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步停下,犹疑不决,想要上前而又不敢,脸色在精明势利夏菡与忧郁神秘花仙之间来回转换,我看得眼睛实在累,道:“夏菡,他不是殿下,你也不是以前那人,做我的邻居不好吗?有肉吃,有汤喝,可以西家长,东家短,你又何必执著?”
她回头向我望来,脸上一会儿是见到亲人般的喜悦,一会儿是鄙夷轻蔑。
大殿之中传来一声噼啪,有碎玉裂开之声,焰火从炉中升起,将那炉盖弹了起来。殿中香气更浓,珐琅制屏风倏地飞起,漆面的山水画片片碎裂,浓裂香风拂过我的脸。在我闭开眼又睁开的那一瞬间,大殿内四角已被人守住,漆黑的大氅,银色宝剑……正是白幂和他那群乌鸦。
白问鼎从椅上站起,腰间宝剑出鞘,在我又一眨眼之间,两人已经斗在一处,香风剑气,倏忽往来。我缓缓向角落避了过去,见夏菡尤自站在屋子中央,衣袂飞扬,秀发随风,任刀风萧萧,剑光闪闪。
她的视线随着游走在屋内的白问鼎而走,半会儿也不舍得移开。剑光挑起,一支跌落地面的瓷瓶被剑风挑起,向她兜脸而来,可她眼里并无其他,只有腾挪跳跃的白问鼎,仿佛那人站在高高云端之上,她不过地面微尘。
我一个虎扑,把她扑了落地,堪堪躲过了那急射过来的瓷瓶,瓷瓶摔在桌角,碎瓷的一角在她脸上划下了一道血痕,墙角梳妆台上跌下的镜子将她的面容反照出来。她轻轻地用手掠过那血痕之处,涕泪齐下,眼睛直盯着我:“你就这么对我?”
她额上有青筋暴出,眼神之中仿佛有冰碴子冒了出来,看得让人着实心惊,我小心地提醒:“这不是我弄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她忽地歇斯底里,“因为我的父亲已不能助你登帝位?”
她的声音甚是凄厉,在大殿之中回荡,把我吓惨了,也把正在激斗的两人分开。我看得清楚,“白问鼎”心神大乱,白幂一掌击在了他的腰间,将他打得口吐鲜血,可他却顾不得了那么多,并不反击,反而直冲到夏菡面前,将她拥在怀里:“娉儿,别怕,别怕……”
她拼命挣扎,手掌一挥,指甲在他脸上划下血痕,却颤抖着用手抚着那血痕之处,作势想要下跪行礼,眼里全是惶恐和卑微:“殿下,我无心的!”
“娉儿……”
“她就是尤大将军的女儿,尤娉?”白幂道,“想不到她还活着。”
尤娉?定周三位声名远扬的名门闺秀之一?尤家,是传承百年的名门世家,这样的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无论朝代怎么替代,尤家都能屹立不倒。到了尤定胜这一代,势力更是达到鼎盛,他成为定周开国元勋,势力和白家不相上下,差点武崇帝封为一字并肩王,可就是没封着。在封王的前夕,他起兵造反,被武崇帝迅速扑灭,尤家也由传承百年的名门世家变成了蚁门小户,那场大屠杀中幸存的人,被武崇帝赐姓为“蚁”,贬为贱民。
其实我觉得姓“蚁”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我姓蚁,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卖蚂蚁酒、红蚁糕,治腰伤背痛、积劳损伤。我一边想着,一边从袖袋里摸出了块玫瑰糕来吃,如在平时,夏菡定会伸了手出来讨食,可此时,她的目光着实让我感觉此时此地不应该贪口腹之欲,我只得把玫瑰糕又放了进去。
此时,白幂冷冷地道:“原来是尤大将军的女儿?既是罪臣余孽,就麻烦你随本王去西厂喝杯茶!”
