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萨尔曼?拉什迪是当代印度海外作家乃至全球英语作家中最重要也最具争议的人之一。拉什迪的文学创作具有强烈的实验色彩,《撒旦诗篇》将他身不由己地推向了“文明冲突”的旋涡之中。有人评价他说:“因为将所有解殖问题的相关论争带入人们的议题之中,比之任何英语作家而言,拉什迪将英语文学传统更进一步推向国际化。”无论如何,拉什迪将印度英语文学带入了世界文学的前沿。
拉什迪是印度海外作家中的传奇式人物。他于1947年6月生于印度孟买,此时距印度独立只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拉什迪的祖父是乌尔都语诗人,他父亲也酷爱文学并深有造诣,他有文学方面的家族遗传细胞。拉什迪童年时代在孟买接受教会学校的英语教育,十四岁时被送到英国上学,后入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攻读历史学,但他热衷于文学和演艺事业。1968年取得硕士学位后,举家迁居巴基斯坦。不满一年,拉什迪即回到英国定居并加入英国国籍,还娶英国女子为妻,生子扎法尔。自1975年出版处女作《格里姆斯》(Grimus)起,拉什迪就走上了专业的创作道路。1981年,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午夜诞生的孩子》(Midnights Children,下简称《午夜》)出版,获得多项大奖,其中包括1993年获得为纪念英国最负盛名的布克奖二十五周年而设立的“特别布克奖”。这是拉什迪印度书写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部。他以此书一举成为世界著名作家之一。西方学者评价说:“拉什迪是当今英语创作中最著名、同时也具有争议性的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的创作影响了整整一代作家,这些作家正组成‘逆写帝国’阵营,这一‘逆写帝国’姿态是英国和后殖民时代的新文学标准。”拉什迪对印度英语作家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似乎共同掀起了一场“重塑英语文学语言”的文学运动。2009年,拉什迪在回答中国记者专访时说:“是的,我觉得一大群印度作家正在重塑英语文学语言,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会发生,但很为他们高兴。”这证实了拉什迪的巨大文学影响。评论界将他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德国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和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等相提并论。1983年,他出版了巴基斯坦政治题材作品《耻辱》(Shame),获得布克奖提名。1988年出版的《撒旦诗篇》(The Santanic Verses)为他带来了杀身之祸。他此后在隐居状态中出版了评论集《想象的家园》(Imaginary Homelands: Essays And Criticism,1991)、短篇小说集《东方,西方》(East, West,1994)和长篇小说《摩尔的最后叹息》(The Moors Last Sigh,1996)等。限于篇幅,本章只论述他涉及印度书写的两部代表作即《午夜》和《撒旦诗篇》,偶尔涉及他的长篇小说《耻辱》等作品。
$第一节 “反讽性史诗”:《午夜诞生
的孩子》主题探索
拉什迪曾经说过,他是一个历史的混血儿。他足跨东西,深受印度教文化、伊斯兰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思想深处打上了混血的烙印。拉什迪对印度的理解是:“我心中的印度建立在多样、复数和混杂的理念之上。”这样看来,拉什迪心目中的印度是民族叙事中呈现的混杂而历史、真实而虚幻的印度。这一复杂而具有后现代色泽的印度形象集中体现在他的《午夜》中。
作为历史意识浓厚的作家,拉什迪在《午夜》开头借主人公萨利姆的意识流将读者引入历史深处:“我出生在孟买城里……这是从前的事。不,那不准确。出生的时间我没有遗忘:我是1947年8月15日出生在纳利卡医生的护养院里。时间呢?时间也很重要。对了,是夜晚。不,是更重要的时间……其实,是在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刻,时针和分针交织在一起庆贺的时刻,我来到这个世界。噢,我明白了,明白了:是在印度获得独立那一刻到来时,我跌跌撞撞地降临人间……我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不可分割地联系起来。接下来的三十年间,我怎么也逃脱不了这种联结。”拉什迪别出心裁的开端将故事一下子带到了印度现代历史的特殊时刻。故事以萨利姆的全能全知视角展开情节叙述。
