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击浪生涯:李宗仁和郭德洁的执手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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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女人的心不仅仅是平湖秋月,也有巍峨的山和舒卷的云(4)

外婆却不肯松口,母亲和外婆互不相让,便吵起嘴来。母亲一气之下,挑起空箩筐,拉着宗仁回家。一路上母亲十分伤感,泪流不止,与宗仁默默而行,快回到村时,在一座田间独木桥上,她才向儿子说起《幼学》中“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诗句。这诗句,李宗仁已经读过,但自那以后,他却比以往记得更牢,理解得更深。后来,他离开家乡到陆军小学,到广西将校讲习班,以及转战南北,驰骋疆场,每每遇到艰难困苦,几乎都要忆起这句母亲在家乡那座独木小桥上含着辛酸苦泪对他的劝勉告诫。眼下,母亲已辞世而去,且李宗仁已今非昔比,但这数十年前的往事,却历历在目。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李宗仁心里念叨着,这大概就是母亲留给自己的最殷切的期望和遗嘱吧!想到此,李宗仁这个指挥过万马千军的将军,潸然泪下。

鸡鸣声声,天有些蒙蒙亮了。李宗仁刚想抑制神思,打个瞌睡,却又被窗外一阵悉悉沙沙的声音所惊醒。下雨了吗?他揣度着,随即翻身起来。

他多么不希望今天是个冷雨霏霏的日子,今天母亲出殡入葬,估摸来参加葬礼的少说也有上千人,若遇上冷雨天气,乡间小路泥泞溜滑,这几里路的长纤该如何拉;归来之后,这上百桌的酒席当如何摆呢?再说,辛劳了一辈子的母亲长眠九泉的日子,也该是个好天气才好啊!

原就颤抖微弱的蜡光已经熄灭了,他摸索着走到窗前。窗外是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窗户,伸出手去探探是不是在下雨,手没湿,只感到风大气冷。那沙沙的声音是风摇树响,还是厨间在做炊炸油锅?他不再去揣测,但他再不能入睡了。今天这日子,他似乎觉得,他应当是眼下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起床、第一个做事的人。

他没有再关窗,一任凉风扑面,灌入那堆满白布的房间。一会儿,他侧身点燃了一支“三炮台”,在晨风中,在熹微中,深深地吸着。

这次,他已经回到家乡半个多月了。去年12 月8 日,由于日本偷袭珍珠港而引起太平洋战争,美国和英国、法国同时对日宣战,欧亚两洲战火终于燃成一片。中国已进行的四年抗战,艰苦卓绝,战事相持。因美、英、法对日宣战,抗战必胜的信心在举国上下更加坚定。军心民心振奋,必将会促使局势转变。作为五战区司令长官的他,刚从老河口到陪都重庆开毕军事会议,讨论和检讨了一番对日战局,便告假十天,回桂探亲。一则想看望年迈体弱的老母,二则,妻子郭德洁筹备已久的德智中学总算落成开学,曾几度捎信要请他回来看看,给学生们训训话,借以提高这所学校的声望。照说,十天假期早已满,他该及时到五战区司令长官部老河口防次,他返回桂林候机,但自重庆专程到桂林来接他的飞机因天气关系,迟迟未到,他又从桂林回到老家与母亲守住。不知怎的,以往离开母亲,他虽依依不舍,毕竟有一股军人的气概,意一决便大步离去。唯这次见老母身体日趋衰弱,总想多厮守些时日。他刚从桂林回到老家的当夜,桂林便有人驱车来告,说是专机已抵桂,请他即回桂林上机登程。偏这时,母亲病况急转直下,于是他决定暂不返防,续假侍奉母亲。谁知当夜11 时,母亲便溘然长逝。悲痛之余他感谢上苍,正因为飞机的迟到,才使他有在母亲病榻之前送终的机会,总算得以浅报养育之恩,略尽人子之责。今天,母亲就要入殓安葬了。“入土为安”,安息吧,母亲!李宗仁默然伫立在窗口,晨曦中似一尊雕塑。他眼前的阡陌村景,慢慢地从朦胧中变得清晰起来。

西楼那间大厢房里,郭德洁早已微微睁开了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她是昨天傍晚时乘车从桂林赶到来参加婆婆的葬礼的。她有她的事业,她的情趣,她的寄托和她的向往。她倚仗李宗仁,而对于李宗仁乡下的这个家却总有些忌心。这是李宗仁与李秀文成婚的地方啊!前几日,她陪丈夫回来。因李宗仁在大家族中排行第九,村上人称秀文为“九嫂”,而称她为“郭嫂”。她大为不快,怨形于色,村人只好依晚辈称她为婶娘。