西厂,定周最大的特务机关,也是白幂既那群乌鸦的老巢。对于西厂,虽然我身处遥远的小山村,也知道它。它名声远扬。有人说它罗织罪名,残害忠良,有人说它是国之栋梁定周立朝之后,如果不是西厂迅速稳定局势,将有可能反叛的源头扑灭。想来武崇帝这个皇位也坐不稳,但正因为西厂手段雷霆,一向只向皇帝负责,所以,恶名也远扬。听闻里面刑罚残酷,剥皮抽筋,无一不有,曾有人从里面受刑出来,虽然生还,却也魂飞魄散,成为疯疾。
我一边想着,一边把刚刚放入袖袋的那块玫瑰糕放进嘴里,可白幂的冷眼着实让我感觉此时还是不是贪口腹之欲的时候,只得又将玫瑰糕放进了袖袋。
“不,你不能带她走!”
“白问鼎”眼里露出恳求之色。
说实在话,这个“白问鼎”人气着实太过多了一些,和那一位相比,到底还是一个人。
只有不是人的人才能在皇室之中如鱼得水,所以,白问鼎才能稳坐太子之位。
白幂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看得我有些毛骨悚然。每当有物落入陷阱,夏寄总是对我讲,阿淡,你的笑容太可怕了。这个时候,我才深有体会,原来,旁观者,才能清。
“尤大将军当年起兵叛变,听闻也是由人唆使。其中的前因后果,至今没有人能清楚明白。你如果能向本王道清事实,本王也许不予追究。”他用手指轻磕着银鞘宝剑,金玉相击之声着实清冷,让我将摸在手上的玫瑰糕又放进了袖袋里。
这时我才彻底明白,他布下的这个针对于白问鼎的陷阱,终于取得了成效。只不过,他和白问鼎相比,谁更加不是人?
我和他混在一起,成了他的义妹,岂不也走在了“不是人”这条路上?
白问鼎最亲近的,穿同一条裤子的属下,会不会为了尤娉而出卖他?
此人作为白问鼎的替身,不知道他替身的价码几何? 看样子他属于武替,经常做些高危险动作,身价应该比较高,比武替身价更高的是裸替。乡间传闻,有一个名人裸替,因为一个出浴背影而名利双收。上次他在我面前就裸了一回前胸,也不知道收取了多少报偿?
那前胸的胸肌着实有些看头。
我一边忧郁纠结地想着,一边将手伸进袖袋里拿玫瑰糕。
“小人名叫夏添……”
屋内香雾冉冉,夏添的声音也缥缥缈缈,让人仿佛回到了从前。
夏添,是夏寄的大哥,出生于乡野市井之间,但英雄多屠狗辈。夏添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他虽混迹于乡野,却学了一身好武功,偶尔猫蹲在书塾门外,渐渐也能做一两首好诗。他是市井之间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就因为这样,他便生了某些妄想。
那一年,尤大将军女儿华丽的马车由锦衣簇拥,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驶过,轿子里的女子伸出纤纤玉手,偶揭了一下轿帘……不远处,那短衣布衫的青年痴痴而立,嘴角流下了哈喇子……后一句是我很厚道地加上去的。
她的嫣然一笑,让他顿时魂飞魄散,从此梦里就有了她的身影,她成了他努力的力量和方向。
她对于他来说,是琼楼玉宇,可望不可即。
可他不知道,琼楼玉宇是由阴谋建成的,接近她,便要变得不是人。
他悄悄潜伏,日夜跟踪,看着她攒眉深锁,容消金镜,终于明白她心中所想,夜里所思之人,是自己永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原本将要放弃,和许多寻常人一样,娶一个会生养的妻子,生一大堆孩子,过得平安喜乐。
可东宫传来招考侍卫的消息,他心中并未磨灭的期望如杂草一般地疯长……接近了他,也许便可以接近她?
那一年,老天爷对他实在是眷顾,他不但顺利成了太子贴身侍卫,而且,因身形外貌和太子相似,被侍卫首领特别选中,成为太子的暗流。
暗流,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
成为暗流,就得剔除原来所有一切,亲人,姓名,容貌,成为他人的一个影子。他也曾犹豫过,但她只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眸让他瞬间下定了决心,如果自己变成了她心中所思,那么,是不是可以让她的目光短暂停留?