有学者说:“我认为拉什迪的艺术手法更接近于君特?格拉斯和品钦,最好把它称为寓言,以使其区别于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实际上,拉什迪深受马尔克斯的艺术手法影响。马尔克斯曾经在他的代表作《百年孤独》开头写出了被评论家们称为传世经典的句子:“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个句子包容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种时态,它将文本的阅读张力一下子拉长。深谙历史三味的拉什迪也不乏此举。《午夜》开头部分是1947年印度独立的大事件,但拉什迪马上将笔触闪回到主人公萨利姆的祖父一辈,时间在1915年左右即印度独立三十多年以前。这样就将作品的历史跨度拉长,一种泰戈尔所谓的“历史情味”(Itihasa Rasa)悄然酝酿着。
《午夜》由三卷组成,以萨利姆的意识流为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力。叙述者萨利姆在书中突发感叹说:“我们是一个健忘者组成的民族。”这暗示了拉什迪创作旨趣的一个侧面。因此,开始部分第一卷中约120页的篇幅是对外祖父及其家族历史记忆的闪回,同时还穿插了萨利姆出生的有关信息。尽管拉什迪否认《午夜》是自传性质的作品,但从其描写来看,还是浸透了他浓厚的怀旧意识。小说间出现了1919年阿姆利则惨案、非暴力不合作运动、S. 胞斯的联日抗英活动、印巴分治与大移民等历史场景。外祖父和外祖母来自克什米尔,俩人就保持当地穆斯林女性文化传统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如外祖母拒绝照相,因为这不符合她的生活传统。她还担心丈夫教孩子们外国东西太多了。拉什迪还花费了一定的笔墨描写祖父三个女儿的婚姻情况。从整个倒叙来看,既有关于一个穆斯林家族史的深情回望,也同时交织着印度民族独立运动的历史曲线,它显示了拉什迪娴熟的叙述技巧。在第一部分快要结束时,萨利姆作为主角登场了。他回忆起他出生时的非凡情景。这是对故事开头叙述的循环照应,显示了印度宗教文化中生命轮回观对《午夜》叙事模式的影响。萨利姆的出生具有强烈的隐喻性质。在他降临人世间时,印度总理尼赫鲁正在发表标志印度独立而获得新生的“午夜演说”:“多年以前,我们曾订下与命运相约的时刻,而现在,实实在在地履行我们誓言的时刻终于到来。随着午夜钟声的敲响,世界寂然入睡了,而印度的生命却重新唤醒,去拥抱自由。一个历史上不可多得的时刻已经来临,我们从过去走向新生,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们民族长期以来饱受欺凌的灵魂终于扬眉吐气。”萨利姆和另外一个孩子湿婆在尼赫鲁讲话中来到人世,象征着独立的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新国家的诞生。但不幸的是,萨利姆一生下来,接生的护士玛丽?伯丽拉便将他与另外一个有西方基督教徒和印度人血统的孩子交换了姓名标牌。这样,真正的萨利姆变成了以后流落街头的印度教穷儿湿婆,而那个东西结合的混血儿成为了“真正”的萨利姆。拉什迪此时借这个真作假时假亦真的萨利姆的视角叙述道:“由于玛丽的罪过,我成为特选而诞生在午夜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的父母不是他的父母,他父母的儿子又不是他们的儿子……玛丽抱走了来自我母亲子宫的孩子,这孩子将不再是她的儿子。”这里的叙述非常有深意。“有罪过”的玛丽似乎是英国殖民者的代表,错抱的孩子即英印混血儿成为印度人的孩子,似乎象征了印度这个新独立国家的“混杂性”,这一混杂性来自于玛丽所代表的几百年英国殖民统治,玛丽的接生似乎象征了最后一任印度总督蒙巴顿勋爵,因为独立时的印巴分治是他参与设计并一手操纵的。成为特选而诞生在午夜的孩子萨利姆流着东西方的混合血液,他感叹孩子的父母不是孩子的父母,父母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孩子,这似乎是对印度这个民族国家的“神话解构”。《逆写帝国》的作者说过:“混杂性是所有后殖民文本的基本特征。”拉什迪在这里基于印度和巴基斯坦现代历史的混杂性民族叙事,印证了《午夜》这一后殖民文本的书写特征。另外,萨利姆身上有着基督教和印度教的遗传血液,他以这一混合身份再进入穆斯林富商家庭,这似乎又隐喻着拉什迪自己身上三大文化因素的东西结合。这里可以明显看出《午夜》的自传性质。
