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游牧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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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司机是个小兵,唇上长了一层绒毛,慌了,忙从衣袋里掏出烟来给男人递。男人没接。烟是“红梅”,算得上好烟。男人却从腰上的布带里摸出一张两指宽的报纸条,卷起莫合烟来。报纸条是哈语报纸撕成的,哈文字笔画简单,卷烟抽,油墨味少,不像汉字报纸,尽抽油墨了。男人往报纸条上撒匀烟末,两手将报纸条一对折,放到左手拇指和食指间,右手一拧,烟就卷好了。然后放到唇间一湿,将拧紧的这头用齿一咬,“咯嘣”一声,咬掉了硬纸头,两唇一夹,点上了火。莫合烟刚点上,报纸还起火,一抽一起火,烧了几次,火灭了,就有浓浓的辛辣味飘散开来,直刺人眼。

小兵司机硬给男人递“红梅”,男人拒接,小兵司机恐事态严重,硬给。男人硬不接,用手指一下嗓子,说:“纸烟烧喉咙,不抽!”小兵司机就很沮丧,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要赔撞死的羊。

男人丢掉烟头,苦笑一下,推开小兵司机的钱。男人去提死羊,羊肥,挺沉,怕拖着磨破羊皮,就招呼小兵司机过来帮忙,将羊抬到路基下。男人也不看小兵司机,吆喝女人过来,给女人交待几句,女人点着头去了。男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来。刀光一闪,小兵司机往后退了一步。

太阳很亮,也很热,是中午时分。

男人将小刀在太阳光下照照,就弯下腰去,一刀戳向羊脖子,划了一圈,刀上竟不见血。刀是英吉沙小刀,上面有歪歪扭扭的“英吉沙”三个字,出名的好刀。男人用刀尖又“刷”地划了一刀,划开羊肚子上的皮,唤小兵司机过来抓紧羊头,男人将小刀放唇问咬住,两手各扒住羊皮一边,“刺啦”一声,像脱衣服一样,将羊皮脱下,铺在地上,冒着热气的羊躺在皮上,像没穿衣服的胎儿,透着洁净的光。

男人眼睛瞪圆,望着熟睡了似的羊,取下刀,轻轻地在羊腹问一划,一个帽子大小的肉团涌出来,由一层青白色的皮包着,显然是胎羔。男人的眉毛跳了一下,一手托起胎羔,一手持刀,手起刀落处,切断胎羔与母羊的联系。

女人已从喀什河里汲了水,在路边架上铁锅烧滚了水,来给男人打招呼。女人见此情景,冲上去从男人手里接过胎羔,用手抚摸了半天,才去旁边,用手在乱石堆里刨了个坑,将胎羔埋了,还在上面栽了一丛青草。男人一直看着女人的动作,没说一句话,见女人埋了,才抓上刀,轻车熟路地切割起羊来,不一会工夫,就将整羊卸成了块。

男人和女人,还有小兵司机,各提上羊肉,过去把肉放在锅里。男人蹲在地上,又卷了根莫合烟抽着,锅里已冒出羊肉的香气。

不一会,肉熟了。女人先给小兵司机捞了一个羊后腿。小兵司机不接。男人喝了一声,小兵司机怯怯地接了。

男人边吃肉,边抿着酒,先给小兵司机递过酒瓶,小兵司机死活不喝。男人叫女人拿马奶子酒来,倒了一碗,小兵司机见白白的马奶子酒,以为是奶,就喝了。过了一会,小兵司机脸热心跳,心里慌慌的,赶紧掏出百元大钞来,给男人赔羊钱,想着赶紧处理完这事,到车上眯一阵去。马奶子酒烧得小兵司机全身发烫,他真不知道,这像奶一样的东西,劲这么大。

男人不接小兵司机的钱。小兵司机就说,我就这么点儿。

男人摇摇头,说:“我不要钱!”

小兵司机疑惑地望着男人。男人笑了一下,说:“放羊就是为了吃,羊就是人吃的嘛。”并推着小兵司机,叫他快走。小兵司机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男人嚼着肉,慢慢地抿着酒。吃饱喝足,男人去换回守着羊群的巴郎。巴郎不解地望着男人,男人也不吭气,笑眯眯地摸摸巴郎的脸,又拍了巴郎的背,像拍马背一样,发出实在的“啪啪”声。

巴郎对男人说,他撞死羊,你让他走了?

男人说,羊总要死的。

巴郎说,可那是母羊,肚里已有了小羊。

男人仍笑眯眯地说,小羊长大了,也是给人吃的。快去吧,吃饱了,好赶路。

男人说着,将手中的酒瓶子给巴郎递过去。巴郎一愣,还是接过去,转身走了。

男人很高兴,望着巴郎的背影,分明是看到了自己的以前,就很激动,扯起喉咙,唱起歌来。男人显然没有女人唱得好听,却惊了一群正在埋头专心吃草的羊。

羊群移动了,像一河翻滚着浪花的水,在草地上流动着。从这流到乔尔玛夏牧场,还要从这流回去,到伊犁河谷的冬牧场,就这样循环着,流走了牧人一生的岁月,却没流走牧人承传着的秉性。

男人望着羊群,羊群在不断地变换着队形,羊都是生小老死,不断替换更新的。像他的巴郎一样,再过上几十年,就替换了他,就覆盖了他……

男人这么想着,想喝酒,却想起连酒瓶都给儿子了,就放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很响,震得羊群一抖,羊都抬起头来,望着男人,忘记了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