有的时候,美梦的力量比现实更有诱惑。
脸上的皮骨被用刀割开,榄尖形的金刚石一层层地削下他脸上的骨头,略有些粗壮的大腿被抽出皮脂,他一寸寸地被改造成那天之骄子的模样。他已经忆不起那个时候的痛疼,唯一记得的是她望着他时的目光。
当他成为白问鼎的影子,好运仿佛便接踵而来了,他奉命去接近于她,用的是老一套的英雄救美的段子,只不过这一次调转过来,是“美救英雄”。
刺客毫不留情地将短刺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倒在了她的轿前,看清了她惊慌失措的脸……身上是刺骨的痛,可这时,他却感觉到天际有粉花飘落,层层叠叠,抚在自己身上,如鹅绒锦被。
躲在她家后院养伤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从不下厨的千金大小姐,给他端来了亲手熬的汤水,她的凝眸浅笑,全都是为了他。
此时此境,他却能记得自己是谁,他把持住了自己的冲动与幻想,控制住自己不做傻事。看着她容消金镜,渐懒梳妆,可上级传来的命令却是导火索,将两人所有的防线击溃得七零八落。
红帩帐底,锦衣半落,他替正身许下了娶她为妻的誓言。
那个时候,她已是珠胎暗结。
他离开的时候,正是牡丹花开得正灿烂之时。
果然,没过几日,尤府接到圣旨,尤娉被聘为天子之媳,成为太子妃,只等着大婚之日到来。
听到这里,我终于把玫瑰糕送进了嘴里,发苦的舌底一下子变得沁甜:“这个火药堆埋得好,火引子一点,周围的人无一幸免。”
不错,这是一个隐在花团锦簇下的火药堆,炸起来玉碎华消,天动地摇。
尤娉在嫁给太子前夕珠胎暗结,她自然百般申辩太子的绿帽子是他自己戴上去的。可白问鼎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作证,她提起的那些和他相处的日子,他都在宫内陪着生病的太后,熬药煮汤,尽孝心,行孝道。
尤娉成了贵族名门最大的笑话。
可尤定胜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不用怎么花力气,他便弄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试问一个拥兵天下的大将军,独生爱女被如此设计,再睿智理性的人,也会发狂。
皇室布下的阴谋,应该由皇室来终结。
他举旗一反,却响应者少。因为,他师出无名,皇家对他不够好吗?要封他为一字并肩王,并将他的女儿立太子妃,也是未来的皇后,甚至有人劝他,几代之后,他的女儿生下太子,天下不也是有一半姓尤?何必着急?所以,他的叛国之旗还没举到皇宫前边,就被人扑灭了,不过瞬时功夫,三千将士殉了殿堂。
而尤娉,那朵开得极灿烂的葛金紫,从此在他眼里定格。
到了此时,夏添才从美梦之中清醒,知道自己不过早被人摆上了棋盘,还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在白问鼎下了缉杀令的时候,他悄悄将尤娉藏了起来,可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没了,人也染上疯疾,处于崩溃的边缘。唯一能让她解脱的办法,就是让她忘却以往。于是他盗取宫中可使人忘却前尘往事的幻玉,用密法炽烧的同时,用针刺入脑上穴位,使她忘记了以往一切,变成了一个普通村姑。
可幻玉功效有时间限定,三年期限已到,夏寄不得不带着她来寻找夏添,再寻幻玉,以求她短暂的安宁。
他知道了交趾国进贡来的那尊香玉实则由幻玉制成,所以,这才深夜潜伏,盗取九龙瓶。
原来,那斩下的龙首是为了确定染了漆的九龙瓶内里的确由幻玉制成。
幻玉织成的幻境只功效只有三年,三年之后,他又要到哪里去找寻幻玉?
