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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秋霞坐汽车,再坐火车,好不容易来到省城。省城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堆砌的天下,大马路又宽又长,可到处是车是人,车像水一样流淌着,人也是流淌的,但这样的流淌中,显得很拥挤,有一股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秋霞没敢乱走,省城看不清方向,她怕在一群高楼大厦里走丢了,这可不是乡下,大嗓门一喊,一个村子都听得到。秋霞没出过远门,但并不害怕,她也曾向往过城里的生活,虽然一进到城里,这儿的喧闹使她明白自己与城里的区别。她站在路边仔细打量着方向,然后一路打听找到喜庆原来干活的工地,找到建国,叫建国带他去见喜庆。建国比喜庆大得多,看上去比喜庆老成,他说,人家看守所有规矩,每周只有星期六探望,不是随便想见就能见的。

这可怎么办?秋霞傻了。今天才星期三,还得等两天时间呢。

建国说,既然来了,就等等吧,花这么多车票钱呢。这样吧,先找个地方住下,你没来过省城,这两天也到处逛逛。

从喜庆出了事,秋霞对省城就没了好感,进了城,更是不理解这样一个喧腾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钻进来。她哪有逛的心情。

工地上是没地方住的,考虑到城里住宿太贵,建国在离工地不远的地方找了个月租八十元的学生床位,好说歹说每天按三十块钱算,才给秋霞找个住处。秋霞没想到是地下室,她扶着墙壁沿着昏暗的台阶往下走时,一股霉味刺得她鼻子痒,她站住揉着。建国说,没办法,宾馆咱住不起,凑合几天吧。就这,比我们的工棚不知强几百倍呢。

后来,秋霞去看过建国住的工棚,的确非常差,根本算不上房子,是用脚手架搭的窝棚,顶部盖着破烂的石棉瓦,缝隙大得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四面的墙壁也是用石棉瓦围起来的,瓦与瓦之间的缝隙更大,风从缝隙中堂而皇之地钻进来,张扬地在窝棚里到处乱窜,掀着秋霞的衣角。秋霞很吃惊,问建国,你们就住这儿呀?这要是下雨,还不漏得像筛子?建国说,下雨倒不可怕,下雨时用帆布盖上,天晴嫌闷再揭开,最怕的是夏天和冬天,夏天热蚊子咬,也还好过点,冬天那个冷啊,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好些,天气越来越暖和。春天是最好过的季节。

建国带秋霞来看喜庆的床铺。

那基本上不能算床铺,在离地一尺多高的砖垛上,搭着竹架板打的通铺,上面铺着民工们自己带来的被褥。秋霞看到了喜庆的铺盖。如果不是建国给她说,真看不出卷成一堆的东西是被褥,太可怕了,像一堆烧过的煤渣,黑灰相间,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布料,更别说具体颜色了。秋霞都不敢相信,这堆东西就是喜庆用过的。

建国看到秋霞发呆,就说,整天在泥水里搅和,累个半死,也懒得洗,钻进被窝就睡着了,为省钱,脏就脏吧。

秋霞的鼻子酸了。被褥实在太脏,被泥水糊得都僵硬了,可以想象,躺在这样的被窝里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秋霞知道出门打工赚钱不容易,可人这一辈子,天生的命,打工苦,在家干农活不也一样又苦又累么,却没想到喜庆他们会苦成这样。村里人人想往外跑,都以为外面的钱好挣,可有多少人知道,挣钱的背后竟是这样艰苦!想想喜庆给她买的那些衣服、礼物,都是喜庆在这样的环境下苦熬出来的。秋霞终于没能忍住,上前去抱砖垛上那堆黑灰灰的被褥。喜庆被关在看守所,用不着这些被褥,自己给洗洗也算对得起以前的喜庆了。被褥好几天没用过,走近仍能闻到散发出的一股酸臭味,秋霞皱皱眉,手上松了劲,枕头掉在地上散开,从中蹦出几个避孕套,软沓沓地落到秋霞的脚上。秋霞偏头看一眼,吓了一跳,连连甩脚,叫道,这是什么?

