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博爱:胡适人生讲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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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好政府主义 (2)

沪汉事件已经发生好几天了,我都没有发表意见。我之所以没有发表意见者,一来是因为我们作学问的人,养成了一种坏习惯,就是事事不敢忽略事实。这件事情发生的头十天,我还不很知道事实的真相。无可疑的事实固然有几点,其他的有好些不敢相信,有些竟至于矛盾,所以不便随便妄下判断。二来因为我病了十天,有七天不能出门,不知道甚么,所以也无从说起。三来因为我病好一点出门来,各界的意见和议论已经很多了,所以也没有说甚么。现在事实已较明了了,我的身体也较好了,而在各种意见当中,主张较和平一点的人,似乎很是不能见容的样子。所以我想说几句话。不过我说的话,我想定然是不合时宜的。因我的主张,比较倾向于和平方面一点;在现下一般人热气正高的时候,说和平派的话,自然不大时髦,不容易得着大家的热烈的同情的。

我的话也很平淡,没有甚么出奇了不得的地方。听说有人在执政府提议要把梁任公先生驱出国境,我觉得这大不好。我们不是要求真正的自由吗?真正自由的精神在哪里?出版有自由,言论也有自由。一个人只要他有种意见,在他自己总有发表出来的权利,在我们总不能禁止别人发言。意见的对不对又是一个问题,就算不对也尽有商量讨论的余地,何至于就说不爱国了呢?譬如昨天报载说我介绍学生与英公使见面,并说我与英国人勾结起来了。其实这件事是平常的。格里博士在英使馆做事二十年了,他很熟悉中国情形,中国朋友也很多。他托欧美同学会秘书章元善先生,章先生又再三向我说英使很想见见学生界的领袖,看看彼此的意见究竟如何。我想这也没甚么坏意,一面又是受朋友的再三委托,所以我才把此意写信到北大学生会的。同是中国人,我们是一样的爱国的。

今天是为中国少年卫国团说话。既是少年来找着我们中年人说话,无论对不对总得贡献一点意思。我的意思大约可以分为三层:

(一)要调查事实

(二)要有负责任的态度

(三)要认清楚步骤

(一)事实问题

据报上所载说:“巡捕房之首领爱伏生亲自供开枪之前只有十秒钟的警告,警告是用的英语,而所发之枪四十四响。”这是无可疑的。六月一号以后的事实,至今尚不十分明了。那一部分的参加运动,如何抢,如何打,亦不十分清楚。汉口九江之事亦然,既然事实上有许多困难,故不容易加入动机与判断。梁任公先生的意见与北京大学教授的意见所争的就是法律问题与政治问题。我以为主张调查事实,不一定就是主张的只是法律问题。因为法律问题也好政治问题也好,都要交涉才行,而交涉则非有事实为依据不可,可靠之事实则非详细精密的调查不可。至于法律问题与政治问题可以同时进行的。总之我们于热烈之中当存理智,尊重事实。

(二)责任问题

何谓负责任?就是将主张的效果先想像出来,考虑一下,然后用这个效果来批评自己的主张。对于自己的主张负责任,就是有负责任的态度。

譬如主张宣战,就要把宣战的效果想出来是怎样,有如何的影响。不要只是口里说一阵宣战就完事。谁去打战?怎样战法?陆军怎样?海军怎样?军械怎样?军费怎样?既是主张宣战,总得要筹画一下才算负责任罢。

又如主张经济绝交,这四字的含义究竟怎样?我们于此热烈之时并没有去分析。所谓经济绝交就是往来都不干的意思,是双方面的。以前抵制日货是单方面的,所以于我们没有害处。你们知道我们每年与英日交易出口亦在两万万两以上,如果彼此不来往,这项收入也就没有了。况且像银行在事实上绝对作不到,因为要得盐税等等非同他交涉不可。所以我们讲到经济绝交是没有细思之故。未尝以其主张的效果批评其主张的原故。

又如主张派兵到租界去。看起来调兵是很可能的。但是中国的兵到租界或租界的四围如像汉口所作的事,是不是与我想派兵去维持治安的意见一致呢?萧耀南的兵随便杀人,随便禁止。汉口还算统一一点。而上海有奉直的关系,孙传芳,张宗昌,郑谦,各有其用意。于此割据状况之下,调兵是如何呢?如果都像冯玉祥的兵队或者还可以。你们不看见中国的军队为烟土的事,就自己打战吗?

