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击浪生涯:李宗仁和郭德洁的执手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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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乞巧节真能乞得到巧吗?不问鬼神问苍天(2)

不知怎的,郭德洁刚才见李宗仁的惆怅神情,不免伴随着有了几分郁郁之感。看罢这红帖儿,她像是被什么振奋剂刺激一般,睡意顿消,兴致突来。她扶着李宗仁的肩头,亲切地问道:“德邻,这有什么难处?”“德洁,你有所不知。”李宗仁捉过郭德洁的手,坐在床沿上,慨叹着说:“这换帖结兰的事,如同三国里的刘、关、张桃园结义,一经起誓,便终身不悔,说来是旧套的封建把戏。如今我们是在这北伐革命军中,本就不该搞这一套,何况蒋先生年岁比我大,又是我的上级,怎敢冒昧地答应与他结兰?再说,蒋先生这个人,我去年在广州和他几次接触,总觉得他城府极深,劲气内敛,眉宇间透射着一股阴气。这样的人,莫说共安乐,与他共患难都不易啊!”郭德洁没有作声。见李宗仁这般感叹,她无言以劝。这次随军到长沙来之前,虽也多次听丈夫和别人讲过蒋介石——蒋中正这个名字,知道他在南中国特别是两广领域中是如何一个显赫的人物,但仅仅见过一面,毫无了解,她能说什么呢?她知道丈夫一贯稳重的性子,以至心里有些自责起刚才激动的举止来。

她亲自给李宗仁打来热水,沏了杯香茶,才又拿起那张红帖儿,在灯下反反复复地看。前面的生辰八字,重墨的四句誓词,她一晃而过。两只眼睛老盯在那“蒋中正妻陈洁如”的落款上。她第一次见到这种结兰的帖子,没想到男人结兰交好,还要把妻子的名字也写上去的。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全家交好?还是有意公布“法定”妻室的姓名?她想,如果李宗仁真答应与蒋先生换帖,那帖儿上究竟会写上“妻李秀文”还是写“妻郭德洁”?她料定,此时此地,李宗仁自然会写上她的名字,而这帖儿又是送给这么一个名声显赫的人物,自然她郭德洁,也就因此而成了“法定”的“正宫娘娘”了。于是,她又打算婉辞奉劝李宗仁,促成这件结兰换帖的事。

“德邻,你喝口茶。”郭德洁把沏好的香茶送到李宗仁手里,说道:“我看你没有睡意,和你谈点别的吧!”“嗯!”李宗仁接过妻子递来的茶,问道:“今天慰问伤员的事可顺利?”“除几个重伤号外,情绪都很好。”“他们都在干些什么?”“有人在聊天闲扯,有人在拈阄算命,卜测下一仗还会不会再受伤;也有的在谈论昨天蒋总司令在东门外大校场落马的事,说是蒋总司令和第八军不合,过不了第八军这一关,将来迟早要被八军反水克服。”李宗仁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们中国人上上下下都喜欢搞这些无聊的事。其实,蒋总司令坠马是因为他骑上马走到第八军队伍前时,军乐大作,坐骑受惊,加上他本人马术不高,何来那么多因果?再说第八军唐军长,更是迷信,幕府中专门养了个顾巫师,大小事一应问卜求签,还逢人便说他家那顾巫师神灵。前几日我请他领我一见顾巫师,他却笑而不答。”“德邻。”郭德洁搂住李宗仁的一只胳膊,娇声嗲气地说:“你也别说得那么不可信。其实你自己好多事,不也应验了星相家的话吗?民国九年(1920)你在玉林时,有位姓崔的星相家帮你免费看相,说你一年之内要连升三级,后来不是果然由营长升帮统,由帮统升边防司令吗?这事还是你亲口讲给我听的,不然我哪会知道呢!”李宗仁笑着轻搡了一下郭德洁,说道:“你也真有记性,我只不过当笑话讲给你听,你却记得烂熟。其实,那次也算是偶合。” “偶合?哪有那么多偶合的事呢。在桂平,你和我结婚后,我私下将你的生辰八字和我的生辰八字请先生算了,说是我们俩的命合得来,你和我的结合,会使你如虎添翼,官运亨通。这话看来也真兑现啊。这两年你由定桂军总司令升为定桂讨贼联军总司令,又由定桂讨贼联军总司令升为广西全省督办,现在又是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军长……”郭德洁越说越神气,越说越兴致,李宗仁却只是眯眯笑。

