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死亡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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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另类语言:巫术与通灵(2)

帝伐蚩尤,乃睡梦西王母,遣道人,被玄狐之裘,以符授之曰:“太乙在前,天乙备后,河出符信,战则克矣。”黄帝寤思其符,不能悉憧,以告风后,力牧曰:“此兵应也,战必自胜。”力牧与黄帝俱到盛水之侧,立坛,祭以太牢,有玄龟衔符出水中,置坛中而去。黄帝再拜稽首,受符视之,乃梦所得符也。广三寸,袤一尺,于是黄帝佩之以征,即日擒蚩尤。

从黄帝开始的受符,历经许多世纪,至北魏正式铸为制度。此后历朝历代,登极称帝者,都先须接受符信,以求得神佑——

太武始光之初,奉其书而献之,帝使谒者,奉玉帛牲牢,祀嵩岳,迎致其余弟子,于代郡东南起坛宇,给道士百二十余人,显扬其法,宣布天下。太武亲备法驾,而受符焉。自是道业大行,每帝即位,必受符,以为故事,刻天尊及诸仙之象,而供养焉。

——《隋书·经籍志》

所谓符,是由文字、图像和符号三个部分构成的。图像有符神、神禽、神兽、鬼形等等;符号多为星云、三清、北斗、神气一类;文字则为被镇压的鬼名、施法的神名,或是起厌胜作用的字符如“嚣”、“魄”、“正”、“刀”、“火”、“押”……符中的文字,因其为道巫在通灵交感、运入符中所书,因而文字与神气符号糅合变形,此称为“化”。

符书图形,多为青铜纹饰中的龙凤纹、云纹、雷纹、鸟首纹、饕餮纹之类,文字则以甲骨、金文、籀篆、隶草为根本,加以变化。因而符中多“雷文”、“凤篆”、“龙章”、“天文”、“玉文”、“三皇文”之类变文,世人多不识。

道法符中以六丁六甲为主神,即: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甲子、甲戊、甲申、甲午、甲辰、甲寅。此十二位神在干支中,是值日神。《续文献通考》云:“丁卯等六丁,阴神玉女也。甲子等六神,阳神玉男也。”民间所谓天兵天将指此。六丁六甲符可保国讨寇,化百万雄兵退敌灭寇;可入阵避兵,虽水火箭矢不能伤身;又可辟除恶鬼,如《夷坚甲志》载:有杨大同者,路遇美人,携归狎乐。久而人渐憔悴。其兄知其遇鬼,以天心六丁符治之,女鬼终于现形云云……

除六丁六甲外,道法符中尚多神异法术,如神行符、甲马、缩地;化虎变蛇符、点石成金符、相思符、合和符、五雷符、渡水符、隐形符;湘祖白鹤紫芝遁法、执草隐形避难法……

以理性批判眼光来看,道法符多荒诞不经。然以其富于想象、思路奇特而论,则因游戏之美醉倒了雅俗士庶。直至眼下,金庸还托庇余荫,演绎着这种游戏。而“水浒”、“三国”、“西游”、“聊斋”之类,无不从中受益。如神行符中的甲马之术,便为《水浒》人物戴宗炼得炉火纯青——

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走。我把两个甲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比不得兄长神体。”戴宗道:“不妨,我这法,诸人都带得。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当时取两个甲马,缚在杨林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着戴宗行。两个于路上闲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见缓缓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水浒·第四十四回》

看来这神行太保戴宗,并非浪得虚名,乃是身怀神行绝技,可驭甲马之人!然而甲马固然了得,又不如“缩地”大法。无论神行多么迅捷,总得由此到彼;而施行缩地之术,可将万水千山外的目的地,缩至咫尺,哪怕原地不动,抬腿可至天外!据司马懿说,诸葛亮就有这等本事——

懿自出营视之,只见孔明簪冠鹤氅,手摇羽扇,端坐于四轮之上;左右二十四人,披发仗剑;前面一人,手执皂幡,隐隐似天神一般。懿曰:“这个又是孔明作怪也!”遂拨两千人马吩咐曰:“汝等疾去,连车带人,尽情都捉来!”魏兵领命,一齐追赶。孔明见魏兵赶来,便叫回车,遥望蜀营缓缓而行。魏兵皆骤马追赶,但见阴风习习,冷雾漫漫。尽力赶了一程,追之不上。各人大惊,都勒住马言:“奇怪!我等急急赶了三十里,只见在前,追之不上,如之奈何?”孔明见兵不来,又令推车过来,朝着魏兵歇下。魏兵犹豫良久,又放马赶来,孔明复回车慢慢而行。魏兵又赶了二十里,只见在前,不曾赶上,尽皆痴呆。孔明教回过车,朝着魏军,推车倒行。魏兵又欲追赶。后面司马懿自引一军到,传令曰:“孔明善会奇门遁甲,能驱六丁六甲之神。此乃六甲天书内缩地之法也。众军不可追之。”

