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有余情——怀念我的外公贾题韬
赵宇新
小的时候,我是在父母和外公外婆的关怀呵护中成长的。外公在我眼中,是一个神采奕奕,慈祥活泼的白发老人,伴随我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
从我入学,渐通人事之后,外公在我眼中是个广结友朋的学者。不论炎炎夏日,还是数九寒冬,家中经常宾客盈门。年纪尚幼的我也学会了为来客奉上一杯清茶,然后坐在一边,看外公轻摇折扇,谈笑自若地讲授很多我听不懂的话题。那时经常来往的客人有两类:一是向佛爱道之士,一是棋类爱好者。
我常常坐在外公的书房中,耳中听着“开悟”、“禅定”之类的议论,眼光透过书柜的玻璃好奇地揣摩柜子里那些宗教、哲学、棋类书籍的意义。久而久之,我居然能大致记住每本书在每个书柜的大体位置。那时的我,对这些人生哲理、棋牌运动一无所知,却对外公和外公的学问天地充满了童真的好奇。
读小学期间,爸爸教会了我下中国象棋和围棋。我玩了几个月就很快对下棋本身失去了兴趣。家中其他人,包括外公却从来没有强迫我一定要学下去。我对棋类最大的兴趣反而是阅读古今中外著名棋手的传记。直到有一天,我偶然从《成都晚报》上读到了一篇题为《贾题韬大战中原棋王》的文章,才明白外公不仅现在是著名的象棋理论家,当年也是棋坛的风云人物。在我小小的心灵当中,觉得外公真是一个神奇的人物。
外公精研佛学,晚年著有好几本禅学专著。我却是从他书桌旁边台湾佛教界人士赠送的蔡志忠漫画入门了解佛教的。我读完之后非常好奇,就追问外公:“禅宗真的这么神吗?一开悟就可以消除一切烦恼吗?那怎么样才能‘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呢?”外公见我有兴趣,就对我和颜悦色地解释说,这几本书都是很浅易的佛学入门读物,真正的佛学体系博大精深。如果我有兴趣,可以慢慢深入学习探求,如果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就读这几本书也可以增进我对传统文化的了解。从此以后,随着我年纪渐长,对人生哲学、传统文化也逐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读书生活当中每有所疑,我都喜欢就教于外公。外公或者在谈笑之间,用他渊博的学识轻松地为我排忧解难,或者循循善诱,仔仔细细地对我详加阐释,务求给我的指导严谨而细致。不论哪种方式,他都强调让我自己去探索,去判断,去体验,不盲从于权威或是一家一派之言。
我记得电视台有一段时间热播《聊斋》,一时之间街头巷尾,对因果报应、得道成仙、作恶变鬼议论四起。我问起外公这些民间鬼怪故事的文化历史渊源,外公就对我详细解释了佛教对六道轮回的描述,也大致讲解了基督教的类似界定,让我一下子就领会到了这些民间传说背后的文化传承。
我曾经和妈妈一起去西安探亲游览,为外公带回了一套碑林的名帖精选回成都。外公爱不释手,好几天都捧着这一套书逐页细看。当时的我习练毛笔字已经好几年了,但是对如何欣赏书法作品却一窍不通。看到外公读得眉飞色舞,就好奇地问他:“爷爷,这些碑帖真的这么好看吗?我怎么一点儿都看不懂。”听到我这样幼稚的问题,外公并没有不屑一顾,而是翻开了几部字帖,为我粗略解释了正楷、行、草的要点,又鼓励我多看名家作品,并且向我推荐了几本讲解书法艺术的专著,如《艺舟双楫》之类。通过这样开放性的指导,我也开始逐渐学会如何欣赏书法了。直到今天,我在工作之余,依然保持了对传统文化和书法的爱好。这不能不感谢外公以一个修养高尚的文化人的胸襟,对我耳濡目染的深刻影响。
我上初中时期,对古典诗词爱好狂热,成天捧着《宋词选》似懂非懂地诵读。家里人都说我走火入魔了。外公有一次跟我聊天,笑着问我:“听说你最近迷古诗词,那你知不知道中国近代最著名的词曲评论家是谁?”我说我一无所知,外公就给我介绍了王国维的生平和学术成就,并且详细地讲解了王对求学三种境界的诗词性阐述,我一下子被震惊了。因为在当时我的学识太有限了,只懂得欣赏诗词中的清词丽句、风花雪月,从来没有领悟到艺术、人生境界这个深刻而富有魅力的深题。是外公用他的学识和智慧,启迪了年少的我对更高层的精神境界的探知欲。
上中学之后,虽然语文课本照例有古文阅读,但我总是觉得学得不过瘾,外公就抽空为我讲解了苏轼的两篇古文《留侯论》和《刑赏忠厚之至论》。外公说他之所以选这两篇文章,一是因为苏东坡是我们四川最有名的古文家之一,作为一个四川人应该学习了解他的著作;二是这两篇文章都是苏轼青年时期的作品,文气充沛,潇洒流畅又转折自如,正适合青少年阅读;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两篇文章传达出了两个做人非常可贵的品质:韧性和胸怀。而这两点又正好是很多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应该着力培养的。