这天夜里,他们俩也不知讲到什么时候,又是怎样歇息的,直到鸡鸣头遍时,那楼上的雕花窗棂上还亮着柔黄的灯光……

6

第二天一早,李宗仁又到总司令部去了。昨天的会议,已确定了由第七军进攻武汉,他要去和苏联顾问加仑将军及总司令部副参谋长白崇禧研讨战略的具体方案。郭德洁用过早餐之后,则换了一身女子工作队的军装,独自到第八军唐军长府上去,她想去拜访一番唐夫人,甚至还想通过唐夫人去串联一些在长沙有名望的妇女,争取在湖南也发动组成一个北伐女子工作队,像广西的北伐女子工作队一样,协助湖南第八军开展工作。因为唐生智的军队能加入北伐行列,李宗仁从中做了举足轻重的工作,她觉得她应该做一些夫唱妇随的事。她已经安排好了北伐女子工作队其他队员的任务,自己一个人叫了辆黄包车,不急不缓地朝唐公馆而去。

唐公馆虽不算太大,但比她和李宗仁住的那个院落显得要富丽堂皇多了。三进六厢,金门红柱,静肃端庄。郭德洁来到的时候,唐夫人正和几个师座太太在厅堂中的一张漆得油光晶亮的八仙桌上推麻将。厅堂的北壁前,置着张八尺长的雕花神龛。神龛上的香炉钵里,尚未燃尽的香炷,青烟袅袅。

“哟,李夫人驾到!”唐夫人迎门坐着,那双尖利的凤眼率先发现了郭德洁,便赶紧起身说道,“是么子风把你吹来的?我请都请不来哟。”“呀,李夫人真是不爱红装爱武装哩。”“我看她天生丽质,红装武装总相宜。”唐公馆里的夫人太太们不待郭德洁开口,连珠炮似的揶揄打逗,弄得涉世还不深的郭德洁,羞赧得有些不知所措。在这些夫人太太们当中,她刚到长沙不久,总还显得生疏;论年纪,又是最嫩的。不过,她毕竟已经在官太太圈中混过两年,加上眼下又是与众不同的一位女子领袖,只片刻的窘态之后,便能应酬自如了。

坐定下来,呷了口佣人送上来的咖啡茶,郭德洁和夫人太太们逗乐了几句,便开诚布公地道明了来意。

“嗬哟!难怪李夫人是广西省党部的监察委员,时时都想着党国的大事。”唐夫人听郭德洁劝她们去组织什么北伐女子工作队,意外得睁大了眼睛,“眼下这天地,党在哪里,国属谁家?莫说我们妇人家,就是那些男人也还闹不清,看不明呢。”何师长太太把原就翘着的二郎腿撩得高高,摇着条小腿子、挑着只“三寸金莲”说:“我们湖南女子可比不上你们广西女子脚板大,力气足。慢说是行军作战,慰问伤员,就是上这架楼梯,慰问我那老男人家,都招架不过来呢!”郭德洁听了夫人太太们的话语,知道这事是说不进油盐了,便望风使舵,转过语气说道:“几位姐姐说得也有理。我们广西女子生就劳碌命,在家里闲不住,甘愿出来奔波。”“呀呀,李夫人也莫讲这种光面话了。”刘师长太太诡笑道,“什么在家里闲不住,是在家里受不住冷落呢。常言道,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嘛。”“哈哈……”夫人太太们笑得个前仰后合。

