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方云飞
第一章乍暖还寒好个春
燕子低飞,看世间花开花落,
古道西风,爱也深深雨也濛濛;
油菜嫩黄,绕小桥流水人家,
沧海桑田,情亦悠悠意亦绵绵。
郊外的阳光就像田边的蒲公英一样,被冷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儿,阳光又像翩翩翻飞的蝴蝶突然停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扫过你的眼帘。此时,阳光正用一种软绵绵的抚摸温暖着小河边的学校大门,让人有点难舍。男主人公关润生骑着崭新的“永久”自行车,不慌不忙地在校门口停下,准备放学回家。校门前的这条小路,他已走了无数回了,弯弯曲曲地绕过这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到了前面开满玉兰花的小树林,然后笔直地伸向前方。
清明节以后,天就已经偷偷地热了起来,但有时街上还会下着小雨。行人无可奈何地把手上的衣服穿上又脱了,脱了又穿上。在这样的季节里,只有那白白的玉兰花还在冷暖莫测的春风中挺立着。经过眼前这座历经百年的大桥,桥下清澈的河水顺着突然宽阔了许多的河面潺潺地流淌着,微风悄悄地吹过,关润生顿时感到手臂上起了一阵寒意。
关润生的家,就在前面不远的那个大院里。门口是几条青石板铺就的路,水泥做的门柱刚刚油漆成大红色,单位的招牌曾经被那些太着急做家具的人们拿去好几次了,这次也就只好选用水泥的材质砌成了碑文,也算给大伙儿留下了永久的纪念,社会主义的“大锅饭”由此走到了尽头。此时两扇严严实实的铁大门,正紧紧地靠在两边红砖墙上,有人正下班回家。下午5点半的这个时候,好多从大院出来的,并不是住在本大院的职工,他们大都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回家。
路旁的梧桐树已经长得好高,不知什么时候油绿绿的树叶已爬满枝丫。关润生骑着自行车刚刚到了崭新的大门口,就碰到从大门口取了《参考消息》的爸爸——老关。老关个子不高,微微低一低头,用一种仔细打量的目光从眼镜上面看着关润生,嘴角有一丝轻轻的笑意。关润生只好停下车,一只脚踩在地上,扭过头笑嘻嘻地看着爸爸。这时,关润生心里悄悄地“咯噔”一下,不仔细看的话,还真不看出自己可爱的五十多岁的爸爸,额头上的皱纹都有好多了,头顶上的白发也稀疏了不少。
“爸,拿了报纸啊。”关润生轻轻地对爸爸说。
“放学啦?进了大门就别骑车,推着进去嘛。”老关把嘴故意瘪得像鸭子长长的嘴,向大门里努了努,顺手把报纸夹在自己腋下。看着这个已快高中毕业,个子长得高高的最小的孩子,老关的表情既严肃又欣赏。
“嗯。”关润生低着头,轻轻地把自行车推进了大院。老关这才仰着头,用几十年一贯的姿势慢悠悠地跟着关润生进了大院。
再过一会儿,关润生刚刚下班回家的妈妈就要让香喷喷的菜饭满屋生香了。
“妈,我回来了。”看着正忙碌着的妈妈,看着桌上已摆好的盘子和碗,关润生“咔”的一声在屋外停好了自行车。妈妈抬头看了看关润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又低头自顾自地继续忙乎着。
老关已经在里屋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看报纸,只等着关润生他妈叫吃饭。关润生毫不客气地坐到饭桌旁,看着炒好的菜傻笑着。
“润生,帮妈摆好筷子,哥哥姐姐都没上桌,别先吃啊!”妈妈说着把汤碗也端了上来。
关润生笑嘻嘻地摆好筷子,看着大姐关润雪、二姐关润乔和哥哥关润杰从各自的床边走过来,彼此说着话。大家一坐拢,位子就有点儿挤了,但都没敢动筷子。这时爸爸慢慢地从里屋走出来,坐在背靠几个红漆大木箱的老位子上,慢慢地把四个子女一一审视了一番,一丝很淡很淡的笑意就挂在了嘴角,好久都没有褪去。大家也只好这样傻傻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都不知道爸爸少有的微笑里究竟有着什么意思。
“老关,拿着,你的酒,还有酒杯。”妈妈像往常一样给老关把酒瓶、酒杯递过来。
老关郑重其事地斟好酒,先少少地饮了一口,然后拿起筷子示意大家可以动手吃饭了。关润生接过妈妈添好的饭碗,开始认真地吃了起来。
“你们都注意一下,我脚边的这袋麻袋里,是合龙老家的巫大孃托人顺路送过来的红薯,可能只有一百斤。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多吃粗粮,干饭、稀饭多加点儿红薯,既能使我们多吸收一点儿长纤维嘛,”说起长纤维,老关总是饶有兴致,特别强调长纤维对人体的好处,这是让关润生在结婚许多年以后,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才悟出这其中的道理。说到这里老关故意顿了顿,咽了咽唾沫接着说,“又能让我们吃得饱一点儿。我看吃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不能拿来烤起吃,或用其他方式变着花样吃,主要是怕浪费。”老关自豪地说,“老牛,你当妈妈的要监督好哦。”
“要得。”妈妈点点头轻声答道,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大家都伸长脖子看着爸爸脚边的麻袋,咽着口水,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看看妈妈,全都微笑着,眼睛里露出佩服的光芒。
“我们小的时候,虽然红薯没有断过顿,但是如果谁不小心把红薯掉在地上,今天就要结结实实地挨顿打。如果掉在桌子上呢,还是可以吃的啊。你们看,就这样,要节约哦。”老关说完,用手一把捡起掉在桌上的一小块红薯直接放进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点不丑嘛……”话音未落,没等儿女们反应过来,老关自己先哈哈大笑。紧跟着,就像心有灵犀一样,妈妈也哈哈大笑起来。