——《三国演义·第一百零一回》

毫无疑问,罗贯中对六甲天书知之甚详,否则编派不出这样的情节。而史中诸葛亮熟悉奇门遁甲,也有可能,只是不会像义和拳那样真用来打仗罢了。

当然,符的主要功能并非为小说家所设,而在护身辟邪、驱鬼禳灾、安宅治病。旧时每年端午,家家户户书驱鬼辟邪符于门上,以厌鬼魅。为什么选端午驱鬼?五月俗谓恶月,或毒月。夏至,太阳位在北回归线上,日照最长,过此日照变短。端午(午月午日午时)正在这个分界点上,所谓“阴阳争,死生分”(《礼记·月令》)。端午一过, 阴气逐渐增长,鬼气随之上扬;气温日渐升高,疠疫开始流行。故而在这阴长阳消的转折节气上,举行厌胜活动以辟邪。禳灾符多用于对自然灾害的厌胜,最常见的是祈雨。祈雨有多法,《春秋繁露》云,祈雨需“令吏民夫妇皆偶处”,此说认为天久不雨跟阴阳性事有关。清人袁枚讲述了一则求雨的事,颇令人感觉意外:

山东有施道士者,善祈晴雨。干隆十二年,山东大旱。抚军准泰祈雨不得,锁道士而逼之。道士曰:“雨不可得也。但须某日,孛星下降,捐锦被一条,白金百两,某捐阳寿十年,方可得雨。”抚军如其言。至期。道士登坛,呼一童子近前。令其伸手,画三符于掌中,嘱曰:“至某处田中,见白衣妇人,便掷此符。彼必追汝,汝以次符掷之。彼再追,汝以三符掷之,速归上坛避匿可也。”童子往,果见白衣妇,如其言掷一符,妇人怒,弃裙追童。童掷次符,妇益怒,解上衣露两乳奔前。童掷三符,忽霹雳一声,妇人亵衣全解,赤身狂追。童急趋至坛,而妇人亦至,道人敲令牌唱曰:“雨!雨!雨!”妇人仰卧坛下,云气自阴中出,弥漫蔽天,雨五日不止。道士覆以锦被,妇人渐苏,大恚耻曰:“我某家妇,何为赤身卧此?”抚军备衣服令着,遣老妪送归,以百金酬其家。

事后问道士,道士曰:“孛星女身而性淫,能为云雨,居天上亦赤体,唯朝北斗之期,始着衣裳。是日下降田间,君以符摄入某妇之身,使替代而来。又激怒之,使雷雨齐下。然用法太恶,必遭阴谴矣。”不数年,道士暴亡。

——《子不语·卷七》

袁枚此说,自然怪诞可笑,但与《春秋繁露》所持之说,又不无可通之处。在所有道符中,最受民间重视者,莫过于治病符,疾病与人的关系有多密切,治病符与人的关系就有多密切。敦煌卷子中,有唐人治病法术《推初得病日鬼法》,根据发病日期判定是何病鬼作祟,然后以道符治之。如:“子日病者,鬼名天贼,四头一足而行,吐舌,使人四肢不举,五脏不流,水肿大腹,半身不遂,令人暴死。以其状厌之,即去。此符朱书之,病人吞之,并书着门户上,急急如律令!”符术虽属羽流专业,但因为治病要求迫切,民间便不免出现自创符术,以应疗救。这些“假冒伪劣”治病符,有的令人捧腹,已类黑色幽默。如民间对付疮痈有一道“移疮符”——将疮移植到别的对象身上,或树,或动物,甚至令其长到别人身上去!