而白问鼎甚至没见过其面的夏菡,却是前生生活在他织成的幻境,后半生生活在幻玉织成的幻境。
青菱镜破,宝钗已折,可她记得的,只是鹊桥仙偶,佳期如梦。
她在他的怀里抽泣,紧紧地抓住他衣衫的一角,仿佛他随时会消失不见,这是她唯一认得他的时候。即使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真正认识过他,而他,眼里俱是满足。
可大殿之内香气渐淡,她的眼神澄静通透……通俗的说法,变得比较白痴,比较村姑。
一声尖叫响遍整个大厅:“禽兽!”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同时响起,她推开了他,叉腰指着他道,“别以为你是太子,就可以随便耍流氓!”
村姑又回来了。
夏添从地上站起,广袖垂落无尘的地面,他默默抬头,望着夏菡……夏菡后退一步抱着自己手臂道:“你想干什么?”
他忽地一拱手,笑道:“冒犯姑娘了。”
他眼里仿有花开花落,残红飘尽。
可她却转头,淡漠冷然……这时,她认得的,只有我:“阿淡,今日早晨德宝街买的烧饼不错,酥香可口,明儿我们再去那里吃?”说完,舔了舔嘴。
她拉着我往殿门口走去,我敢担保,此时她满脑子想的全是芝麻烧饼,今日殿中发生的一切,她已然全都忘却。殿门外可见白云青霭,檐间琉璃蹲兽默默,风吹进殿间,那一殿的芳香已然散尽。
疏柳花树之间,有一株牡丹迎风而立,却因花已过季,已留下残花半朵,她倏地停下了脚步,凝望着那朵残花。
我紧张地问:“这是葛金紫,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道,“你经常挖了它的根炖猪脚。” “不该记得的你记得倒是清楚。”我默默地道。
不远处传来环佩声响,分花拂柳,我们转头,便看见那红色人影在两名侍婢的簇拥搀扶下而来,他手里琉璃杯子里的红色葡萄酒衬得他脸上辉然生晕,眨眼之间,他便走到了我们面前。
他看见了我,从旁边的花树上折下一枝花来,随意一挥手,那枝花便插在了我的鬓角,他推开扶着的侍婢,摇晃着走到我的跟前,望了我半晌道:“三妹,你今日的妆容甚好,脸上擦的是苏芳斋新出的金花胭脂?”
这个是真正的白问鼎。
他们应是极熟悉的人,此时却见面不相识,幸而尤娉此时已是夏菡。
我闻到了白问鼎身上浓烈的酒香,他的眼神甚至没有在夏菡身上停驻,我忽然想知道,他到底还记不记得尤娉这个人?
我看了看他身边的侍婢,花如颊,眉如叶,丽质娇容,奇道:“大哥,这两位是您新娶的侍妾?大哥什么时候大婚,娶个正妃过门,也好让小妹叫一声大嫂?”
他醉眼蒙眬,将手里的酒倒进嘴里:“什么大嫂?”
“就像尤大将军的女儿尤娉,不是险些成了您的正妃吗?”
他眼里疑惑,显然,他已记不起尤娉,那颗他争权夺位的棋子。
夏菡拉了拉我的衣袖:“阿淡,这位换衣服也太快了一点,赶得上村头快刀张的剥皮速度了。”
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神,都如陌生人。
幸好,他们都已不记得对方。
远处花树轻摇,我看清那隐身于花丛之中的身影,他是他的一个影子,因为偷来的幸福,小心地编织守护着她的梦。
我和夏菡夏寄脱离了白幂那群乌鸦的监控,连夜奔逃,来到临水山下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此时,晓月当空,残阳西下,因我们三人同坐一匹马,那马早累得趴倒在了树下。
夏寄是个惜马之人,他心痛地走到马前道:“这可是匹汗血宝马,都累成了这样,你们俩怎么就不知道平日里多运动运动?”
我和夏菡商量:“你肚子饿吗?”
“呃,你呢?要不咱们把那马……”
夏寄听了,跳起来道:“阿淡,你把王爷送给交趾国王子的名画损了不止,还要毁了他这匹马?”
我委屈地道:“哪是我毁了那张画!”
