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从树叶缝隙里射了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使我能够看得清楚。他长得着实不错,特别是那双眼睛,里面仿佛盛了醉人的酒……这时应该形容成杀人的毒酒还差不多。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很奇怪如今虽然是春暖花开,可依旧寒风阵阵,为什么他不冷呢?身上不起鸡皮疙瘩呢?
“这位侠士,您醒了?原本小女是想看看您身上受伤了没有的,如今看来,的确没有受伤,您冷吗?衣服穿上?”
我同情地望着他,将手里的衣服递给了他,好心道:“这位侠士,我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应该为您除衫的,可为了检查您的身体有无伤损,这有损名节的事我也做了。您既然醒了,我也不要求其他,给五铢钱酬金就行了。”
夏寄很佩服地站在陷阱边上叹了一口气:“每到这种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阿淡,我对你的敬仰总是滔滔不绝……”
夏菡从手指缝里往这边瞅:“阿淡,你你你,你明明……”
我一声冷笑,将她后半截话笑了进去,这才转身望了这人:“身体没受伤吧?能自己爬出去吗?”
这人默默地穿了衣服,默默地系上了腰带,默默地整了整头发,再低声道:“这陷阱,是谁弄的?”
听他的口气,是要秋后算账了?说也奇怪,娘亲弄的这草药,无论多凶猛的野兽,闻了这味道都要三日三夜才醒,怎么这人这么快就醒了呢?
看来他不是一个一般的刺客,还是一名武功高强的刺客。
可咱这小山村,也没有什么人值得有人花这么多的精神当刺客啊?
看来这人有些危险,还不是一般的危险。
我道:“这位侠士,说起这陷阱,可有些年头了,陷阱里陷了不少的豹子、老虎、野猪之类的野兽。可未曾想,冷不防的,竟然把您也陷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一个陷阱一般见识。看看这天色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夜里的野兽们就都出来了,它们都是山野之地的兽牲,没见过大场面,对那些珍馐美味养大的、细皮嫩肉的东西特别感兴趣。我家里的一只狮毛狗,先前被它们盯上了,结果怎么躲都躲不掉,半夜被叼了去,至今还没能找到……”
我咋感觉我越解释,他的眼神越阴沉,与周围的暮暮黑夜融成了一体,从里到外都冒着寒意呢?
看来,旁敲侧击不能打动他的心?
我战战兢兢,非常小心地问他:“如此说来,侠士,你喜欢和一个陷阱过不去?喜欢被野兽叼了找不回来?既如此,咱也不拦着你了……夏寄,拉我一把,咱回去吃饭。唉,今天真倒霉,只有吃昨天的剩肉。”
夏寄从陷阱边上伸了只手给我,低声道:“阿淡,为什么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把人气得直跳而又跳不起来的本事呢?”
我将手搭上了他的手,皱眉道:“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可他还没有使力,我便感觉有人往我肩头上一搭,把我拉得往向一跌,撞向了一个如厚岩石外面包了些泥土的怀抱里。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闻到了泥土味儿。
“我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告诉我,这陷阱,是不是你家的?”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却如枝头垂落的那一抹阴影,让人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黑夜之中在远处山林里默默窥视的野兽,稍不留神,便会被扑上来咬碎了。
所以我老老实实地道:“是我家的。”
他忽嘿嘿笑了两声:“太好了,本公子刚好银钱用完,腹中无物,你家的陷阱既是收罗了我,可得收罗到底,走,去你们家。”
他松开了我,我站不太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身一纵,就跃上了陷阱边上,还向我灿烂一笑,伸出了友好的手,想拉我上来。
夏寄被挤到了一边,很不服气、很忧愁地道:“侠士,别怪我没提醒您,阿淡家里的饭可不好吃啊!就半边猪肉。他们家三年都没还……”
夏菡盛情款款:“侠士大哥,要不您去我们家吧……?”
我望了一眼这人伸出来的手,向夏寄道:“还不拉我上来?”
又想,昨晚剩下的鹿腿只剩了一半,给四个人吃还嫌少呢,他一去,还有剩吗?粥少僧多的时候,得想办法赶走僧,赶走之前,还要从僧身上捞点油水!
