来,我有时到你那边去。不过,今晚,我们应该在一起度过——这个永远值得纪念的喜庆日子。”

“德公……”胡友松心情不无激动,她率性、不假思索地这样称呼起李宗仁来。在她看来,李宗仁并不苍老。此刻,似乎还显得很年轻。她那只被李宗仁握着、揉着的手,像有一股电流通过,不知是痒,还是麻。不过,有一种感觉她体验得千真万确,那就是李宗仁的脉搏跳动得很快、很重、很有力量。她有万语千言要说,的确,在结婚之前,他们彼此之间接触得太少,了解得也太匆忙。现在,该是可以畅叙衷肠的时候了,可是她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环境的突然改变,使她感觉到上帝为自己更换了另一个世界。

……

“若梅,”不知彼此之间这样沉默了多久,李宗仁才放开妻子的手,面带笑容地说,“你不觉得我们今天的婚礼很特别吗?”

胡友松摇摇头,又像是点点头。忙于应酬和人生的头一次,使她失去了对一些问题的关注与思考,她一时还捉摸不透李宗仁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是不是有一位外国记者帮我们拍了新闻电影?”她睁大那双溜圆乌亮的大眼睛,像学生在老师面前试探答案似的望着李宗仁。今天的婚礼并没有什么庄严的仪式,宾主都很随便,很亲切,特别的是,美国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尤保良先生,带着电影摄影机,为李宗仁和胡友松拍下了不少胶片。他还说,他要把这些胶片带到国外去,让人们知道,李宗仁回国后,又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夫人。

“这倒也算不上太特别。”李宗仁说,“在国外,婚礼上拍录像、拍电影是常事。外国人做什么事,都喜欢记录下原始资料。拍录像,拍电影,都是在作记录啊。我说的特别,是来参加我们婚礼的,几乎没有年轻人,而且你我双方,都没有一个亲戚在场呢!”

“这是好事,是好事。我才不稀罕谁来呢!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亲人。”也许李宗仁的话触动了胡友松的某根神经,她吐出一串性格语言。

李宗仁听胡友松的话语,忽地想起她是一个被人带养大的孤儿,自己撩起这个话题似有些不太妥当,于是扭转话题问胡友松说:“若梅,都快12点了,你要不要吃些夜宵,莲子羹,或是一杯牛奶?”

“我什么也不想吃,我要去洗个澡。”

“去吧!”李宗仁会意地点点头。胡友松转身到房间去时,他顺手扭开了厅里的收音机。声音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序曲——响彻中国大地的《东方红》。

……

月光明晃晃的。“初七初八,月出更发”,夜间12点,月正中天。

西总布胡同五号的灯都熄了,可是,李宗仁和胡友松,都未能入睡。

李宗仁今天累了。一天的应酬,对于一个75岁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照以往,他早已进入梦乡,或是回到那早已成为历史的战场,或是去游览故乡那甲天下的山水。然而今天,他的神经怎么也无法歇息下来,过了孔夫子划断的“从心所欲”之年,却不能从心所欲地止住他的思维的野马奔驰。人一生中大概极难得有这样的夜晚。他侧过身,看一眼闭目躺在身旁的妻子,想唤醒她,跟她说几句话,但他没有出声。他以为她睡着了,睡得正香,正甜。

月光,透过窗帘隐隐约约地给房间里洒进些微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胡友松那娇美的脸形。

“是在做梦吗?”李宗仁嫌光线太暗,轻轻地揉了揉眼睛。是她,第一次同床而寐的新婚妻子胡友松。

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故乡桂林的奇山秀水,田园,天马山麓的那些土砖墙木屋架的民舍——那是1911年的暑期,李宗仁在桂林陆军小学三年的最后一个暑假。那时,腐败的满清政府已岌岌可危,革命之势正在全国酝酿,“山雨欲来风满楼”。当时,他已经年满20岁,假期回到距桂林60余里地的两江,在家人的催促下,和附近头村的农家女李秀文结发成亲。这李秀文刚好与他同年,比他还大些月份。那年月,不说在农村,就连在城市,婚姻大事多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与李秀文定亲之前,李宗仁的父亲已经为他物色过好几位女子,无奈她们的“年庚八字”压在李家的香炉下时,李家总不得太平,不是今日瘟一只鸡,便是明日丢一只鸭,唯有压下这比李宗仁年纪稍大的李秀文的“年庚八字”时,李家才一连七天相安无事。于是,婚事便由长辈定了下来。虽然李宗仁此前并不认识李秀文,但他是个孝子,也就只好从命。

李宗仁不会忘记结婚拜堂的那天晚上。吃过合卺酒,他又与客人应酬过好一阵之后,才进到洞房里。这是他与李秀文的第一次认真见面。“短兵相接”,李秀文见李宗仁长得英俊壮实;李宗仁见李秀文出落得贤淑端庄,彼此都很满意。那天夜里,李宗仁问妻子的第一句话是:“你认得字吗?”李秀文答道:“不认识。女人认识字有什么用?”李宗仁急了,忙说:“要识字,要识字!你不认识字,将来我到外面做事,写封信给你你也看不懂,受人骗了你也不晓得。从今以后我教你吧!我们俩都姓李,就先教你写‘李’字吧。李字就是‘十八子’。笔画不多,有横有竖,有撇有捺,有弯有钩,样样齐全。”李秀文听丈夫的一席话,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头扎进他那宽厚的胸脯里。那年头,社会的信条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李宗仁与妻子的第一席话,便是要教她学文化,她怎么能不激动呢?

