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死亡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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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战争与和平的结果:死亡(1)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老子

没有一个人愚蠢到爱好战争甚于和平;在战争中,不像平常那样儿子埋葬父亲卡莱尔在《过去与现在》中说:“天底下没有什么比两个人咬牙切齿、横眉怒目,互相打得皮开肉绽更为丑陋了;它将宝贵的、活生生的人体,将无价的、活生生的灵魂,变成一堆无名的,仅能当做肥料的腐烂尸骨。”

战争就是这样一台巨大的榨汁机:它把人从漏斗里填进去,那头就分离出血水和骨肉渣来。要开动战争这台机器,就必须以人的生命为燃料。谁能支配这些“燃料”?因此战争从来就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它常常发生在国家之间。卢梭指出:

战争决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关系,而是国与国之间的一种关系。在战争中,个人与个人不是作为人,甚至不是作为公民,而是作为士兵才偶然成为仇敌的;也就是说,他们决不是作为自己国家的成员,而是作为国家的保卫者才成为仇敌的。

——《社会契约论》

因此,人在战争中非常渺小,渺小到只是泥石流中的蚂蚁。两军相互杀戮的时候,也从不问对方想不想死——生命在战争中是崩盘的股票。在每一次惨烈的战争中,历史都会沉痛地记录下一些非常可笑的场面。普罗提诺是对这些可笑场面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智者之一,在他看来战争是这样的:

人们将自己的武器相互指向对方,在死亡的厄运下整齐地列队而战,就像在运动场上跳着祝捷的剑舞——这足以告诉我们,人类的一切意图不过是游戏,死亡并不可怕,死于战争或战斗不过是预先尝尝过去准备好的东西,死得越早,归来得越快。

——《九章集·第三》

人类的历史,基本上就是一部战争史;战争是人类死亡的最大原因之一。人类为什么始终在战争?关于导致战争的缘由,历代思想家有过各不相同的见解,例如苏格拉底认为:“战争起源于对金钱的贪欲”,“专制僭主……总要挑起一些战争,好让人民需要有一个领袖。”(《国家》Ⅷ)霍布斯认为:“当全世界人口过剩时,最后的办法就是战争,战争的结果,不是胜利就是死亡,可以对每一个人作出安排。”(《利维坦》Ⅱ)汉密尔顿则认为:“从人类历史来判断,我们将被迫得出结论,即战争的愤怒和破坏性情感在人们心目中所占的支配地位,远远超过和平的温和善良的情感,而根据对持久和平的推测来建立我们的政治制度,就是指望人性的比较软弱的原动力。”(《联邦党人文集》)

人性也许是恶的,人有作恶的本能;贪欲也许导致暴力。在所有思想家能够提供的战争缘由之外,是否还应该考虑这么一种可能:世界归死亡管辖,死亡要求人类以战争方式减员?战争是人类大规模速死的方式之一,而和平也是死亡,只是零星地、缓慢地死亡罢了。

如果把理论还原为事实,那么,所谓战争,实际上就是强者对弱者实施屠杀,以达到暴力抢劫的目的。这种动机与结果,在古代战争中表达得更直截了当。大约存在于公元前2500年~公元前1750年的印度河文明,在此后竟然消逝得无影无踪。直至三千多年之后,在20世纪初,考古学家才偶然地发现了它曾经辉煌地存在过——以摩亨佐·达罗(Mohengjo daro)和哈拉巴(Harappa)为代表的城市遗址群,遍布在印度河流域约170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那时它已经有了文字和发达的经济,它所建造的楼房甚至有给排水系统!如此发达的文化,怎么会在历史中被“抹杀”得干干净净?回答是:灭绝性的杀戮、抢劫;摧毁。从北方欧洲来的雅利安人制造了这场连根铲除的毁灭悲剧。《梨俱吠陀》中的“因陀罗赞歌”唱道:

他使万物变化无常

他使达萨瓦尔那屈服、消灭

他像赢得赌金的赌博者,拿走敌人的财产

噢,人们啊,他是因陀罗

这是雅利安人战胜印度本土的达萨人之后,自己献给自己的颂歌。战胜,就意味着从肉体上将对方消灭!然后将财产洗劫一空;无法拿走的东西则全部毁掉。

其他地方发生的古代战争无一不是如此:萨尔贡(Sargon of Akkad,公元前2334~前2279)征略阿卡德和苏美尔;汉谟拉比(Hammurabi,公元前1792~前1750)扫荡两河流域;喜克索斯人(Hyksos)入侵埃及;图特摩斯三世征服叙利亚……没有哪一次不是留下如山的尸骨和烧焦的废墟。公元前9世纪,亚述的编年史中出现过一份资料,透露了他们在叙利亚和两河北部杀死的男人、妇女和儿童的人数,以及掳回来的奴隶人数,表明他们所到之处,几乎全部被毁,当地居民绝大部分丧命。