我这里正在思索呢,却冷不防地,手被人一拉,腾云驾雾一般,人就来到了陷阱边上,正对上了一双如清酒般的眼睛,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夏寄在他身后摊了摊手,表示身手没他快。
这提醒了我,他的确是一个身负武功的人,这种人,可不能轻易地惹毛了……要不动声色地、婉转地将他赶走。
话说村子里的人几乎人人都被我的陷阱陷过,还从来没人拿到过赔偿费呢!
我为难地望了他,看见他胸口挂了几根青草,仔细地帮他把那青草摘下,再踮起脚帮他弹了弹肩头的灰尘。话说,他还真高啊。
“侠士,不我不愿意收留你,可家里实无长物,怕侠士住不惯……”
他抬起手往我鬓角一摸,嘴角有清清浅浅的微笑。他将修长手指上的青草拈到我的眼前,手指轻掸,那青草便晃悠着跌了下去:“不要紧,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我不挑的。”
我怔了怔,脸上有丝喜色,道:“侠士既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我们家一般吃得比较清淡。早晨呢,包子馒头,那是没有的,一般是我娘从树林里铲点儿青草啊什么的,煮成汁水喝下去,有时味道挺好的,有时味道挺苦的,那要看我娘的心情了。中餐还是好一点的,一般我娘从后院里拔几个紫心红薯……”
他接道:“是品良的紫心红薯吗?这可是多少人想吃都吃不到的特产……”
我颇为难地道:“叶子……也把那叶子煮了一大锅,再拌点儿高粱啊,小麦碎米啊。味道嘛,有时好一点,有时差一点……”
他慢悠悠地接道:“这得看你娘亲的心情了?”
我点了点头,愁眉苦脸地道:“娘亲的心情十天之中有九天不好,不过你别担心,不是还有一天好吗?所以我们都没饿死。侠士或许有疑问,那紫心红薯为何不吃?那哪能随便吃呢?家里的一切用度可都靠它了。不过,你愿意买的话,也可以为你另外加餐,看你长得玉树临风、身材挺拔,比那县城里的倌子楼的清倌儿好看多了……”
夏菡紧张兮兮地插上了嘴:“卫淡萱,你想干什么?”
“……应该能打猎的,每天打一两头野物来交换也成。”我瞪了夏菡一眼,“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你这小姑娘,还没长高呢,哪里懂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他皱眉道。
我瞪了他一眼:“没看过猪吃草,总见过猪跑吧,老娘我不懂得多一点,不就被人骗了?喂,你既要去我家了,我没说完之前,别打断我。”
他眉头一展,嘴角往上轻扯,便露出了一个极轻极淡的笑意,仿若春日之时,四周皆凝,树止草静,倏忽之间,有微风拂过,你只觉脸上一柔,那微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得承认,他笑起来的确好看。
有影响四周的莫名力量,比如说,夏菡的脸又红了。
“那好……请‘老娘’您,继续往下说。”
我有点儿结巴,在他略带揶揄的表情下,头一次感觉这句粗口的确太粗:“侠士您放心,您是我家的客人,是因我的陷阱网罗的,我定会负责到底。我们家嘛,最重要的就是晚餐了,所以晚餐一定要吃好,定要有点儿荤腥,大前天,我就用陷你的这陷阱,捉了一头鹿……”
看来这人适应能力挺强的,知道我一大篇华丽的言词之后总有个转折,表情也没有初听到“紫心红薯”时的激动了,只淡淡地望了望远处,淡淡地接口:“那么……不是将鹿的毛煮巴煮巴吧?”
我忙摇头,惊讶而悔恨万分地道:“侠士还有这习惯,喜欢吃鹿毛?早知道你的习惯这么好,这么容易养活,我就让我娘亲将鹿毛刮了留下来了。”
他嘴角又往上一扯,又是一个极轻极淡的笑意,眉头却是皱着的:“鹿毛,我也是不吃的。那么,你们家吃鹿的什么呢?”
