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点点梅花为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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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梁启超:爱的柔软和倔强(1)

他在水里,她就去水里

三年一次的乡试,来了。广东新会人梁启超打点行李,披星戴月赶路,去广州参加乡试。

那时候,新会还不是江门市的一个辖区,而是新会县。新会县了不得,隋唐间名叫冈州,和广州、潮州并称“岭南三大古州”,素有“东莞拳头新会笔”之美誉。为何享此美誉?东莞一带士民彪悍,富于武风,靠拳头擂出响当当名声,新会则凭着文人墨客的笔头扬名,古时中国许多进士、举人和两院院士出于此地,历代诗人、思想家、学术家层出不穷,为世人传颂。

了不得的地方出来了不得的人物。广州会试,梁启超一亮相,不负亲朋厚望,榜列第八名举人。

主考官李端棻对梁启超更是青睐有加,看这考生以“熔金铸史”的文笔应答考题,以为是个“饱学宿儒”,一见面,才知梁启超16岁。李端棻赞叹不已,认定梁启超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定能翻江倒海成就大事。单纯是为爱慕英才呢,还是想和未来的大人物扯紧关系呢,不得而知,只知道李端棻主动做了月下老,将堂妹李蕙仙许配给了梁启超。

说说李端棻,此人亦是了不得,曾上奏光绪帝,请立京师大学堂(即北京大学前身),还建议各省府、州、县遍设学堂,在所建学堂中设仪器室,在京师设译书局,并在京师与各省及繁华商埠设大报馆,又建议选派优秀学生出国留学。在那年月,有此等见识,真真是不简单。

再说说李端棻的堂妹李蕙仙,她是顺天府尹李朝仪的女儿。顺天府尹是个什么官?料理京城治安与政务的最高行政长官,官属正三品,换成今时说法,等同北京市市长。顺天府尹的女儿李蕙仙幼承庭训家学,熟读古诗,善于吟诗作文,且擅长琴棋书画,有才女美誉。

乡试归来,梁启超中了举人,又得一佳人,可谓双喜临门。

他怎就如此好运气?好运气从来只光临有才学之人。或许上天赐予每个人的好运气都是均等的,只是有的人没能耐消受罢了。

次年,中了举人的梁启超赴京会试,很遗憾,未中。看,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人春风,亦会再来几阵冬风,再厉害的角色上天都不偏袒他,不会一路送他好风扶他直上青云。是所谓天将降大任于人,必会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熬得过去磨炼,成大人物。

身为京城官家小姐的李蕙仙,没有嫌弃梁启超会试落第,亦不嫌弃梁家贫寒,1891年,她嫁给了梁启超。婚礼是在京城李家举行,由李端棻一手操办。

婚后,李蕙仙随梁启超回到新会县。梁家着实清贫,梁启超带着新婚妻子回家,连一间新房都没有。梁启超的父亲就将一间古书室重新布置,权当新房,让一对新人入住。李蕙仙无怨无悔,她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女子结婚嫁人,嫁的是人,人之外的另一些生活物质,能随之拥有当然是好,倘若无有,没关系,夫妻一对,两双手,共同创造。

广东沿海地区气温高,湿度大,自幼生长于北方的李蕙仙很不适应南方气候,再则,南方和北方生活习惯大不同,语言亦是不通,来此生活,自然困难重重,但李蕙仙不曾有丝毫抱怨。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出身官宦人家,嫁入贫寒的梁家后,来之,安之,主动承担起繁重的家务,从来不使千金小姐的性子。

梁启超的生母早已去世,继母仅比李蕙仙大两岁,但李蕙仙敬她爱她,日夜操劳侍奉,极尽孝道,从无半点不恭之举。这样的好女子,怎会不讨人喜爱?梁家上下,邻里乡党,无不称赞李蕙仙的美德。

或许李蕙仙不曾想太多,她出身富贵下嫁清贫,她肯洗尽铅华投身于油腻厨房及繁琐家务中,只因她爱她的夫君梁启超。他在水里,她就去水里;他在火中,她就去火中。女人的爱是高贵的,真爱一个男人,她是情愿堕入尘埃的,又在尘埃里欢喜地开出花来。