这时,从厅堂的右侧门走出个幽灵般瘦高瘦高的男人,穿一身黑长袍,光着脑瓜,着一双麻鞋,在神龛前驻足添了几炷香,又默默无语地从左侧门走进去了。

“是顾老师。”唐夫人脸色顿时严峻起来,夫人太太们赶紧收住了笑声。

“顾老师?”郭德洁心里下意识地念叨了一遍。昨天夜里,从李宗仁口里,她就听说过唐府里有个叫顾老师的巫师,今见他在唐公馆里出入是这般自在,可见他在唐幕府中是一个何等受敬重的人物。郭德洁虽年纪不大,倒是颇有些信神佛、听因果的。五岁时母亲领她去让八卦先生算命,那先生只一听报完生辰就频频抖动那双瞎眼上的长眉毛,说这个人命大非凡,帮她算命非要双倍钱不可,而且说得玄乎其玄。其母潘氏是郭六的填房,德洁又是长女,总想知道一下女儿的命运,硬着头皮掏出了四个东毫(当时两广人把广东造的银毫叫东毫,广西造的银毫叫西毫;把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叫大洋,铸有孙中山头像的银元叫小洋)。那先生掐指一算,说郭德洁是上等富贵命,日后必定嫁给高官大人。那时,郭德洁年纪虽小,八卦先生的话却铭记在心。后来家人将她许了景乐杨家,她心里郁郁不悦,就因为景乐杨家那男子身价平平,应不了八卦先生的算卦。适遇上郭凤岗来说媒,劝她家退杨家聘礼,让她嫁给李宗仁总司令,郭德洁却满口应承,这之中自是八卦先生的话促使了她的选择。以后,她对八卦先生总怀着几分神秘感。今得见唐公馆里这顾老师,她忍不住问道:

“唐夫人,府上这位顾老师据说算卦很灵?”“够得上活神仙呢!”唐夫人把桌上的象牙骨麻将拢了拢,招呼使女送上几碟脱皮五香蚕豆,拉着郭德洁坐拢桌边,又转身瞟了瞟左右侧门,像讲什么秘密似的讲了件顾老师算卦的事——唐军长有个姓陈的副官,一表人材,办事干练,很得军长赏识,只是25 岁了还不曾娶有妻室。一日跟唐军长到戏园子看戏,得见一个花鼓戏旦角姿色非凡,起意要娶为妻室,请了媒人去说亲。那媒人讨得旦角的生辰八字后,陈副官请顾老师卦算。顾老师一看,只是摇头说,这女子生得虽漂亮,但红颜薄命,一是寿数不长,二是命不带子,劝陈副官最好莫要。

谁知那陈副官一见钟情,不可自拔,无论如何要娶,唐军长也只好促成了这件婚事。果然婚后三年,夫妻虽和睦恩爱,唯女的总怀不起身孕。陈副官本就是个独子,不免为此事大伤脑筋,时常背地里叹息。这事让顾老师知道后,偶尔笑对陈副官说:“早日劝你莫要,你却固执要娶。不听神仙言,吃亏在眼前。”弄得陈副官尴尬十分,面似火烧,一段时间曾经想把妻子休了。顾老师闻讯又对陈副官说:“以前我劝你莫娶,现在又劝你莫休。

你想要子不难,只须叫你夫人到我这里来虔诚求子,斋戒个两天两夜,保管她生个贵子。只是不能在月事期间来。”陈副官这次是深信不疑。不几日,真叫妻子带了个大红封包,一身素装,到顾老师这里来了。那几天,顾老师的书房戒备森严,任何问卜来访的均不接见。刚好唐军长又到衡州去了,也不找顾老师问事。据说陈夫人硬是在顾老师的书房里虔诚地跪了两天两夜,连吃饭都不肯起身。回去不到一年,果然生了个男伢子。

“那伢子如今恐怕快走得路了!”何师长太太插嘴道。

“何止走得路,都办得酒酒(长沙方言,指小孩游戏)了。”刘师长太太抿着嘴,不屑地说道,“不过,我看那伢子长得不像老子不像娘,倒也不晓得像哪个。”“管他像哪个嘛,生出来总姓陈,算他陈家的后代就是了。”唐夫人说罢淡淡一笑,众人也就跟着笑了。

郭德洁听得入神,见夫人太太们笑起来,也似笑非笑地附和着。她和李宗仁结婚两年多了,至今没有身孕。初时倒也不觉得是事,到南宁和李秀文同处以来,特别是近几个月来,常为此事犯愁。李幼邻的不肯近她,使她更为伤心。适才听说陈副官夫人的事,若真是因为求顾老师使法术而成,她不也可以照样求求顾老师吗?果真能生个贵子,莫说两天两夜,就是四天四夜也心甘情愿,长痛不如短痛,心痛不如皮肉痛。不过,这事还得和李宗仁商量。再说,刚才夫人太太们的笑声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也还得琢磨。但不管如何,顾老师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确实是有几分神了。