“哦,我家猎得的鹿,全要卤制了拿去卖,所以呢,那煮出来的卤水,加上点儿青菜叶子、萝卜缨子,再加上点儿高粱、小麦,味道嘛……”
这个时候,夏寄、夏菡、这人,齐声如唱歌一般地:“味道好不好,要看你娘的心情了。”
头一回见到这三个人配合这么默契的。
我也瞧出来了,我把嘴巴都讲干,他也不会为我所动的。看来,他的确是落难遭贼、虎落平阳,没人泄冤了,一定要冤我一下。
我这人很想得开,这人既是赶不走了,那……今天赶不走,明天再赶。
眼看太阳已全落山,野兽真要出来了,陷阱不能再空了,可不能因这个赔钱货再赔上一晚上,所以我道:“既如此,我们俱是一家人了,来来来,帮帮忙,把陷阱盖上。夏寄,怎么,你还想袖手旁观?想不想要你那半边猪肉了?”
夏寄嘟嘟哝哝地上前:“就知道拿半边猪肉威胁我。”
说也奇怪,这夏菡是我姐姐的崇拜者,平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洗菜怕伤手,挖土怕污脚的。可她今日却恁积极,见那人笨手笨脚的,就跑上前积极地帮忙。
树上有枯叶三三两两落下,落于两人肩头,有残月隐隐,红衰翠减,真是一幅美丽至极的图画。
我不由老怀大慰,看来这位某人很有升值的空间,能将一位平日里手不愿提、肩不能担的“淑女”弄得跟我没什么两样,可见他很有鼓舞人心的力量啊。
待得他们做完,我道:“这位侠士,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可否告之姓名?”
他眨了眨眼睛,显得很是迟疑。对此,我是很善解人意的,因为知道像他这样的身怀秘密任务之人,一般都不方便说名字给人听。所以,我便道:“侠士,你我萍水相逢,以后恐怕也会如逝水萍浮。要不,我就给您个名字,以方使使唤?”
他微微一笑,道:“不知姑娘想给在下起个什么名字呢?”
我想了想:“你今日落难,仿佛苟活于世一般,不如就叫苟世?”
他尚未回答,夏菡倒是欢欣鼓舞:“这个名字好,斯文!”
我切切地望着他,一边在心底把狗屎两字叫上了许多遍。
忽地,却是感觉有风吹翠叶,周围冷风阴阴。我回头望去,却看见他眼里寒波微荡,一瞬间,黑眸变成没有一丝儿光泽,仿佛黑色曜石般使人淹没其中。
这个人,一生起气来,只怕原来是没有人敢捋其虎须的。
我怎么能忘了他原是个秘密工作者呢?
所谓“秘密”,就是干见不得人的事会毫不手软的。
“这名儿不好?”我向来惯于见风使舵,忙道,“那,叫你叶南吧,你是被我家的大叶蓝酸雀花所网罗,叫这个名儿,再合适不过了。”
倏地,他又是极轻的一笑,嘴角笑意如微羽飘落池塘,涟漪倏忽而隐,那笼罩于我身上的阴风寒意便消失无踪,他道:“你是阿淡?”
我点了点头。
“走吧,咸淡……”他笑了笑,闲闲地道。
我张口结舌,隔了良久回头问夏寄:“他叫你吧?”
夏寄悠闲地道:“你如果还给我加了盐的半边猪肉,我倒是无所谓叫这名的。”
在这世上我明白一个道理,对于我不想听、不喜欢的话,而对说的这个人我又没有办法的,我可以充耳不闻。比如说,老爹唠叨着叫我淑女,只要充耳不闻,他便无可奈何,所以,对身旁这家伙,我也采用这样的方法。
“咸淡,你家在哪儿啊?”
听不见。
“咸淡,你家还有多远啊?”
听不见。
“咸淡,你身上落了两条虫子,毛茸茸的,在你肩上一爬一爬,你就没感觉到?”
听不见,什么?