建国脸色白了,慌忙去捡。秋霞知道那是什么,小时候,乡里的医院给每村每户都免费发放。村里人并不把这些免费的计生用品当回事,随手扔掉,小孩们捡了玩耍。秋霞小时候就捡来当气球吹过。这个时候在喜庆的枕头下发现这种玩艺,秋霞当然知道不是当气球吹的。她非常气愤,抱着被褥直盯盯地看着建国捡起避孕套,见无地方可扔,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秋霞觉得自己抱着被褥的样子很滑稽,扔回到砖垛上。

这个……你别,建国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秋霞,这不是喜庆的……不……它是喜庆的。我是说,这玩艺是街道给我们发的,说是……为了防止那个……病……唉,我们要这玩艺干什么……

秋霞转身就走。

建国跟上来说,大妹子,你别生气,这确实是城里给人发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其他工友。

秋霞站住,脸像红布,埋下头望着脚尖,狠狠地一下又一下踢地上的一堆沙子,像要把鞋子上刚粘过的秽气蹭掉似的。

建国有点恼,冲秋霞又说道,信不信由你,我还恼呢,这玩艺儿发给我们,不是……叫人想入非非,难免要耍流氓嘛……

秋霞咬着嘴唇,突然想起什么,打断建国问道,不是流氓这个词儿已经不用了吗?喜庆说城市的字典里已经取消了这个词。

建国难过地说,那是针对城市人的,这个词他们对农村人还用,咱们的字典里一直没取消。

秋霞不语。

建国似看到希望,紧跟上说,大妹子,也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人出门在外就是一年的男人,大多单身,工地边上到处是下岗的老娘们,她们也为混口饭吃,工友们有时犯混……唉,我都怀疑,人家是不是串通好,专门来罚我们这些民工钱的……大妹子,喜庆……

别说了。秋霞的眼泪控制不住,喷涌出来,她哽咽道,你不要替他说话了,我能想到你们的难处,可这不是喜庆犯错的理由。我……喜庆对不住我……你怎么说,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那你要怎样?建国急了。

太丢人了,我爹妈要我和他解除婚约。

你也想这么做?

秋霞没正面回答,含泪点了点头。

星期六,建国陪秋霞去看喜庆,坐了两个多小时车,一路上,建国很冷漠,一句话也不说。秋霞明白,昨天他说的那些话,没能引起她的同情,他心里窝着火呢。

果然,到了看守所,人家说没判刑的不让探望,秋霞还呆呆地站在那儿,等狱警开恩呢,建国冷冷地说,走吧,这个社会,同情这个词才被字典取消了呢。不见也好,见了说什么?解除婚约?饶了他吧,让喜庆这个傻瓜在里面还留有一份念想吧。

秋霞没说话,她回望着看守所的大门,大门关了,中间的一扇小门却开着,从中间小门望进去,是看守所空荡荡的院子。秋霞想,喜庆在里面,是埋怨她还是在想她呢?

怎么办呢?回来的火车上,秋霞一直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田野发呆。来一趟省城,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她的脑子里空空的,像什么东西都没装,可分明又装进去了一些,她眼前老闪过喜庆肮脏的被褥,还有大街上那些穿着牛仔裤,屁股包得像桃子般的女人。她的心里很乱。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在提醒她,她离省城越来越远,她不能再犹豫了,离家乡越来越近,也就预示着,她离选择越来越近。

脑子是木的,秋霞的肚子却不麻木,她感觉肚子一直在动,或者是疼,在火车的颠簸中,突然感觉下身热乎乎的。秋霞脸色大变,她吓坏了,以为肚里的胎儿在作怪,赶紧跑进厕所,关上门拉下裤子一看,原来是那个玩艺又回来了。

秋霞没带卫生巾,也没带纸,她提着裤子,透过厕所脏兮兮的玻璃,看到火车正经过一片麦子地,外面绿油油的麦苗像河流似的,快速地从她的眼前淌过,她的眼睛有点承受不了。她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慢慢地往下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