那个时候,政权也就是军队。在汉谟拉比时代,士兵是终身服役的,而且要求子承父业,否则将不能享受官方分派的“份地”。亚述人能够在底格里斯西岸迅速崛起,靠的就是军事化体制,提格拉·比利萨三世(Tiglath Pileser Ⅲ)在公元前8世纪,也就是中国的春秋战国初期,已经把他的军队建成了拥有战车兵、骑兵、重装步兵、轻装步兵、攻城兵、辎重兵、工兵等专门兵种并配备精良武器的铁甲之师。居鲁士(Kurush,公元前600~前529)得以建立波斯帝国、称霸西亚,正是兴兵几十年、杀人如麻的结果;他的继任者大流士一世(DariusⅠ,前558~前486),更将波斯军队向西挺进欧洲和非洲,所向披靡无坚不摧,一路上直杀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究其制胜的原因,大流士的军队不仅“硬件”特硬,还有当时堪称超级的“软件”——波斯的军事建制。这就是,精锐的近卫军,希腊人称为“不死队”:人数永远不变,如果减员立即补充;波斯全国设五个大军区,每个军区首长管辖几个省的军事长官;确保波斯贵族在军中的一元化领导地位,下级服从上级,全军服从国王;各省行政部门派驻军代表;遴选军中巴勒斯坦人和腓尼基人组建海军,以问鼎地中海与爱琴海海上霸权;全国修建军事高速路网,其中最长的一条达2400公里,每20公里设驿站一座,中央发出的军事指令从苏撒到达小亚的爱非斯,2400公里路程,只需7天时间……

由此可看出,从古代的人类混战中幸存下来的国家和民族,实际上就是杀人效率较高的战争机器。塔西陀在总结罗马人的战争时说:“抢劫、杀人、掠夺,他们抛弃了虚假的帝国名声;他们造成了废墟,并称之为和平!”(《阿格里库勒》)杜威指出:“氏族、部落、种族、城市、帝国、民族、国家都发动过战争。这一事实证明,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好战本能使得战争不可避免。这一论点,比认为具有这种或那种社会传统的不变性的许多论点都更值得尊重。”(《人性与行为》)

在混战中被灭绝的弱者是令人同情的,但是他们只有在被杀的那一瞬间,才有权接受同情——如果他们不被杀死,一有机会,他们便会成为屠杀者。世界各民族中,决无天生的善类,这使人不由得要产生一种联想:盘缠在一起的蛇……所谓人类正在向文明趋近,意思是说,人类在杀人的战争中,游戏规则越来越完善,要求公平的呼声越来越高:

在真正的战争中,在敌人的国土上,虽然一个公正的君主可以占有全部的公共财产,但却必须尊重个人的生命和财产;他尊重他自己权利建立其上的那些权利。战争的目的既然是摧毁敌国,敌对方就有权杀死对方的保卫者,只要他们手上还持有武器;可是一旦他们放下武器投降,不再是敌人或敌人的工具时,他们就重新依然仅仅是人,而别人就不再对他们有生杀之权。有时候,不伤害对方的任何成员也可能消灭这个国家。战争决不能产生不是战争目的所必需的任何权利。

——卢梭:《社会契约论》

国家彼此都承认为国家这一事实,即使在无法无天而由权力和偶然性支配一切的战争状态中。也仍然是一种纽带,在这种纽带的联系中,它们彼此都算做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东西。因此在战争中,战争本身被规定为一种应该消逝的东西。所以战争包含着下列国际法规定:即和平的可能性应在战争中予以保存,尊重使节即其一例;又一般说来,战争的矛头不得指向内部制度、和平的家庭生活与私人生活,也不得指向私人。

——黑格尔:《法哲学》

即使已经有过那么多要求公平的呼声;即使有过穿礼服参战、像绅士一般彬彬有礼地举枪的军队,现代战争仍然呈现出极其残暴和丑陋的特征:日本人在二战中的行为之所以不可饶恕并令人恶心,正在于他们不遵循任何战争的游戏规则,大量屠杀平民,残酷虐待俘虏,而事后却死不认账。

公元前546年,波斯吞并了吕底亚,征服了小亚细亚各希腊城邦。公元前512年,大流士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锋芒指向多瑙河以北的希希亚人,虽不获结果,他却顺手牵羊地占领了色雷斯和黑海海峡,从而截断了希腊与黑海的交通。面对波斯虎视眈眈的包围态势,希腊各城邦陷入生死存亡之秋。盛气凌人的大流士派人到希腊各邦,要求向他贡献“土和水”,意思就是向波斯投降。雅典把波斯使者摔死了;斯巴达把使者投进井里,并嘲笑说:“自己去取土和水!”