九龙瓶被烈火烧成灰,白幂又不能把白问鼎的影子抓了过去顶罪,只得另想办法。他得知耶律齐很喜欢收藏美女图,于是从皇宫找来前朝名家张萱绘制的《宫乐图》,来缓解王子对这一结果不满。
我不知道这件事。
某一日,我溜达进了白幂的房间,主要想看看这特务头子饮食起居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一眼便瞧见了他桌子上摆着的那幅旧卷轴,我觉得这东西和这屋子里的格调全不相同,屋子里的格调清冷单调,连被子都是全无一点花纹的,而这幅画花团锦簇,比我那房间里的桌布更为富丽。
所以,我就把它拿去当桌布了。
铺了不一会儿,就到了晚上掌灯时节,我点了个油灯在桌布上,油灯质量恁差,一点也不防火,溅了个火星子在桌布上,把桌布烧了个大洞。
这时,夏寄才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又发生盗窃大案了,有人把价值连城的名画家张萱的珍品——《宫乐图》给偷了。”
此时,我正在把那桌布摊开,看着上面的洞,从烧焦的洞里望过去,夏寄的脸衬着画上的锦衣襦裙有人妖般的美。
烧焦的地方,原本是韩国夫人艳美的脸。
我总不能告诉白幂:“你那宫乐图,我替你挖了个洞洞,我觉着吧,这韩国夫人没脸的样子比有脸的样子好看,显得夫人的身材特别的好,特别彰显其黄金比例,简直可以作掌上之舞,俗话说得好,有缺陷的美才是真正的美……。”
可以想象,白幂铁青的脸,腰里的银鞘宝剑出鞘……听说他那宝剑每一出鞘,一定沾血。
所以,我只能临时带了夏寄、夏菡把白幂的汗血宝马骑着跑出来了。
别的马带不了三个人,只有汗血宝马还勉强能跑个百来里。我和夏菡都不会骑马,只有夏寄以前骑过一段时间的驴,所以一匹马要骑三个人。
我们决定去投奔爹爹和娘亲,听说他们就住在这附近的山里。
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在夏寄的誓死保卫之下,汗血宝马勉强留住了性命,只不过它再也不肯载我和夏菡两人了。每当我们走得快累死了,想要上前骑它,它总是撅蹄子,仅对夏寄情深脉脉,几次三番地用马眼示意,要他骑它。
我们骑不了,夏寄自然也是不敢骑的。
所以,我们三人和一马在山路上逶迤而行,汗血宝马体力恢复得快,搞清楚我们不是它的真正主人,时常不听我们的召唤,常想着冲破缰绳自由自在。我们还得和它斗智斗勇,几番下来,竟然被它带到了一处幽径小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小径两旁的枞树实在是长得浓荫蔽日,把原来还有的隐约阳光遮得一丝儿也不剩,使我们感觉这条路仿佛黑夜之中屋宇亭阁之间的长廊,阴冷黯黑。
那马到底是宝马,却全无一点危险意识,拼了命地往前冲。
夏寄这时才后悔了起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依了你们的……”
那马跑得更快了,还一撅蹄子,挣脱开来,往小径深处跑了去,把我们三人留在这小径尽头。
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听不到了,我们才感觉这里静得可怕。
再看地面,却发现这条小径铺了青石板,在月光照射之下,上面居然雕了花纹,再看两边枞树,伸出来的枝叶被人修剪过……这并不是山间小路。
山里的别院?有谁会在这个荒山野岭建一个别院?
隐隐地,小径尽头出现了一栋院子。
“你说,会不会是狐妖建的院子?”冷不防地,夏菡哆嗦着嗓门道。
“哇!”夏寄一把抱住了我。
我抚着他的头劝慰道:“别怕,别怕,小寄,狐妖大多是美女,喜欢俊男,你在我们村子里也算是头一份儿长得好看的了,我姐姐亦玉都赞过。”
他的腿站直了,眼眸在月光的照射下炯炯:“真的?”