还记得外公当时提到《留侯论》的文眼在“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所以年轻人应该立定远大的志向,不为环境的险恶和一时的挫折所动摇,矢志不渝、百折不挠才能有所成就。另外一方面,《刑赏忠厚之至论》的要旨在“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这是讲锋锐刚猛固然是人间之道,而宽仁博爱的胸襟气度则是更高的人生境界。在外公的启发和鼓励下,我逐渐明白了学习爱好中国古典文化不单单是增长了知识,更是提高了修养。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加深,内心中的文化沉淀更会促使我们去思考更多更广的人生问题,或是在纷繁复杂的世事面前探寻一种更自信、更平和的生存方式。
外公的人生经历极为丰富,但他却从来不矜然自喜,也没有主动向我详细地讲述过。我从家人朋友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在少年时总是拼不出一幅完整的图像。直到外公去世之后,仔细地阅读他的生平简介和小传,才了解了他少年成名,意气飞扬;中年入仕,又适逢时局动荡,战乱频仍,而四处奔走,忠心为国的义举;再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即使历经人生的多重磨难,依然对佛学和传统文化多方探求,追寻宇宙人生的哲理。我总觉得外公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这当中包含了要一展所学、经世济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生抱负;更有为了实现人生目标,探求真理大道,慷慨勇毅,舍己救人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信念和决心;还有阅尽人世沧桑,终于洞见真我“肺腑皆冰雪,天地俱澄澈”的旷达和了悟。作为后辈的我,越贴近他的心灵世界,就越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感动。
外公去世于我上大学的第一年。记得我到病房专门向他辞行,他招呼我坐下来,对我说:“宇新,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的成长非常欣慰。你要上大学了,外公有两点要提醒你:一是要好好利用大学的光阴,多学习各方面的知识,不要因为没有亲友的约束而放纵自己,浪费时间。二是在日常的为人处世中要处处尊重别人,多为旁人着想,培养诚恳谦虚的品格。”应该说,在此以后的学习、生活和工作中,我都时时铭记外公对我的这两点教诲。我越是增加了生活、社会的阅历,就越体会到这两点叮嘱的可贵。
我赴美留学之后,不仅在生活方式、语言交流中,更是在精神和意识形态上感受到西方文化的巨大冲击。我目睹了一些留学生躲进小楼,固执地拒绝接受任何思想入侵的无奈,也看到很多在泛滥的潮流面前因困惑而迷失自我的例子。我很庆幸自己从家人的教诲中获得的这笔精神财富,在困难的时候,提醒自己要愈挫愈勇,不懈努力;在平顺的时候告诫自己要不断学习进取,要向更高目标进取而永远保持谦卑宽容的心态。我想,外公对我的感染既令我对生命和人性心存敬畏,又令我对生活和生灵充满希望和关爱。
外公曾经在成都开坛讲授《六祖坛经》。我当时因为年幼,只去听过一次,而且也并没有领会到太多东西。后来,我在大学期间,因为喜欢哲学,并仔细阅读了根据这一系列讲授编写的《坛经讲座》。虽然当时外公已经去世,我失去了与他直接交流这部著作的机会,但是我还是秉承着他一贯的教导,用不迷信、不盲从,坦然和开放的心态来揣摩这部著作,领会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我相信一千个不同的读者读这本《坛经讲座》,一定会有一千种不同的感受。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本书中最令我感佩的是序言中的最后一句话:“请记住,真理面前,释迦也无可骄傲的,牧童,桑女,甚至盲、聋、喑、哑,也是无可退让的。”每次读到这句话,我眼前总会浮现出外公睿智的面庞,总可以感受到他在经历了漫长一生的战火硝烟、时代动荡之后,在经历了求学和精神上不懈地上下求索之后,“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的磊落情怀。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佛家常讲“薪尽火传”,强调佛法的真谛不由个体的消亡或时代的更迭而磨灭。我们这些外公的后辈子弟,只要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追求,勤于探索,那么外公不论身在何处,都会会心微笑的。
二○○九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