在午夜钟声响起以后,一个接一个的婴儿诞生了,最后的总数是一千零一个。这暗示了阿拉伯神话经典《天方夜谭》对拉什迪创作的潜意识渗透。这些孩子死亡率极高,最后只有五百八十一个存活下来。他们肩负重新建设印度的重任,个个都有特异功能。这似乎显示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魔幻手法对拉什迪的影响。萨利姆降临人世后,尼赫鲁还在继续着他的著名演说:“现在没有时间进行琐碎或破坏性的批判。没有时间留给恶意。我们必须建造自由印度的高贵大厦,使她所有孩子都能居住其间。”但萨利姆这时的意识流却还在解构民族“神话”的路上徘徊,他想道:“事实上,我们全印度的孩子在做同一个梦。我们这些不断出生的孩子只有部分的父母血统。午夜的孩子同时也是时间的孩子,你知道,我们是被历史所创造。这是可能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在印度这样一个本身即梦的国家里。”尼赫鲁关于印度民族的建构性叙事和萨利姆对于民族“神话”的解构性叙事几乎是并行不悖的,这是拉什迪民族叙事的独特魅力所在。在第一卷结尾处,尼赫鲁祝贺萨利姆诞生的信中这样写道:“一个迷人的宝宝萨利姆?辛奈,他恰恰在我们国家昨夜获得独立的一瞬间来到人世,他是那个辉煌瞬间的幸福孩子。”而萨利姆对于某些人的言辞反应似乎也大有深意地与尼赫鲁作对:“然而,我仅仅只会感谢他们欢庆我来到人间,并原谅他们没有真正的历史意识。”总之,独立印度的诞生毕竟是开天辟地的大事,萨利姆就在这样辉煌的时刻走进印度崭新的历史中。
《午夜》第二卷是全书的重头戏之一。借萨利姆的活动,风云变幻的印度当代史以及拉什迪关于印度“民族神话”的解构得以全面展示。这里的开头部分又出现了尼赫鲁祝贺萨利姆诞生的信,其中写道:“亲爱的宝宝萨利姆,我延迟了祝贺你诞生的幸福瞬间!你是印度那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脸庞的最新代言人。我们将密切关注你的一生;某种意义上,你的一生将是我们自己的一面镜子。”这些话仿佛是一种预言,预示着萨利姆终将以自己独特的人生轨迹来折射印度发展历程的艰难曲折。
在这一部分中,拉什迪通过萨利姆的眼睛,向人们展示了次大陆一系列的历史风云。萨利姆感受体验了印度各邦语言冲突问题的复杂性。他除了在印度活动以外,还自我流放似地到了巴基斯坦,看到了巴基斯坦军法管制下社会现实“黑暗”的一面。此后他回到了孟买,将他的回忆象征性地埋在了孟买的花园里。在此前后,他还见证了印度收复果阿、1962年中印边境冲突、1965年第二次印巴战争等历史事件。他参加了西巴基斯坦对东巴的军事行动,并幸免于难。此外,萨利姆的外祖父和尼赫鲁相继逝世。
就隐喻象征层面而言,萨利姆出世以后,与其他午夜诞生的孩子一样,享有特异功能。萨利姆还能轻松地变形化身,甚至包括变成尼赫鲁,后来又变为佛陀。这仿佛是大神们化身无穷的翻版。萨利姆神通广大,具有心灵感召力。拉什迪在小说中叙述道:“这些午夜诞生的孩子们都是一些具有变形、飞翔、预言和巫术本能的婴孩……但只有两个孩子诞生在午夜钟声响起的时刻:萨利姆和湿婆,湿婆和萨利姆。”萨利姆有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社会政治目标,于是,他利用自己的特异功能,每天午夜召集那些午夜诞生的几百个孩子的灵魂开会,此即“午夜孩子议会”。他企图团结所有午夜诞生的孩子,把他们培育成为建设强大印度的栋梁之材。这里暗示了萨利姆将不同宗教、种姓、阶层的印度人团结起来,建设一个理想国家的企图。但是,他的理想却在现实生活中屡屡碰壁,并且,使他沮丧的是,他感应灵魂的特异功能丧失了。他失去了召集午夜孩子的能力。有人认为,在《午夜》中,拉什迪“不是在尼赫鲁与甘地之间来作出印度命运的选择,而是在萨利姆和湿婆之间作出选择”。的确如此。拉什迪笔下的湿婆象征了萨利姆的对立面,也影射了印度社会的动乱不安,暗示着印度文明处于危机之中。湿婆这个印度教的毁灭之神,在小说中以恶魔形象出现,他在任何时刻都与萨利姆作对,让他不得安宁。湿婆的出现使整个印度处于人心惶惶的状态。印度教徒视为保护和吉祥之神的湿婆在拉什迪笔下却代表了“邪恶”势力,这是拉什迪对印度教神圣的解构。小说中湿婆的“堕落”又隐喻印度文明前途暗淡。萨利姆特异功能的丧失便是一个信号。拉什迪在书中叙述道:“但这是黑暗时代(Kali Yuga)。这些孩子是在黑暗的时间中降生的。我想,他们是在黑暗时代中间诞生的。因此,尽管我们发现这很棒,但我们一直为这种棒而迷惑不解。”拉什迪认为印度独立以来一直处于“黑暗时代”,这意味着他对萨利姆所代表的“午夜孩子”即印度的命运持哲学层面的悲观心态。按照印度宗教神话体系,宇宙时间分为圆满时(4800天年)、三分时(3600天年)、二分时(2400天年)和争斗时(1200天年)。1天年等于360天日,1天日等于尘世1年。圆满时大家相处和睦,生而有德;三分时人们道德开始堕落;二分时人变得无知而追逐财利;争斗时人们彻底堕落,吠陀经典失去权威,人们自私无情,金钱至上。人的寿命从圆满时到争斗时由400岁减少到100岁。争斗时毁灭后,一个新的圆满时会再创造出来。由此可以看出,拉什迪将萨利姆等“午夜孩子”所处的“黑暗时代”用来描叙刚获得独立三十年左右的印度,走向象征幸福的圆满时还需要漫长而又遥远的跋涉,这说明,他心目中的印度近似于奈保尔心目中的“黑暗地带”,一个目前很难见到希望曙光的“受伤的文明”。该卷在萨利姆对于第二次印巴战争的严峻反思中结束,背景是1965年9月印巴双方在联合国调停下停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