“她说啊,我们这村子就夏寄长得还可以。”
他的目光更加炯炯,摸了摸鬓角道:“是吗?”
“比他姐姐夏菡更有男人味。”
夏寄默默地道:“阿淡,你每年欠我半边猪肉,如此利滚利,息滚息,合计起来大约欠我十金八钱。”
“那儿有火光。”夏菡打断了我们的话。
果然,暗夜沉沉的庭院之前一堆火光燃起,隐约可以看见火堆前坐着一个人影,仿佛一个皮影戏边的一个剪影。
紧身黑衣将他肩膀上的肌肉隐隐勾勒。
“我怎么感觉那肌肉有些眼熟?”
“阿淡,你怎么老用你看猪肉的目光来观察人?”夏寄道。
那人从火堆旁站起身来,身如修竹,旁边伸来一个马头,轻昵相依,的确是非常熟悉……想不到我们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兜到了他的面前。
白幂,在这里等着我们呢!我转身想走,被夏寄和夏菡同时拉住了。
“阿淡,不就是一幅画嘛,至于咱们落得饥寒交迫的下场?给他认个错不就行了?大不了让他将你嫁给那交趾国的漏风王子以偿罪过?”夏菡哆嗦道。
“对了,这么一来,你还赚了呢!只可惜我原本凑合着要到你家求亲的,那欠着的猪肉就当是礼金了。”夏寄道,“只不过想着你那脾气,肯定不给我娶小妾的,正犹豫着呢。现如今这种情形,你跟着交趾国王子肯定比跟着我强啊!” 我被他俩往白幂面前拖,还没到他那儿,旁边娉娉婷婷走来一名妙龄丽人,手里拿了一件大氅,往白幂身上披:“公子,夜里风凉,小心冻着。”
钿晕罗衫,如烟似雾,素手皎洁,如水洗凝脂。
夏寄叹道:“对月把酒时看剑,红袖添香夜读书,人生至乐,不过如此。”
“通常这种时候,对白幂这种特务头子来说,这女人通常要拿把短剑出来,一刀捅了进去……这才适合这月黑风高夜,半夜杀人时。”
“阿淡,你平日里别老买那些鬼狐的恐怖小说看。”夏菡劝道,“搞得周围的人整天处于惊恐之中。”
只见那女子嘤咛一声往白幂的怀里倒了去,月光之下,白刃一现,我喜出望外:“看吧,看吧,我猜得对吧。”
夏菡望了望道:“我发觉你的王爷不愧和你做了兄妹,老做一些大煞风景的事,人家不过想红袖添香,亲近一下王爷,至于让王爷拔剑把人家的发鬟给斩了下来吗?”
夏寄道:“所谓对牛弹琴、牛嚼牡丹,形容的就是王爷这种人啊!”他痛心疾首,“我为什么就遇不到这样的艳遇呢?”
待我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就见刚才还素手皓腕,妆容精致的佳人,半边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半边脸,整个人在月光之下直哆嗦,像极了恐怖话本子中贞子的造型。
又只见白幂不动声色地将剑插进了银色的剑鞘,重回火堆旁坐下……
连我都替那佳人感觉委屈,这么冷的天,你把人家的发鬟斩了就斩了吧,还不让人到火堆旁烤烤,至于嘛!人家的薄轻纱衣经得住夜晚寒风吗?
那佳人捂着脸飞奔而入,夏寄同情地望着她,恨不能跟随其入。
此时,那记仇的汗血宝马首先发现了我们,忽地一声叫,把我们暴露在了白幂的面前。
我把夏寄和夏菡推在前头,垂着头准备迎接他的雷霆之怒。
我听见了宝剑出鞘之声,剑风声起……
“你们是谁?”
那马也附和了一声。
寂静的夜顿时更为静了,隔了良久,夏寄才小心道:“您不认得我们了?”