风,轻轻地撩动着西窗那幕布般的桂黄色窗帘。月光时明时暗,给这温馨的“洞房”,增添了几分神秘。李宗仁于朦胧中睁开眼睛,朝东墙的挂图线下望去。那里原挂着一个铜镜框,里面嵌着一张24英寸的黑白照片,那是他和郭德洁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李志圣、郭德洁和他三人,自左至右,一溜排坐着,各个的神态都很自然。尤其是郭德洁,照相时已是五十来岁了,却显得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光景,发型很讲究,耳根还坠着两只晶亮的纽扣型的耳环,笑容可掬。那是李宗仁夫妇到美国后和二儿子一块照的。去年夏天,他和郭德洁从美国归来时,所带的许多照片中,他们最珍惜这一幅,所以,刚回到北京暂住在北京饭店时,他们没有挂出来,直到搬进这西总布胡同5号之后,才将它悬挂在卧室里。说也妙,进到这卧室,无论躺着、坐着,这张照片都当眼醒目。为了避免“触景生情”、“触目惊心”,李宗仁前两天特意把它取了下来,收进了壁柜。如今,习惯性地瞄一眼挂照片的地方,他依旧像看到了李志圣那天真的稚脸和郭德洁那隽永的笑容。

郭德洁——他的第二个妻子,伴他度过了四十多个春秋。他们曾荣辱与共,患难相随。他不由得想起他与郭德洁结合的一段故事,想起了他在广西桂平时的1924年。

那一年,李宗仁的“定桂军”司令部从玉林迁到桂平后,已经扎下了根基。作为总司令的他,正在加紧练兵,准备与黄绍竑统领的“讨贼军”分进合击,逐步剪灭老桂系军阀陆荣廷和沈鸿英,以一统广西,接受孙中山的建国主张。作为一军主帅的李宗仁,当时只有33岁。由于长期行军作战,踪迹无定,他没有让家属随军。妻子李秀文带着儿子李幼邻常住在广州、上海。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军官,长期过着“孤家寡人”的单身生活,心里总不那么太平;加之年轻得志,拥兵握权,周围自有人要巴结一番,促成美意。就在那年初夏,他在友人的撮合下,与桂平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郭月仙再结良缘。因此前郭月仙曾接受过本县景乐杨家的定婚聘礼,虽在他与郭月仙结婚前已加倍退还,但杨家不悦,耿耿于怀,居然在他们举行婚礼的当天,悄悄将郭月仙的父亲绑架而走,进行侮辱。李宗仁闻讯当即派兵营救,使泰山大人化险为夷,但郭月仙于新婚之夜仍怏怏不快。

李宗仁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夜里,他是如何主动打水帮妻子擦脸,如何苦口婆心劝导妻子息却怨愤,放平心地,又如何在她的怨愤平息之后,帮她将名字改成“郭德洁”的。

那天夜里,他抱着年方二九,被誉为桂平女子师范“校花”的郭德洁,心潮若乱石滩上的旋涡。他爱眼前这如花似玉的新婚妻子,可心里又惦着远方那纯朴厚道的结发元配。欣喜、愉悦、思念、内疚,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他幸福得有些痛苦,高兴得有些惶惑。

那一夜,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如果说1924年他与郭德洁结婚的那天晚上心情略有不安的话,今天,他倒是心安理得了。

郭德洁自去年7月和他一道从美国归来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她1965年2月在美国进行乳腺癌手术时,那位博士医生就明确地告诉她,癌细胞已经扩散,生命只能延续8个月。兴许是回国之举极大地振奋了她的精神,居然到今年3月21日,才因胆囊破裂、肝昏迷等并发症而与世长辞。几十年相依为命的妻子去世,李宗仁当然万分悲痛,但他毕竟是相信科学的人。此番痛苦的决别,是意料之中的事。

再说元配夫人李秀文,自他与郭德洁结婚之后,几十年来,她实际上处在“在野”状态。但李秀文为人豁达,颇能理解丈夫的苦衷和心理,加上身边又有孝子幼邻相随,心中总有宽慰。眼下,她和儿媳一家生活在美国纽约近郊的花园式的别墅里,身体康健,衣食不亏,膝下还有四个孙女相伴,倒也自得其乐。

李宗仁与郭德洁归国,二儿子李志圣没有跟随归来,如今德洁辞世数月,故旧常来看望,多出于礼貌和友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个75岁的老人,身边没有一个朝夕相伴的亲人,不独生活极不方便,心灵也会感到孤独。他的毅然从国外归来,除了看到新中国各方面事业蒸蒸日上之外,在异国的孤独痛苦,自认该落叶归根,也是十分重要的原因。如今,年轻美貌的护士胡友松愿以身相许,他又何必那么道貌岸然?

月光真美好。“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它告诉李宗仁,今晚,确又是他的新婚之夜,千真万确,不是梦,也不是虚幻中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