希波战争就此爆发。公元前490年,大流士的海军横渡爱琴海,攻占了爱勒多里亚,并在雅典城东北部的马拉松平原登陆。雅典动员了所有公民,组织起一万名重装兵,以此去对抗十万波斯大军。雅典人以长枪密集方阵,从两翼急行军至波斯军后部,压迫其中军,进而围歼之,结果大获全胜。一名战士从马拉松战场上,一口气跑了40公里,到达雅典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胜利了……”旋即倒地死去。这就是马拉松长跑的由来。

此役之后,大流士要求他的宫廷内侍,每天早晨向他说一遍马拉松的耻辱。公元前480年春,波斯新国王薛西斯一世(XerxesⅠ,公元前519~前465)率大军沿色雷斯海岸,分海陆两路入侵希腊。据希罗多德记载,波斯共出动士兵170万,战舰1207艘,加上非战斗人员共500万人!这个数字可能有些夸大,但波斯军规模绝对巨大。这次战争极为惨烈,扼守温泉关要塞的斯巴达国王李奥尼达,和300名守关将士全部殉职。后来人们刻碑纪念,碑文是:“过客啊,去告诉拉西孟第人,我们是遵从了他们的命令,才长眠在这里的……”波斯大军随即占领了雅典城,但雅典人对此早有准备:他们的成年男子全部入伍,结集在萨拉米海湾等待决战。9月20日早上,两军在萨拉米湾摆开阵势,海战开始。波斯人在战斗中才发现,他们的大型战舰在狭窄的萨拉米湾根本施展不开,而希腊人的小舰进退自如。战至傍晚,波斯损失了三百艘舰船,希腊人取得全面胜利。

萨拉米湾之战后,波斯已呈颓势,希腊则节节胜利,势如破竹。这时候的希腊,已不是生死存亡的问题,而是成为海上霸主了。希腊人玩战争自此便上了瘾,直至它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大希腊殖民圈;直至它进入鼎盛状态;直至它发动相互火并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直至它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病入膏肓……可以说,希腊的历史,一定意义上说就是希腊半岛的战争史。希腊的三位著名史学家中,有两位都曾是军人——修昔底德(Thoukydides,公元前460~前395)曾经是雅典将军,主要著作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色诺芬(Xenophon,公元前430~前354),反对民主政治,组织军队帮助敌国波斯人,被雅典政府判处终身放逐,主要著作为《远征记》;而被誉为历史学之父的伟大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公元前484~前425),虽然没有直接参战的经历,但他的主要著作《历史》写的内容却是有关波斯与希腊战争的,所以《历史》又名《希波战争史》。可见战争对于希腊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有歌颂战争,以及歌颂战争英雄的人,多半是残废或者智障。例如荷马是个瞎子。尽管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但多数国家都有他们被纪念着的战争英雄。人类有时候是低智的。本尼迪克特说:“在我们的文明中,人们可以以战争为例,说明一种文化上经过选择的品性可以发展到怎样的毁灭程度。如果我们为战争辩护,这是因为一切人都要为自己所具有的品性辩护,而不是战争本身可提供检验自身优点的客观标准。”(《文化的类型》)

比较起来,中国人论述战争丑恶的文献要多些,尽管他们打过的仗不见得少。例如唐人李华所撰《吊古战场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篇闪烁着人道主义和理性精神的宣言——

浩浩乎平沙无垠,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虬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挺亡群。亭长告予曰:“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招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臆谁诉?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旌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折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凌杀气,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慰新降,将军覆没。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浙浙;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夫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熏,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殁,家莫闻之,人或有言,将信将疑;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李华在这里勾勒了一幅何其悲惨的战争场景!厉风号叫,日月无光,草木不生,野兽不至,连飞鸟也不在这里稍停!亭长说,这就是古战场;无数的军队在此覆没,战死的魂灵聚在此处悲鸣,天阴时就能听见鬼哭声……李华由此想到了那些曾经在战场上奔突的士兵们。他们长年作战于野外,身在锋刀丛中,不知归路何处;军法如山,人命微贱。常常在天寒地冻之际夜渡冰河,又曾在折戟沉沙时分利箭穿骨。而他们的父母妻儿,却在家里苦苦地企盼着一个准信儿——他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