在冷冷的月光照射之下,我看得清楚,他用冰石一般的眼神望着我们,腰间的宝剑已然出鞘半截,看来一言不合,他的宝剑又要出鞘。
我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我的头发可没有刚刚那位佳人的长,如果被他这么一下子,我的造型就不是贞子,而是尼姑了。我拉了拉夏寄、夏菡,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忙笑道:“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我把他们拉到一边,沉思道:“看来他正在为国家为百姓执行秘密任务,所以不方便和我们这些人相见,依我看,我们就不打扰他了吧?”
夏菡皱眉道:“我看王爷的样子不是假装的,我听过不少江湖秘事……你说说,他是不是中了毒什么的不认识我们了?”
我望了望她,心想,他的症状和夏菡倒是颇为相像,于是道:“你瞧瞧他的眼神,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嘛……所以,依我看,他定是装的,他是我的二哥,为他着想,我们绝不能坏了他的好事。”
夏寄在一旁凉凉地道:“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就是怕他找你算账,一怒之下,将你抵偿给交趾国吧?所以能混就混吗?”
那马又咴的叫了一声,让人不得不怀疑这马是不是马妖变的。
正在这时,山庄的门一下子打开了,两排灯笼从朱漆大门内鱼贯而出。一长须老者被一大群侍婢丫环簇拥,来到我们面前。我瞧得清楚,那被白幂斩成贞子造型的佳人也位列其中,不过这次换了个歪向一边的坠马髻。
他拱手道:“公子,老夫山野粗人,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谅解。”
白幂哼了一声,从火堆旁缓缓抬起头来,嘡啷一声,宝剑又已半出鞘:“只要你们不来烦扰就好。”
他性格原本就古怪,自从不认识我们之后,那性格更是古怪得登峰造极,举止行为除了拔剑、“哼”……再无其他。
我决定试他一试,看他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这时,那老者正无可奈何地劝道:“公子,你已经在老夫门前守了三天三夜了,无论夜晚白日,你总燃着火堆烤肉……老夫请你入府,你又不肯,可不知公子要守到何时?”
火光照射之下,白幂垂眉低锁,握剑长身,脸上蒙了一层浅晕,仿佛湖水潋滟。那老者周围的侍婢含羞窃窃而语,连那头发被削成贞子的,都在偷偷地打量着他。
好一个午香暗尘少年郎。
既坏又好看的人真是到处都受欢迎!
我顺手从脚下拿了根棍子,从地上戳起一物一甩,只见那物夹着风声直飞向白幂。
“新鲜狗屎来了,快闪开!”
随着这声呼唤,围着那老者的众侍婢一下子散开来,包括挽着他手臂的侍妾,独留老者一人在中间摇摇晃晃,脸上满是凄怆悲愤,为什么大难临头总是各自飞?那物呼地飞过老者的头顶,往白幂脑门飞了过去,只见白光一闪,银剑出鞘!可狗屎毕竟是狗屎,有形散而神不散的功效。他虽然击飞了大部分,但脸上还是被溅上少许,可以想像得到臭味也随之聚而不散。
夏寄和夏菡紧张地一左一右拉着我,准备万一有个什么不对头,拉了我就跑。
却见白幂从怀里拉出一方白绢,轻轻地拭去脸上黑点,面不改色地将白绢丢于地上,重回火堆坐下了。
此时,我这才确定:“他的确是脑子有问题了。” 夏寄道:“阿淡,你冒着被斩头的危险,就是为了证明这个?”
夏菡回忆起以前,同意道:“是啊!如果是以前,王爷脸上会曾现红橙黄绿等等各种颜色,而如今,他连表情都没有变,这说明,他的确是失忆了。”
我想了想:“既然他失忆了,那我们倒可以和他结交结交。他武功又高,又没有以前的花花肠子了,倒可以和他做个朋友。”
夏寄哼了一声:“不过想找个免费的劳力加保镖,说得这么好听!”
夏菡比较忧郁:“阿淡,可他这个动不动就拔剑斩人发髻的习惯很危险……你说说,我们以后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得头上包个头巾什么的?”