“来,李夫人,推两把。”唐夫人见郭德洁若有所思,把桌上的五香蚕豆挪开,又要推麻将。

“我刚学,推不好,尽输。”郭德洁对推麻将不感兴趣,她真希望唐夫人再讲个顾老师的故事。

“又不赌钱赌米。”何师长太太拽着郭德洁的手说道:“男人赌完钱赌老婆,我们可不敢赌老公,只不过消遣消遣罢了。”郭德洁无可奈何,只好稀里哗啦和夫人太太们搓起麻将来,口里还喃喃地说:“顾老师可真是料事如神,办事若仙哪。”“哎呀,李夫人也是,天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唐夫人边摸牌子边说,“就说前日那什么蒋总司令在东门大校场坠马的事吧,孟潇(唐生智,字孟潇)回来一说,顾老师便烧了一夜香,唧唧嗡嗡也不知弄的什么。

昨天一早,就匆匆跑来找孟潇,说是蒋总司令与潇湘地域相克,阅兵阅到第七军都平安无事,一到湖南的第八军队伍面前就坠马,他迟早就败在湖南人的手上。顾老师还悄悄劝孟潇伺机动手,夺了他那什么总座的权呢!

我孟潇闻言先是一惊,后又直管摆头,再三叮嘱顾老师此话不要对任何人说……”唐夫人说到此,自觉有些失言,便赶紧扭转话题,“好好,还是搓我们的麻将吧,少管那些男人的事为好。”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郭德洁今天专程到唐公馆来想促成湖南也组织北伐女子工作队,正事碰了钉子,倒听了不少新奇,特别是顾老师这个人,神仙术使她信了八成。求子的事对她来说,简直是福音佳讯;那蒋总司令坠马的事,回去得和德邻分析研究,弄清结兰换帖的奥秘。郭德洁打麻将的水平确也不高,有时牌子出得很蹩脚,摆了几盘,兴味索然,便要告辞。

唐夫人有口无心地挽留了一阵,终归还是让她走了。不过,派了唐公馆的一部四轮马车,径把她送回家去。

7

下午,郭德洁到女子工作队去走了走,问了问,很快就回到了住处。

上午到唐公馆听到的事,一直萦怀在心里。好在李宗仁今天回得早,不然,她恐怕又急得连晚饭都咽不下喉。

晚饭时,李宗仁说后天部队就要出发去进攻武汉了,晚上和她到长沙大戏院去看一场花鼓戏《杜十娘》。她却反常地推说白天累了,不想再动,饭毕便拉着李宗仁上了楼。

坐定下来,郭德洁把上午在唐公馆里的听闻竹筒倒豆子似的数给李宗仁听,还征求李宗仁的意见说:“德邻,既然是别人把顾老师说得那么灵验,陈副官家又有先例,我也去给顾老师送些礼,到他那里斋戒两天两夜,你看如何?我们结婚已经两年多了……”李宗仁刚才听郭德洁讲唐公馆的见闻,也和往常一样,微微眯笑,洗耳恭听。见郭德洁也要效法陈夫人去顾老师那里斋戒,脸色倏地变得严峻起来,连连摆头道:“你呀,差点上当。那顾老师你猜猜有多大年纪,是个什么人物?”郭德洁摇摇头,莫名其妙。

“我原也以为他果真是个诸葛亮似的人物,”李宗仁愤愤地说,“今天在总司令部开完会,我们又到旧藩台衙门去闲谈了一阵,才从一位‘老长沙’的师长口里知道他的底细——那顾老师是个很能骗人的巫师,唐军长手下的不少高级军官都拜他为师,‘顾老师’名称由此而来。其实市民和普通官兵背地里却呼他为‘顾和尚’。顾老师年纪不大,才四十来岁,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是个十足的‘酒肉和尚’。陈夫人求子,要在他的书斋里待两天两夜,这里面哪个晓得有什么名堂,你万万不可去。”郭德洁见李宗仁说得这么严肃认真,脸上泛起一层羞赧的红晕。盼子心切,险些上当,她想起学生时悄悄偷看的“三言二拍”里那些和尚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