又如罢工罢市,在上海的人自睹惨况,身受其殃,他们罢市罢工,可以不谈了。其他的地方,如北京英使馆内或其他英人办的小工厂,运动罢工或者可能。但是这些地方罢了工,除了自己受极大的痛苦而外,而仇敌并受不到多大的害处。

(三)步骤问题 (1)

何谓步骤?就是我们做事要有一定的手续。关于这一次如此重大的事件,我以为应该分成两步去办。

第一步就是上海残死事件及连带的汉口等处事件之解决。

第二步就是八十年来一切不平等条约的根本解决。

一为暂时的问题,一为永久的问题;一为局部的问题,一为全体的问题。第一步比较容易一点,可以用很笨的武器——罢市罢工——去办。至于第二步,可就不容易再用罢市罢工的手段了。用之效果小而易自蔽。何以说呢?因为这种群众运动,罢工罢市很不容易维持。比如上次五四运动全靠蒋先生他们在其间领袖一切,而目的又只在罢免国贼三人。今年的民气比较还是那年留下一点的好处。在第一步里面我们可以分做两层去办。

一层就是我们解决上海事件所提出的条件,至少要包惩凶,赔偿,道歉,收回会审公廨,保障此次罢工工人,制止越界筑路,取消印刷附律等项等律,保障言论集会出版的自由,工部局投票权等。因为这些都是上海亲受其苦痛的人提出来的,我们非尊重之,替他们争得不可。汉口等地的连带事件,也应照样的进行。如果这点都办不到,我们当然继续的罢工以及经济的抵制。

一层就是我们在解决上一层的时候,要附一个觉书,要求于最短时期内开一个根本修改一切不平等条约的会约,以铲除一切冲突的祸根。这事很多人以为不可能,在我看来却是很有可能的性质,而时机还算成熟了。为什么呢?那些条约或是利用他们的武力,或是利用我们的愚痴,其不公平而应该修正,理至明显。而且条约也总含有一点时代性,过了这么多年,还可适用而不修改吗?就以今日六国使团的通牒而论,说我们有排外的运动,他们发生最大的恐怖。我试问这恐怖哪里来的,完全由于他基于不平等的条约,享有特殊的权利而来。所以我们提出修改也是极正当的。其他美国也有人主张修改条约。而俄国自然是赞成的了。所以我说这并不是不可能,因为在理论上事实上都有修改条约的必要。以上为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根据第一步的要求,开修改条约的会议。我们应当用全力为此事奋斗。我们应当有国际公法学者的组织,研究不平等条约为修改条约的预备。我们应当设立对外宣传机关,以表示我们的决心与理由,而得各国人士之了解与同情。我们工商学各界应当有严密的组织,以为外交的后援。这样一来,不患不成的。

大家能够容忍我说这一番话,我很感谢。

中国问题的一个诊察

《益世报》记者把这个题目误刊为《中国问题的一个侦察》,也很有深长的意味,或者还来得更适切一点。法庭上的侦察是用侦骑的敏捷手段,用种种细心巧妙的方法破获案件,讯问罪状。诊察是医生临床验验体温,检查血液,化验排泄物,看有无病根在里面的意思。中国国势糟到这步田地,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化验来检察,鉴定一个病状,看看究竟患什么病,虽然怎样设法来救济,还可留待高明。

昨天报载日本斋藤首相发表谈话,极端侮辱中国,说中国根本不是一个现代国家,所以不配和日本谈直接交涉。前天汪精卫先生出国临别赠言中,也很感慨的说现在中国还是有军阀在割据称霸,或互相混战,不能称作统一的国家。仇人说我们不是现代国家,我们自己的政治领袖也说我国不是统一的国家。实在,我们七八十年来的努力,失败在一点上,即是没有达到建设一个现代国家的目的。虽然我们自己可以否认,说是一个国家,但九月十八最惨痛的国难纪念的前夕,山东的军人正在开始互相炮轰;今日的四川也在混战局面中。这种百孔千疮,东破西烂的局面,正足以证明我国新患的软弱痪瘫的病,好像一个头很大而屁股很细弱的患软骨病的小孩子一样,在国家的队伍中立不住,站不起来。

中国所患的病状,为明瞭起见,可分内外两层来讲:内邪外感。从前我发表一篇文章《我们走哪条路》(记者按:该文见去年北平《晨报》及《大公报》)里面即说明中国内病之重,内病有五种,我叫做五鬼症:

第一是贫穷。现在大家都说中国的贫穷是受外国资本帝国主义侵略的结果。然而中国在历史上实没有一个时期不贫穷的。贫穷到了为一角钱惹出人命,女太太因为一二个铜子而至打架吃鸦片上吊,因为五寸鞋面布而至于婆婆打死儿媳妇。这种消息是常见于报纸的。所以中国的穷不仅由于外感,基本原因尚在生产的不发达。中国人未尝富过,没有一篇旧小说是描写富的。

第二种病是弱。中国人向来衰弱,历史上的诗人所歌颂的名士是弱不禁风,美人是工愁善病,是以风气相沿,体质愈弱。士人拿贫弱来骄人,以为贫弱既不能超脱,乃以君子固穷来解嘲,正如寓言上的狐狸,虽然想吃葡萄,却因为得不到,便说葡萄是酸的,本来不高兴吃。

第三为愚昧。中国的病症,因为贫穷和体弱已很沉重,加以知识上的贫弱,便益不能堪。今日大家都说新教育破产,然而旧教育如何?在我们的父亲祖父时代,他们只用几个钱买书,一元钱便可将所用的书籍买全。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大学》《中庸》等等,高等的便是《诗经》《礼记》《书经》《左传》等等。只要将这些书念了,便可以中举做官,最高等的教育如此;更少数的人便是做点学问考据,吟咏诗词章句,做名士做学者。这中间《易经》只是卦辞卜筮,《春秋》是断烂朝报,《礼记》只是礼制典章,只有《诗经》还有价值,然而也只是一些情诗,几千年以前的诗。念的书是这样的书,做的文是八股文,试问对于知识上会有什么影响?试想想在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古国里,竟没有一个像样的大学。这第三种病症,实是中国的致命伤。

第四是贪污。一般都说中国为礼义之邦,然而现在这种贪污的现象,却非任何帝国主义所造成,为国粹,为国货,乃由贫穷而来的。由老妈子买零物揩油一二个铜板以至高级官吏买军火,几百几千几万元的贪蚀,是同属一个系统的。

第五是纷乱。中国内乱自古已然。历史上如李自成,如张献忠,如黄巢,如张角是最著名的。从前二百年或三百年一朝一代总有一次内乱。友人李四光先生曾加以详细的研究,觉得自周朝以来差不多每三十年或五十年,不是小乱就是大乱。在全国历史上没有长久不乱的时期,也没有一二省从未经过纷乱的时期的。这也是土货,国产;以后洪杨之乱,或不无与西洋接触的影响,然黄巢张献忠李自成却不能诿之外国影响,皆是自内而生的。

因以上五种病症的结果,今日之外患,集外国之文化经济力量以俱来,固不能抵抗,即历史上外患,除匈奴外(缺一页)再高一点点考策论。这样国家不费一文,也可以达到拔取人材的目的。方法虽然错误,但是制度是很公正的,虽然其中也免不了有弊端,原则上也很公平。一省选考举人,全国选考进士,然后抽签分发各处做官,甘肃人也许分发到江苏,江北人也许分发到江南,这样的互相调剂,不分畛域,也没有什么异议,即在不知不觉中间培养出一种有国家之存在的观念。当时的知识阶级,即是这样的被维系着,虽然交通行旅不便,也不顾一切的去应考,一而再,再而三,那再三没有考取的,也并不怨国家,只是自己嗟叹“命也夫”!

所以以前的治理者,国家略夺[划]建造的人,尚能够以制度来促进国民对于国家民族的感觉(National Consciousness),和民族主义。此外更有旁的办法如御史制度,道员制度,也可有相当的成就。因此令人感到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存在,必定有他的原因的。譬如用考试方法来甄拔人才,在原则上很不错,而是最好的办法,虽然用八股是不对,那只是枝节的问题。当时因为激于内邪外感之夹攻,因怀疑八股科举,便将这考试的精神也一并除去,使二三十年来,没有文官考试制度,用人只是亲戚故旧,于是以前一点较好的办法,现在完全没有了,一点统一国家的影子都没有了。这样的国家自然是站不稳的。

现在我们对西方的文化自然是接受的,但是我们所已接受的是什么呢?只是今日汽车,明日电灯,今天烫发,明天唇脂。这样的接受,因为内邪外感的作用,在现在的世界上还是站立不稳的,我们即使坐在汽车里面,也不会舒服,不会觉得这世界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