我跑了上前,来火堆旁坐下,伸手烤了烤火,道:“英雄,贵姓?”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火堆烈焰也暖不了他冰样的眼珠子:“免贵,叶,叶南。”
我怔了怔,此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倒把我给他起的名字记得一清二楚。
火上烤有冒油的鹿腿,香气扑鼻而来,我指着那鹿腿道:“英雄,江湖救急,能舍点吃的吗?”
夏寄和夏菡此时才挨了过来,两人齐往我左边蹲下,右边是叶南。
白幂复又抬起眼道:“随便,反正我也不吃。”
我从烤架上取下了鹿腿,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英雄吃饱了?”
此时,那老者才哭丧着脸挨了过来道:“几位,你们是他的朋友?那太好了,快把他领回家吧!几日来,他已把老夫院子里养的珍禽野兽斩杀殆尽。这头鹿,就是他从我家院子里斩的,老夫以为他饿,送了饭食给他,他又不吃……”他指着远处树杈上挂着的几样物件,“那些都是。”
禽状兽类,全都烤得黑糊糊一团,风得半干挂在树上,那树正对着庄园侧门。
微风吹来,风干的禽尸随风而摆。
夏菡夏寄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道:“阿淡本身就有制造恐怖场景的力量,想不到她新认的二哥更是登峰造极。”
那老者道:“依老夫多年行医的经验,这位公子只怕是脑袋出了问题,所以才这样。老夫原想给他号号脉的,可老夫年老体衰,怕是近不了他的身……”
我沉思着咬了一块鹿腿:“依您的意思,要我们来助你一臂之力?”
那老者双目发光:“老夫久居山林,很久都没有见过症状如此奇特的病人了,你看看他……”他在白幂身边转了一圈,又转一圈,“身体什么其他毛病都没有,但仿佛得了失魂病。但说他得了失魂症吧,却又不像,他原本武功就厉害,对吧?”见我们同时点头,便又道,“他武功一点也没忘,就说他坐在老夫庄园前烤肉挂在树上风干这个习性来说,有点儿返祖的迹象……”
我沉思地道:“依您的意思,这位公子会慢慢变成猴子一类的?”
那老者皱眉道:“那也不是……您看看吧,他的症状。就他对女人的手段来说,返祖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们如果不帮我,他每日在这里杵着,我这府里的侍妾可都要跟他跑了……”
夏寄心有戚戚焉:“是啊,他如果真是返祖症,以后的日子住在树上,你那些跟他跑了的侍妾怎么受得了啊?”
夏菡连连点头,跟着忧郁:“你这些侍妾锦衣玉食的,环境乍一改变,变成树上野人。一个野人王领着一大群剃了半边头发的女野人,从这树飞到那树,每日呼啸山林,时不时来你山庄打打秋风,真是让你见了难过,闻了伤心。”
老夫闻听此言,抬起衫袖拭了拭眼角:“就是,就是,老夫这几日每晚都睡不着啊……”
其实找对了方法,现在的叶南比以前的白幂好对付多了。只要不接近他周身两尺范围之内,他就不会拔剑,再有说话得拐个弯儿哄他,他就会乖乖听话。
比如说,你叫他吃东西,绝不能这么说:“叶南,开饭了。”
你得这么说:“叶南,看见桌上的菜叶子没有?原来是青色的,现在变成了黑青的了,想知道什么原因吗?放进嘴里,吞进肚子里,你就知道了。”
诸如此类……
所以,要他进山庄,我是这么说的:“叶南,英雄,山庄里什么都没有了,你已进去过好多次了,没什么好玩的。可它里面的椅子真不错,坐上去和屁股非常相贴,你想不想试试?”
他瞪着冰冷的眼珠子望了我半晌:“好,试试。”
进去后就坐在堂前的椅子上不动了。
这边,那老者早把诊脉的枕头拿了出来,示意我让他把手放在上面。
我便道:“叶南,椅子和屁股贴得舒服吧?想不想试试手放在枕头上的感觉?在这期间,这位先生要用三根手指帮你按摩一下你的脉门,你想试试吗?”
他身上一下子冒出冷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嘡啷一声,宝剑又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