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就是这毛茸茸、一踩就出很多汁水的东西。
我听到了我自己尖利的叫声,感觉到双脚不停地与地面撞击。不经意间,见这位“叶南苟世”笑吟吟地站着,那眼里的笑意原本是飘忽而轻淡的,此时却如盛了醇到了极点的美酒,波光盈盈,使人不自觉间要醉入他的眼波之中。
俊颜黑衣,漆发如匹。
他就那样站于当地,连那因夕阳落下而变成暗灰之色的树影,仿佛都因为他这一笑,重新变得翠浓欲滴,迎风而展。
他脸上犹有未去尽的污秽,却是玉走金飞,仿有嘉气,飞烟冉冉,碎钻从眼波之中倾泻流转。
我却是感觉到了时光停顿静止,他眼里的碎钻眸光仿佛绕我的周身旋转,将人缚得动弹不得。
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骗我?”
他缚手而立,笑容未减:“我叫的咸淡,你是咸淡吗?如果你不是咸淡,我便没骗你;如果你不是咸淡,为什么你刚刚又弹跳个不停?”
“该死的!”我好不容易从他的笑容里挣扎出来,勉强道,“我刚刚之所以跳,那是因为脚走麻了,所以跳。至于问你这句话,那是因为……我认为你一直在骗我!”
他又嘿嘿地笑了两声,用拳头抵住嘴唇垂首低咳。那样的表情,却如暮云凝碧,酒恋花迷,只望一眼,便感觉心想从心脏里跳出来。
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粗口,对他道:“叶南,你别笑了成不成?再笑下去,把林子里的野兽全都引出来了。”
他将拳头放下,侧头望了我:“哦?你耳朵怎么红了?真有虫子爬上了肩?”
我紧走两步,不愿看他,无语问苍天……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从他那里讨点儿油水了?
终来到了村子里,我家的方向灯火通明,有三三两两的马匹拴在院外的歪脖子树上,金笼辔衔。马,是骏马,鬃毛在隐隐灯光照射下尤其黑得发亮。
从玉米秸篱笆缝隙间望过去,隐隐约约有戴幞头,着青衣锦服袍衫,束腰革带,手持镶玉弯刀的侍卫四环而立,拱卫着当中一抹红色。
阿爹同我说过,在京城里面的侍卫是有品级的,从服饰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我看清了这些侍卫身上穿着的滚边织锦的品级服饰,品级着实是高。
因此,他们拱卫的人,必也是尊贵无比的。
虽说这人穿了一身红衣,从背影上看,与我家暗沉的篱笆与灰色的屋梁格格不入。
当然,与满是阳刚之气的青衣侍卫们也是格格不入的。
我心喜之,不寻常事必配不寻常人,看来,这些人是来找我身边的叶南侠士的。
总算能将他丢下了,是不是找那些人要些酬金呢? “咸淡,你笑眯眯地想些什么呢?噢,你家的亲戚将不像你这样蓬头垢面,真有几分体面?”
他低沉悦耳的声音讲出来的话总是让人很沮丧,这些人不是找他的?我回头向他一笑:“叶大哥,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想来想去,还是说了吧。”
他侧头向我微微一笑:“什么?”
我慢吞吞地指了指他脚下:“叶大哥,您踩到新鲜的狗屎了……”
他一瞬间的表情,却如金色阳光照耀着的粼粼水波,波面落了残叶,却是触损金波碎,又如夕阳潜下小楼西,沉沉之中却是清晓画眉同。
这个人,连踩个狗屎都踩得如此的春光满园,真是作孽啊!
夏菡忙从腰间拿了块丝帕出来,道:“叶大哥,这个给您。”
如玉的手拈着绣有粉红桃花的碧绉软丝罗帕,划过莹碧的翠玉镯,递往叶南的手里,浅眉低首,杏脸含春。
我不禁很犹豫,这人的升值空间确实是无比的大!他一提手,一抬眉,能赚多少荷包、锦帕啊!
听闻这些东西县城可又涨价了。
我着急地到处找张草纸想换下他手里那块锦帕,却没有他手快。我心痛地望着叶南将那锦帕团巴团巴,真擦下了鞋子边缘糊着的污物。
却听见院子里吵闹声起,青衣侍卫四散开来,踢开了房门,向屋子里冲了过去。伴随着鸡飞狗跳之声,姐姐亦玉在屋子里大骂:“你们这些杀千刀的, 死了娘还是死了老子,无头苍蝇般乱窜?哎哟,我新买的绣花绷子……”
夏菡刚刚被叶南打击了,紧跟着又被她的偶像——我姐姐打击了一场,神情有些怔怔的,良久才担心地道:“阿淡,你们家有祸事上门了?”