与治病同等重要的是安宅。居家唯求吉祥,远避邪恶。祈神护佑宅安的做法,远自上古就已产生了。王充引《山海经》说: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有形,故执以食虎。

——《论衡·订鬼篇》

按以上说法,以神荼和郁垒为门神,早自黄帝就立为规矩了。然而以灵符镇宅,却要晚得多,可能起于后汉。常见的镇宅符有这么几种:五岳镇宅符、镇宅四角符、镇宅八位金刚符、镇宅妖符。此外,家有地窖者,须悬地穴符。井在房中,置井符。人于睡眠中最易为鬼所祟,所以床顶有符,床垫有符,床上亦有符,据说是为夫妇床上美满……不仅人需远避鬼害,亲人死者墓中亦需辟邪,于是画阴宅符以佑。

符以图文符号为载体,驱鬼辟邪;咒术则以语言为载体,厌胜妖魅。符与咒术并举,俗称符咒。咒的初义由祝而来。祝,是向神表达心愿。如:“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史记·殷本纪》)说的就是汤在野外看见狩猎的小民告神说,希望四面八方的猎物都钻进他的猎网。咒在卜辞中仅见一例:“癸亥卜,于祖丁”(《屯》3035)其义仍还是祝的意思。

大约先民们在以“祝”的方式与神沟通中,渐渐产生了一些坏心眼,开始对神顺便说些自己仇敌的坏话,以图影响神的判断,从而降灾给仇敌。因为坏话是夹在祝辞中说的,犹如今人说“某某同志优点很多,缺点也不少”,因而“祝”字已不能兼有两义,于是坏话便溢出了祝的内涵,产生出一个新字“诅”。诅与咒连用,就是请神对某某加殃咎的意思。

诅咒在巫盛行期中,经过“啸”、“诺皋”之类交神方式,发展成为专业性、技术性很强的咒术,其理论源于克制和厌胜对方。例如欲厌胜恶鬼,则呼出它的名号,表明施咒者已认清了它;呼叫比它更厉害的恶鬼,以羞辱它;呼叫主管它的神明,以恐吓它。或者,以阴阳五行克其施咒对象,如祈雨时,选水日以克旱火。

咒术一如符,适用范围几乎无所不包,似乎天下所有难题、人生一切欲望都可得到解决。而咒术不需书写,张口就来,因而比符历史更悠久,使用的人更多。农事中收割播种,祈晴祈雨,驱蝗晒场,都有咒。流年岁祭,婚嫁丧事,建房祈子,亦有咒。移灾疗病,喊惊招魂,曝白冤屈,更有咒。例如居家不宁,家道不兴,被认为可能跟宅舍建筑时堪舆(风水)不当有关,也可能有魑魅作祟。处置方法是,备雄黄、硅青、白石膏、紫石膏、朱砂各五两,盛石函中,埋于屋中庭,且埋且咒,咒曰:

时加正阳/宿镇天仓/五神和合/除阴祸殃

急急如律令!

今镇之后/安吾心定/吾意金玉/煌煌财物/满房子孙/世世吉昌

急急如律令!

东西起云/五神禳之/南北起云/宅神譬之/贼神迷之/发动五神诃之/伏龙起云/五神赛之/朱雀飞动/五神安之/贵登三分/无有病襄

急急如律令!

古人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无所凭依,只有神明与信仰伴其一生。遇事求告理所当然。但求告多不验,人亦不以为意,仍然继续求告。久之,传习为人的一种精神与人格的表达:人展示出信仰的坚牢,表达出人对神的敬仰与宽容;神则以无言的善,普济着人的心灵。在人神的谐和关系中,设若没有鬼的存在,也是不堪想象的。一如白昼与黑夜,不可或缺。二十四小时太阳朗照,世界就不成其为世界了。

人与神的交往,与鬼的纠缠,渐渐发展出一种游戏心态。民间祈子,多去送子娘娘庙祷祝,于是出现诫心诚的揶揄:有求儿孙满堂,无求断子绝孙。此处“求”暗喻男根。咒由巫而来。巫则是戏剧、舞蹈、音乐的本源。

巫作为先民的代表,如何与神沟通?只有最原始的通讯手段——声音:击鼓、音乐、啸、咒音……再是让神看:舞、蹈、符、厌胜图……视听之外,还有以烟气强化的场景气氛效果:燎祭、祀、气功、烧楮币等等。歌舞是交神的一种非常重要的方式。歌,实际上就是咒音,最初的巫咒以歌唱形式达于天听。舞,是为了取悦于神。《易系辞》云:“鼓之舞之以尽神”;《说文解字》则谓:“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诸神也。”歌舞之中渐入情节,则嬗变而为戏剧。由此,年年定时驱鬼避邪,衍为歌舞、戏剧活动,人民乐此不疲。