人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优秀的女人。梁启超的背后站着李蕙仙。

20世纪初,正值清朝末期,政府不作为,外寇入侵,中国处于民族危亡的水深火热之中,有志之士展开了维新运动,试图革新图强。梁启超是维新运动的领头人物之一。梁启超曾说,无论他做什么,决不会意气用事,亦不为争权夺利,而是由他的中心思想和一贯主张决定的。“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爱国。我的一贯主张是什么呢?就是救国。”

李蕙仙不仅全力支持梁启超革新变法,她自己也努力学习新学,提高思想认识。多聪慧的女子。她知道,男人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能嘘寒问暖又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男人还希望他的女人可以和他对话谈心;他不需要女人对他的事业指手画脚,但他需要女人能在关键时候给他一些有益的建议,使他清醒,促他前行。若是女人的思想跟不上男人的脚步,男人谈山女人说水,总是驴头不对马嘴,对着这样的女人,男人懒得开口说心事,甚或要生出厌心呢。李蕙仙要做一个丈夫喜欢和她对话谈心的妻子。

1896年,李蕙仙随梁启超去上海,创办宣扬维新的《时务报》,并在上海创办女子学堂,李蕙仙担任提调。何为提调?提调是个官职,清末各新设机构常设此职,其职权大小及所处理事务的内容,因机构而定。学堂里的提调,类似于今时的学校校长。

看,李蕙仙多不简单,在家孝敬公婆操持家务有条有理,下厨房可烹出美味佳肴,出得厅堂做起事来又有眉有眼。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可娶得,是莫大的福气,心底怎样热爱都还觉得不够。

1898年,梁启超回京参加“戊戌变法”,受光绪帝召见。梁启超的学识和文采,自是优异出众,光绪帝甚为赞赏,只是,他一口广东方言,让光绪帝大为扫兴。这就譬如,某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只是不会说普通话,逢着谁都说一口难懂的山野方言,即使他是英雄,为正义振臂摇旗呐喊,也少有人来响应吧,因为没谁能听得懂他在呼喊什么。梁启超难免会有挫败感。这时,他背后的女人李蕙仙站了出来。李蕙仙在京城长大,官话自然说得流利,她帮助梁启超学习官话。在爱妻的帮助下,没用多久,梁启超就能用官话表达思想和参与社交了。

梁启超深深觉得,李蕙仙就是天老爷赐给他的天仙,她貌美又贤惠,她肯陪他吃苦,亦能为他掘发甘泉。

李蕙仙若是生在今世,依着她的智慧,应是个很能呼风唤雨的女强人。但在李蕙仙生活的那年代,在纪念碑式的历史书写中,女人的缺席,是世界性的共同点。那年月的女人,要么藏在深深庭院里孝顺公婆教育儿女,要么既忙于繁琐家事又忙于协助丈夫。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李蕙仙做到了。这一切,梁启超看在眼里,记在心底,他深爱并感激他的妻子。

据梁启超说,他和李蕙仙一生只吵过一次架,仅此一次,后来的许多年里每每想起来,他都深感内疚。

一个是闺中良友,一个是第一知己

也是在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光绪帝被囚,梁启超和他的老师康有为等有志之士所发起的“戊戌变法”以失败告终,变法维新前前后后历时103天,故又称“百日维新”。

变法失败后,慈禧太后命令两广总督捉拿梁启超及其家人。梁启超只身逃亡日本,他的妻子李蕙仙则带着梁家老小避居澳门。

梁启超不在,李蕙仙成了整个梁家的支柱,她服侍老人,抚养幼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智尽能索任劳任怨。梁启超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他写信给李蕙仙:“大人遭此变惊,必增抑郁,惟赖卿善为慰解,代我曲尽子职而已,卿素知大义,此无待余之言,唯望南天叩托而已。”信中所说“大人”是指梁父。都说养儿为防老,他不能在父亲床前尽孝,反为父亲添了许多动乱,心中悲苦不言而喻。可是,又能怎样呢?只好“望南天叩托”妻子,代他慰解父亲并“曲尽子职”。