话虽是对着我说的,眼角却扫着叶南,显然,她对他心思不止,巴望着他可以挺身而出呢。
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子避到了夏寄身后,我暗地里撇了撇嘴,顺手从篱笆边上拿起了一根打狗棍,正往院子里冲,却听他闲闲地道:“全身上下加起来不够三两重,你冲进去打得赢谁啊?”
我略一迟疑,却见篱笆拐角边上有人影一闪,仔细望去,却见老爹躲在那儿在向我招手。
待走近了,才发现他眉间似有隐忧,低声道:“阿淡,你别过去……”
老爹担心的样子我却是从未见过的,不由得问道:“他们在找什么?”
“小孩子家家的,你就别管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老爹道,“先躲到夏寄家里去吧。”
正值此时,姐姐已被人从屋子里架了出来,拉到那一身红衫的人面前。院子里隐有声音传出,却全不是刚刚那泼辣的语调,语音清冷而自持:“公子如此纵容手下之人,不知意欲何为?”
亦玉总算恢复了几分原本的样子,她这种声音一出,就特别显得我是粗麦做的窝窝头,她是细面做的饺子。我有些奇怪,不由得朝篱笆缝处望了过去,却见院子里面,满院银月似染,那身着艳红衣裳的男子微微转过了脸,却如露花倒影,满园霁光。如是旁的男子,假如穿了这一身红衣,必定多少都有一些撑不起这颜色,让这艳红把脸上的粗毛孔,青胡须等衬了出来……可这人,却让我看到了清晨之时的漫天彩蔚,浓浓耀意,扑面而来。
我是知道亦玉这人的,越是在意的,越要矜持。
比如说老爹过年送了一支钗子给我,她其实是很在意了,可却矜持地不在乎,后来矜持地一个月没和老爹说话。
依照她现在的矜持情状,我可以肯定,她在意了。
那男子笑得韶光明媚,说的话却很流氓:“在下想看看姑娘……”
不但说话流氓,动作也流氓起来。我只觉眼前红影一闪,再听得刺啦一声,亦玉半边袖子便被撕了下来。
他本是一个不需要耍流氓便可以引得无数女子上前对他耍流氓的人,所以,他耍起流氓来,大家都没有防备。
很显然,亦玉也没防备。
所以,隔了良久,才听见一声尖叫冲天而起。
亦玉的矜持这时全不见了踪影,用另外一只袖子盖住了那只裸臂,脸有羞怒之色,道:“看公子是斯文人,却行如此下流之事……”
我悄悄地回头对老爹道:“老爹,您瞧瞧,姐姐这个时候还淑女,是不是很吃亏?”
老爹苦笑:“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得出这话?”
我道:“别急,夏寄去叫人了,爹,这些是什么人啊?应该是官府之人,可为何如此嚣张?”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那红衣男子笑吟吟地答:“姑娘若要在下负责,在下乐意至极,不在意多养一位妻妾。只可惜,姑娘不是我要找的人。”
他这句话,很明显地表达出一个信息……他准备抢人了!
很明显,亦玉还没反应过来,只怔怔地用衫袖遮了裸臂,显然受打击不轻……这人耍玩流氓还轻慢人家,完全彻底地颠覆了她心目之中的形象。
可见衣冠禽兽这个词她总算是彻底地明白了。
我忍无可忍,提了棍子便准备冲进去,却被老爹死死拉住。
却见两名侍卫架了娘亲出来,那红衣男子便上前问道:“你只有一个女儿?”