驱逐疫鬼用傩仪。傩,在季春、仲秋、季冬进行。至汉时,傩已被定为宫中常礼。傩仪开始时,先由皇帝亲令驱傩,中黄门领唱咒词;子击大鼓齐声应和,甚是威严。鼓噪之中方相氏率甲作、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十二神将,跳入场中,驱疫兵卒亦随其后,向厉鬼发起猛攻。此时中黄门和子高唱咒语,场内气氛阴森,骇怖可怕,方相氏乃同十二神疯狂舞蹈,厉鬼被撵得四散奔逃,直追出端门。至唐时,民间傩舞以《儿郎伟》为咒词,其词曰——

今夜旧岁未尽,明朝便是新年

所有旧岁鬼魅,逐出境内他川

已后家兴人富,官高日进日迁

牛羊遍满,谷麦似泰山

兄恭弟顺,姑嫂相爱怜

……

亲主岁领十万

熊罴爪硬,钢头银额

魂身总着豹皮

尽使朱砂染赤

咸称我是钟馗

捉取江游浪鬼

……

适从远来至宫宅,正见鬼子笑赫赫

依墙下,傍篱栅,头,眼隔搦

骑野狐,绕巷陌,捉却它,项底

塞却口,面上掴,磨里磨,里侧

镬汤烂,煎豆昔,放火烧,以枪攫

刀子割,脔肉擗,因今驱傩除魍魉

纳庆先祥无灾厄

……

适从远来至宫门,正见鬼子一群群

就中有个黑沦敦,条身直上舍头蹲

气袋,戴火盆,眼赫赤,着绯

青云烈,碧温存,中庭沸匝匝

院里乱纷纷

唤钟馗,拦着门,去头上,放气熏

折肋骨,抽脚筋,拔出舌,割却唇

正南直须千里外,正北远去不须论

……

自是神人咒愿,非干下娌之言

今夜驱傩队仗,部领安城火袄

以次三危圣者,搜罗内外戈铤

……

咒愿太夫人,敕封李郡君

旧殃即除荡,万庆尽迎新

……

驱傩之法,自昔轩辕

钟馗白泽,统领居仙

……

圣人福禄重,万古难传匹

剪孽贼不残,驱傩鬼无一

东方有一鬼,不许春时出

南方有一鬼,两眼赤如日

西方有一鬼,便使秋天卒

北方有一鬼,浑身黑如漆

四门皆有鬼,擒之不遗一

……

逐国远走他国

禳灾威镇城池

大王上方菩萨

天配下为神

治理二州八方

孩童饭饱全衣……

以傩仪傩舞中所唱咒词来看,人对鬼真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简直不给一点出路,不讲一点政策:抽脚筋、折肋骨、割舌头、放磨里磨、用石臼舂、刀切、枪刺、烟熏、火烧,直至杀了熬汤!当然,这些引自汉唐宫廷的仪规,只是上边的精神,当不得真,倒是历朝历代多有为鬼翻案者,如蒲松龄之流。民间只是在鬼闹得不像话时才恨它们。

咒之为咒,实在是一种奇特的通讯。这是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它表达的是人类的心愿。这个心愿直接达于天听,是诉诸于神的。它并不等待回信。

幸亏人类享有这个通讯手段,无分贵贱,人人得而用之。否则,人类将因为块垒郁积于心而气绝,也可能因孤立无援而寻短。

诅咒,自有其存在之道理。

符咒不独在中国,世界其他民族,无不拥有自己的符咒。古埃及有圣甲壳虫,多被采为护身符,法老墓上多有所见。在伊斯兰世界,人们尤信真主穆罕默德的独生女法蒂玛,以法蒂玛之手为护身符。此符不仅在中东,且远传至拉美。欧洲常见的护身避邪符,则有兔脚、钱币、宝石、马蹄铁、四瓣酢浆草……要么就是一大本《圣经》,较之中国符,显得幼稚少文。至若咒术,各有不同,但“给神写信”这个动机则相同。

与巫教齐头并进的是萨满教。萨满教覆盖了东起白令海峡、西迄斯堪的那维亚拉普兰地区之间的整个欧亚北部。凡操乌拉尔-阿尔泰语的所有民族,都信仰此教。满、通古斯、蒙古、突厥诸语族的民族皆包括其中。在通古斯语中,巫师被称作“萨满”,该教因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