同年10月6日,梁启超又致信李蕙仙:“大人当此失意之时,烦恼定不知几多,近日何如?不至生病乎?吾今远在国外,侍奉之事,全托之于卿矣。卿明大义,必能设法慰解,以赎吾不孝之罪,吾唯有拜谢而已。卿我之患难交,非犹寻常眷属而已。”

一对夫妻,安稳之时百般恩爱,怕只怕遇着变故大难临头各自惶恐飞奔。患难之时犹不离不弃,更见真爱。倘若说梁启超先前爱恋李蕙仙仅是出于一个丈夫应有的责任感,现今,他的爱里却就含了诸多的感激。流亡之路,荆棘密布,李蕙仙是他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譬如一双既柔软又坚韧的鞋子,前路再漫长再多坎坷,他的脚始终温暖又坚强,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无所畏惧地漫游闯荡。

李蕙仙,女子所应有的温柔她一分不少,更难得的是,她还有着丝毫不逊须眉的临危不惧镇静果敢。清兵查抄梁家时,李蕙仙应对从容,后来梁启超在信中写道:“南海师来,得详闻家中近状,并闻卿慷慨从容,辞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闻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为任公闺中良友矣。”

清兵抄家时,李蕙仙的表现梁启超甚为喜慰敬服,他欢喜地称她为“闺中良友”。夫妻恩爱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可欢爱,可谈心,亦亲亦友,琴瑟和鸣。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或许可以说,李蕙仙满足了梁启超对女人的所有幻想。真个是,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1899年底,梁启超应康有为之请,由日本前往美国檀香山,忙于创设保皇会分会与勤王事宜。保皇会是康有为等人在加拿大创设的,又名中国维新会,其宗旨是“专以救皇上,以变法救中国、救黄种为主”,意即是保救被囚禁的光绪帝,排除慈禧太后、荣禄等反对维新变法的顽固势力。去檀香山前,梁启超本是准备接李蕙仙等家眷去日本团聚,康有为的邀请打破了这一计划。全心只为维新救国的梁启超吟诗《壮别》记说此行:“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

梁启超这厢慷慨激昂,李蕙仙那厢孤寂愁闷,她曾多次致信梁启超,诉说避居澳门的苦寂,听闻梁启超答应她去日本团圆,她心中不胜欢喜。会否漫卷诗书喜欲狂?可曾想过顿时放下一切漂洋过海赶往东瀛?会的吧。乍又听闻梁启超突然赴美,她的心底怎是失落二字所能形容?但她究竟是深明大义的女子,国事和家事孰轻孰重她辨得清楚。且请他去吧,早日国泰早日民安,天下有情人再不尝受离恨苦。

有此贤妻,梁启超自然可以壮怀激烈: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

到了檀香山,梁启超受到热烈欢迎。有个何姓侨商在家中设了盛宴,为梁启超接风洗尘。宴会有许多西洋人参加,为便于交流,何姓侨商就让自己的女儿何蕙珍担任梁启超的翻译。

是年,何蕙珍芳龄二十,自幼接受西方教育,英文自是极好。

那天宴会上,何蕙珍颇为活跃,她广博的知识,不凡的谈吐,很令梁启超惊叹不已。更吃惊的还在后头:何蕙珍居然对梁启超的著述十分熟稔,就像爱花的人去了花卉市场,随便指向哪束花,皆能很快地说出花名、花的特征和习性、分类、繁殖培育、药用价值,等等等等。

古人说人生四大喜事,其一便是“他乡遇故知”。何蕙珍和梁启超虽不是故知,胜似故知。两个人有说也说不完的话,谈也谈不完的笑,整个宴会仿佛只为何蕙珍和梁启超的对语而举办,其他人皆沦为背景,负责点缀和陪衬他们二人的热闹。

宴席将结束时,何蕙珍取出一沓手稿,给梁启超看:“这是我代先生笔战而起草的英文中译稿,请先生惠存并予指教。”