她不愿到这个地方来,不独生活得不舒适,心情也不会舒畅,要不是遇上万不能辞的婆婆的丧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到这里来的。

郭德洁昨夜是和几个姑嫂在这间厢房里挤的。姑嫂们当然会让这位有身份、穿着又讲究的“婶娘”睡在床上,而自己却将禾秆草往楼板上一铺,草席一摊,便是最好的床。常言“饥不择食”,其实累也不择床的。郭德洁刚才分明听见同房的姑娘们悄悄起床去帮忙做事去了。她们没有叫她,她也没有动弹。她似乎觉得她和她们不同。她眼下是桂林儿童教养院的院长、桂林德智中学的校长,还有那么多委员、主任的头衔,她们却是村妇村姑。当然,她们都不敢、也不会得罪她。

郭德洁轻轻地打了个翻身,她不愿再看那令人生厌的灰白的天。昨夜礼貌性地陪客和守灵,她也睡得不早。加上这乡间的床被没有城里的舒适,甚至还带有些沤馊味,她辗转反侧睡不好。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她想,我能尽些什么力呢,毕竟是为人子媳,表示一番也好嘛。讨厌的是,要是李秀文也在旁边,该怎么插手?哼,她……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出现关于她的镜头:在讲台上的演讲,下面听讲的有她的妇女工作委员会的那些太太夫人,人们是如何地为她鼓掌;还有那些难童和学生,他们是如何以惊诧和敬羡的眼光看着她;在报纸上,她那超凡脱俗的举止,一副妇女领袖的神情;记者在访问她,她应答自如,口惹悬河……她有意要回忆这些,这是她前半生的安慰:

这不独你们这些村妇望尘莫及,就连一直生活在城市里以“大夫人”自居的李秀文,又能够比拟万一吗?

窗外的响动渐渐多起来,鸡鸣少了。木楼梯的响声足可令熟睡的人惊醒,莫说本就没睡着的人呢!就要忙碌起来了,这个占据了小半个村子的院落,恐怕也就是李氏家族的最大也是最后一次忙碌了,还有谁能比得上这刘太夫人呢!“最后一次了!”郭德洁心里嘀咕,婆婆一死,丧事办毕,她自然也不会再到这个村子来了。她心里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似乎是于沉重之中偶得一分轻松。她又听到一阵沉重的楼梯声。

“是德邻吗?”她想,听声音有点像。她一骨碌爬起来,走到窗户边,打开她那随身携带的小梳妆盒。“呃,为什么不早些起来呢?”她自怨道,既是最后一次,何不做一次“贤妻良媳”呢?死去的人虽无知,活着的人却是有眼有嘴的啊!不必怯场,她是她,我是我。她动作迅速地梳好了头,结好了后脑勺上的“月亮绺”,穿上她那件丝棉衣,大步走出房门,走下楼去。

李秀文已经在厅堂里做事,选洗刚从地里摘回的高梗白菜和芹菜。她一身青衣,头上扎着一块白布。兴许是因为长时间的痛哭流泪和熬更打夜,她眼睑发黑,眼睛红肿,那副本就常带着几分忧郁的脸,今日更显悲戚。

她很少说话,偶尔必说几句,也是说两江本地话,人们不会怀疑她是这里的主人。

这几天,她的心一直在发颤。自三十年前和李宗仁结婚以来,无论是与婆婆朝夕相处的日子还是偶尔相见的时候,她都不曾与婆婆拌过嘴,斗过气。人说婆媳最难相处,她一向敬重自己的婆婆。婆婆也爱护她。那年德邻在桂平娶了德洁,她正和公公、婆婆因避两广战事在上海暂居。那天,是婆婆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这个令她心碎的消息,好言安慰她,劝她想开些,并怕她受冷落,在困难中筹集资金让她带着儿子赶去桂平与德邻相聚。后来,广西统一,省会设在南宁,她因扶公公灵柩自桂平返回故里,又是婆婆劝她到南宁去跟随德邻。婆婆是多么体恤她啊!她是凭借了她与婆婆的关系和生有一个深受德邻所宠爱的儿子,来稳定她在李氏家庭中的地位的。

如今婆婆辞世,儿子又在国外念书,她那颗心怎能不悲恸战栗?人世间,孤独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