他要找谁?我怀疑地转脸朝老爹望了过去,老爹却是很坦荡地望着我……通常他表现得越坦荡,代表他心中越有鬼。
所以我没问他,大声地朝院子里道:“还有一个儿子,怎么着?”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叶南正站在我身后,无所事事,事不关己,听了这话,怔了一怔。
夏寄有些尴尬:“阿淡,我还没……准备好……”
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心想这人要准备什么。我指着叶南,再大声地道:“儿子在这儿呢!不是招兵役吗?身强体壮,保证能扛打。”
院子里的人闻声朝院门外望了出来,我彻底地看清了那红衣男子,镶了金边的红衣将他的面容衬得如霞云流彩,生气勃勃,一双眼睛却如千里烟波,暮霭沉沉,使人只觉得阴冷凉薄。我从未见过面容与眼神相差得如此远的人,就如雨后的林子里长满了的艳丽的蘑菇,在阳光反射下流光溢彩,可谁都明白,它们是最毒的。
这时,叶南才无可奈何虚弱地道:“谁是你家儿子?”
我看清他攒眉的样子,不由得心情大好,皱眉道:“委屈你了,一来到我家,就要去服兵役……”
眼看那红衣男子一挥手,便率了几人往院门处走了过来,老爹却是急急地道:“快跑,把他们往桃花径带。”
“为什么要跑?”我还没来得及问老爹,便被人拉了手往小路深处跑去。
转过头一看,却原来是叶南,他没有说其他的,却只道:“桃花径是什么地方?”
我想挣开他,可他的手指像铁铸一般将我握得牢牢的,我只得一边将去桃花径的路告诉他,一边奋力挣扎。
他不为所动,反使我感觉自己就如他拉扯着的风筝一般。
渐渐地,我看清了绿树之间偶露出的几点烂漫娇红,耳边听见身后传来的吆呵斥骂之声,只感觉叶南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他指着那灿烂花开之处,将我欲甩开他的手握得更牢,笑吟吟地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咸淡,既有如此良境,你我得把臂同游才行……”
看来这人的确不傻,知道我摆脱与陷害他的心思从来都没有止歇过,所以把我牢牢地捆绑于他的身边。
现如今的情形,看来不能将他与那帮官府走狗一窝端了,我一向想得开,今天端不了他,那先端了那帮人先说,于是道:“桃花径是我偶尔发现的一处桃林,风景尤其好,碧潭逐水流,烟柳掩映别有一番天地……”
“那么如此说来,这碧潭之中肯定有物,这烟柳遮掩之处也肯定有东西会冷不丁地当头撞来喽?”
我暗暗吃惊,他不经意间指出原应一点痕迹都没有的捕兽机关,看来这人身手当真不错,也心细如发。我略有些羞愧地对他道:“被人一眼能看得出的机关看来不是好机关,但没有办法了,后面的人追得急,只有一个跑得快的人做饵,才能引得他们入陷阱,叶大哥……”
我的声音实在娇媚,引得桃枝上的几瓣桃花飘落,也引得他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良久才道:“不打紧,你去引吧,我在桃林后面等着……”
我有气无力,只得挑明:“叶南,是你腿长还是我腿长啊,你就没有半点英雄救美的概念?”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眼,眼里的内容很丰富,我读得懂,我当然不会说……他这才道:“好吧,我这次……就英雄救一下‘美’?”
看清了他那眼神,我原先决定不陷害他了的,现在决定继续陷害下去,剩下的他没看出来的机关我不准备告诉他了。
所以说,有时候的内讧,在不经意之间便发生了。
呼喝之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有人落水的声音,他忽地道:“小丫头,你自己可得小心点儿。”
广袖拂落残红,花瓣从他黑色绸制的袖角滚落,冰红黯黑,发如漆,颜如雪,他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些后悔,应不应该带着这别样后悔的心情独自溜了呢?
桃花径的机关可是集我们村捕兽之大成,那偶尔闯进来的猛兽没有一个逃得出去的。
虽说这人也满身神秘,属于我心目中不得不陷害的类型,但是,自始至终,他可没惹我,除了口头和眼神之外。
我转了几圈,潜进桃林深处,眼看外出的小径就在眼前,却犹豫了起来。听到身后的喊杀与兵刃相接之声,伴随着几声凄厉惨叫,我终忍不住跺了跺脚,回转了头。
转过柳枝疏条,那喊杀之声却是渐渐止歇。待我走到碧潭之处,却是波面如镜,全看不到半点厮杀过的影子。地上没有刀刃,水里的捕兽器静静蛰伏,柳树上的撞物猎网没有半点被启动的动静。我不由得心有些慌,忙向桃林深处寻了过去……那桃林深处,暗藏了好几处的猎网。
可那里,却也是静悄悄的,只余碧草残花,铺了满地。
难道他被那人缉拿了?又或是杀了?就地掩埋了?