关润生的妈妈姓牛,叫牛志华,是役州市商业战线上的一名模范标兵,三八红旗手。人长得有点儿胖,笑起来嘴角的两个酒窝很好看。同老关相比,不爱说话,有时老关在儿女面前摆不平的时候,就只有妈妈牛志华站出来说话,非常管用。老关,叫关影和,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大学生,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挨过整,而且被整得是相当地严重,被整的原因主要还是老关家庭出身不好——川东土地贫瘠的合龙的地主家庭。用老关的话来说,“人家那些真有‘冤’、‘假’、‘错’案问题的、关进大牢的,平反以后比我们的待遇好得多,损失的工资全都补发了,一个子儿不少。我挨的是阴的,就因为不是问题的问题,工资被单位压着十几年没涨过,家里人口又多,一年到头一家老小的日子总是紧巴巴的。我招谁惹谁了……”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一连串的高压政策,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压垮老关天生乐观、幽默的性格,作为一名老知识分子,老关毕竟见过很多大世面,很多时候都能做到临危不乱,一笑置之。
今天看到爸爸妈妈少有的高兴,巫大孃托人送来红薯,肯定也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了爸爸妈妈,难怪他们这样开心。
爸爸一番别有意思的话把全家的精神都提了起来,关润生和哥哥姐姐一起吃得很起劲,妈妈在一边不时地料理着盘中的菜,像宪兵维持部队秩序一样,一边说些这样的话,比如:“润生,你多吃点儿饭。”“润杰,夹菜别老是夹最底下的,要吃你好好吃,这么大了,还要我喂你啊?老挑食。”润生的两个姐姐都已是成年人了,费了老关好大的劲儿,以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方式——单位“培训班”和“大集体”,刚刚参加了工作,老关这才稍稍把老气歇匀。在老关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家里,关润雪和关润乔两姐妹都出落得大大方方,不仅漂亮而且很懂规矩,用老关的话来说:“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吃完晚饭,关润雪和关润乔一边小声说着女孩子的话,一边帮着妈妈收拾着碗筷,而这时妈妈已经在灶台边开始洗着稍微大一点儿的碗和盘子了。不知不觉中,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关润杰轻轻地拉开小床边的电灯,桌上顿时亮堂起来,然后拿出书本儿认真地看了起来。一会儿,关润生到处瞧瞧实在没有自己的事了,也拿出一大摞书本儿,凑到桌上看起书来。哥俩不时会在翻书的时候,互相死死地盯上一眼,但由于双方都没有主动说话,只好保持一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态。家里没有电视机,老关照例一个人坐在里屋,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着报纸,有时嘴里会发出一两句“又来了”、“反正也是多余的”诸如此类的话。老关身边五斗橱上的旧闹钟,被罩在一个不大不小、还有点儿好看的透明的玻璃罩里,依然发出清晰可鉴的“滴答”声。渐渐地,这“滴答”声伴随着人在晚饭后会自然产生的疲倦,在屋内空气慢慢变得混浊的同时,让老关昏昏欲睡。
“我要去上厕所。”关润生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低着头向屋外走去。
看看外面的天好黑,风轻轻地吹着。不远处孤独的老槐树在皎洁的月光辉映下,显得格外高大。路边刚运来不久的红火砖,还湿漉漉的,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似乎在向大院的人们昭示着不久以后新家的形象。就像爸爸爱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厕所离大院门口不远,厕所里没有灯,好窄好暗的那种。刚走进这个厕所关润生想起一个关于这个厕所以前有过的小小的笑话:一个小男孩上厕所,昏头昏脑地解小手,只听到轻轻的“噗——”的一声,怎么眼前还有一张报纸,正中间已经被自己浇湿了,上面是一个轮形的圆。小男孩心里“咯噔”一下,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像是看到了可怕的东西……这时报纸慢慢地移了下来,更可怕的是,就像照镜子一样,报纸后面露出了一个男人无比沧桑的脸,年龄比小男孩大许多,嘴上还叼着一支香烟,此时烟火已被人淋熄了。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被人熄火的愤怒和绝望。很长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僵持了好久好久……
解完手,关润生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在心里回味着这个故事。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但愿自己以后永远不要遇上这样的事情。今晚的月亮真的好大好圆,不知道巫大孃他们一家在老家过得怎么样?关润生一想起巫大孃的好和老家长长的河沟坎坎,好想有机会去看看巫大孃她们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