梁启超又是大吃一惊。不过,心底的谜团到底解开了。

刚到檀香山时,梁启超四处奔走演说维新之道,清廷驻檀香山领事馆又是震惊又是气恼,遂买通当地一家英文报纸,不断刊发文章攻击梁启超。梁启超甚想予以回击,只是苦于不懂英文。不料,紧接着竟出现一桩奇事,当地另一家英文报纸上接连出现为梁启超回驳的文章,文辞清丽,论说精辟。谁都看得出来,该作者对梁启超的经历和著述了若指掌,但文章并未署名,这人是谁呢?梁启超和他的维新同仁们都猜不出是哪个神秘人物仗义执言。

今日真相终于大白,原来那些为梁启超辩护的文章,皆是出自眼前这位妙龄姑娘之手。

何蕙珍到底是受了西方教育,凡事讲究个坦率直白,不似东方人委婉含蓄。她说她非常欣赏梁先生的才华,更大胆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

被人爱慕,是桩快事,梁启超当然开心,不过,他很清醒,他家中早已有妻。

梁启超婉言谢绝了何蕙珍的爱意。他再过几日将前往夏威夷茂宜岛,后来的日子亦要为救国救民之计东奔西走,如此辗转奔波,他怕他拖累何蕙珍。

姑娘的一颗热心,遇着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何蕙珍心生惆怅,不过,她更爱梁启超了。这个男子,不愧是她素来敬重的人,他有情有义,爱便深爱,不爱即是不爱,他对爱的责任感和他对国家兴亡的责任感一般深重。那年月,男子妻妾成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世间万紫千红,他独钟情一种。如此情深义重的男子,难得!

宴会散去,临别在即,何蕙珍向梁启超请求:“我十分敬爱梁先生,今生或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但得先生赐一小像,即遂心愿。”

佳人如此有情,公子怎忍拒绝?数日后,梁启超挑了一张自己最满意的相片赠与何蕙珍。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何蕙珍回赠了两把自己亲手织绣的精美小扇,给她深深爱慕却不能厮守的男人。

爱,到底是什么做的骨肉?它总是教人无比惆怅。要么,遇见某人,顿时意乱情迷,明明深爱,偏偏那人早已心有所属;要么,遇见另个人,对方献尽殷勤,自己却似无事人,生不起半点缠绵知觉;再要么,彼此相见甚欢,只是因了种种不得已的缘故,划一条楚河,分个汉界,两个人儿遥遥相望。或许,所有能够相遇的人,其实皆是可以相爱并相守,唯唯输给了时间,不是相遇太早,就是相逢恨晚。是否可以说,我们会爱上谁,不过是因为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刚好遇见谁?爱啊,它真是一个教人无比惆怅又欲罢不能的东西。谁能帮帮忙,让这尘世所有真心热爱的人皆可欢欢喜喜成了眷属,让这尘世从此再无惆怅再无感伤;谁能帮帮忙,就像农人除去田间杂草,使瓜果健康生长瓜果飘香?

那场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宴会散去了,梁启超和何蕙珍,他们心底爱的盛宴才刚刚开始。那一夜,何蕙珍可有失眠?梁启超是真的失眠了,他自陈:“余归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爱恋之念来,几乎不能自持。酒阑人散,终夕不能成寐,心头小鹿,忽上忽下,自顾二十八年,未有此可笑之事者。今已五更矣,提起笔详记其事,以告我所爱之蕙仙,不知蕙仙闻此将笑我乎,抑恼我乎?”

他虽明言婉拒了她的爱,但他究竟骗不过自己的心。她那般好的姑娘,譬如一盏上好的茶,又如一樽佳酿,即使不言不语亦自弥漫芬芳,任何男子靠近皆会怡然倾倒。何况,那盏好茶,那樽佳酿,她开了口呀。

梁启超究竟是个清醒人,他只有一颗心,心里早已住着一个人。那个人亦是万般的好,是他所有欢喜和坚强的源泉,她给他温暖,给他力量,所有他想要的她都能给他,甚或那些他从未期待过的美好,她也完完整整结结实实地给了他。她充满了他的心。她是他的结发之妻,李蕙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