终于,我看清了柳树上垂落的捕猎网,却是空无一物,网底破损,显然被人用利刃割开了。
“叶南?叶南?你还在吗?你死了没?你别吓我,我可从来没有杀过人……”有微风刮来,拂起满树落花,我只觉阴风阵阵,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
我回过头来,循发声之处望过去,只见斑斓春色中,他从狂花柳絮之中走了出来,灿漫红花衬着黑衣漆发,眉目画景清和,使我感觉醉人熏风迎面扑来。
我感觉我真结巴了:“你你你,我我我……没死就好,没死咱回去吧……”
还没等我们走出桃花径,便遇见了老爹三人。原来我们逃后,那些人并没有为难他们,他们便乘机躲进了山林,这时才来寻找我们。
亦玉早换下了刚刚撕破的衣衫,见我望她,脸上却是清清冷冷的,摆明了不想和我说话的架势。她一向如此,可我该问的还是得问:“姐姐,他们没有为难你吗?”
她哼了一声:“怎么会?”
娘亲道:“他们见你们逃了,光顾着追你们了,倒没怎么为难我们,说也奇怪,他们为什么找上了我们?看那位公子的穿戴,属于京城富贵人家,看样子不是因兵役而来的……”
只有老爹,早年和京城富贵之家有过来往,见我们一起将视线转向了他,他眼神闪躲,吞吞吐吐道:“我们居于此地已多年,恐怕是找错了人吧?”
我笑了笑:“这可是奇了,那个红公鸡谁都不找,偏偏找了姐姐,还撕了她半边衣袖。依我看,姐姐长得虽美,但还不至于让他有当场撕衣的冲动吧?”
亦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指着我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可在人前她却要装淑女,有叶南在这儿,她最多也不过颤抖了两下、跺两脚而已。所以说,装淑女是多么没有必要啊!
大家自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红公鸡指的谁,只叶南多嘴问了一句:“红公鸡?”
老爹皱眉一望他,我便道:“老爹,这人不相关的,您不方便说,不如先让这黑乌鸦出去飞一圈再回来?”
这下子,他终于明白红公鸡是什么意思了。
老爹望了他一眼,笑了笑道:“不必了,他既是来了,这件事告诉了他,也没有多大关系。”
那一瞬间,老爹轻拂三尺长须,眼神如电,竟如乌云之中倏地耀出万千的闪电,夺人心魂,全不像平日里被娘亲揪了耳朵的中年阿叔。
凭我的直觉,一个非常好听的故事即将开讲,于是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准备听。可当老爹从桃花径深处的某株桃花底下拿出那个瓷坛,再从里边拿出了一本只属于皇室的金册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没想到,此事竟是如此的惊天动地。
他没有对我,反而朝向叶南:“石公子既找到了这里,想必早已知晓,真正的十五公主是谁了吧?”
我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望了亦玉,公主啊,软绣红罗织金履,九仪列处广袖摆,难怪老爹从小便教她琴棋书画。
她亭亭玉立于桃花树下,翠衫粉裙,真是越看越像一位公主。如果她是公主了,不知道会不会时常记得我平日里为了使她改变淑女习惯,时常将只老鼠、蟑螂什么的放进她被子里的事?
想至此,我不禁有几分忧愁。
很后悔没有听老爹的话,做人要留三分余地……如果知道她的身份这么有潜力,当初放的时候就不放老鼠、蟑螂了,放条青菜虫就好了。
我忧郁地望着她,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眼眉斜挑,这动作真让我有几分胆战。
忙避了开去,不经意地,却听见叶南道:“不错,我早已知道,谁是十五公主了。”
倏地,那本明黄薄绢的册子被老爹举过了头顶,又听得扑通一声,我吓得倒退三步,老爹居然在我身前跪下了:“十五公主殿下,老奴十五载维护,总算功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