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罂粟的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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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武心琴在一个深夜里一个人点起了一枝烟枪,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吞吐着,烟泡一点一点地燃着,在那种奇怪的香味中,她开始觉得自己变轻,好像踩到了云端,又像看到了父母,看到了陈右云,她向他们走去,他们却又不见了。第二天,第三天,几天之后她就感觉到离不开烟枪了。她时时刻刻想抽它,因为迷恋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原来,罂粟是在制造一座空中的房子,让人住进去就不愿再出来。她知道,是时候了。她翻出父亲留下的所有医书,她要配一种能戒鸦片的药,她相信中药里一定有,罂粟不过也是一种植物,万物生长,相生相克,一定有一种植物可以与它相克。她必须找到。她没日没夜地翻书,拿各种草药煎了,先给自己喝下去。有一次喝了一种自己配的药之后,她开始发抖,然后浑身抽搐,把药碗打碎在了地上。

武心爱听到声音,跑进来一看,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手忙脚乱地给她灌了一大碗皂角水,让她吐了。她吐了又吐,最后才奄奄一息的被武心爱背到了床上躺下。武心琴烟瘾犯了的时候,开始是浑身没有力气,打着呵欠,再到后来就实在撑不住了,开始浑身疼痛,每一个地方都在疼痛,像被无数条蛇咬着。她叫来了武心爱,让她把自己绑到柱子上。她在半醒的意识里感到武心爱一次又一次来到她身边给她擦汗。她想抬起头对她说点什么,可是,抬不起来,头似乎有千斤重,她使尽全力却连眼睛都睁不开。有一次烟瘾犯了,她头疼欲裂地向墙上撞去,武心爱一把抱住了她嚎啕大哭,嘴里发出呜呜的喑哑的哭声,那一瞬间,她的泪也下来了,是因为她啊,武心爱连哭都哭不出来。她紧紧抱住了她,她也抱着她。她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武心爱的手里。

后来武心琴终于配出了一种药,用炙紫菀,炙款冬花各15克,破故纸,清半夏,枇杷叶,前胡,茯苓,橘红,桔梗各12克,川贝,射干,罂粟壳各10克,干姜9克,肉桂6克,细辛3克,急火煎一刻钟,然后用温火煎两个小时。她先给自己喝了几次,见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几天之后就感觉烟瘾开始减轻了。于是连忙和武心爱连夜配药,连夜熬了一大锅草药,第二天就把锅抬到大槐树下,她当着众人的面喝下去一大碗,然后告诉人们,犯了烟瘾的就来她这里取药。但一定要撑过最开始的几天。来取药的不少,但多数人还是撑不住又吸上了。武心琴就天天连夜熬一锅药,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和武心爱把药抬出去,见到一个从烟馆出来的就让喝药。武心琴自己的烟瘾终于戒了,但小城里吸鸦片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人在死去。

武心琴惊恐地熬过这个冬天,又等来了一个春天。她知道,春天到了,就又有人种罂粟,而且种的人会越来越多,在金子面前所有的人把麦子都扔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这座城都要毁了。罂粟本是毒花。她再一次想起刘先生死前告诉过她的话。小城的上空全是罂粟的咒。果然,一到二月,又是满地的罂粟苗子,没有一棵庄稼。武心琴坐在地埂上嚎啕大哭。她在自己的地里种了麦子,在罂粟的海洋里孤零零的生长着这样一块麦地,异样的突兀的。但这一年,罂粟快到打灯笼的时候,禁烟的部队来到了小城。国民党政府从这年开始发了禁烟令,地里的罂粟苗没几天就被全部拔光了。拔光了罂粟苗的土地前所未有的苍凉空洞,土地上几乎寸草不生。小城所有的土地上只留下了武心琴的那片麦地,像大地上一只绿色的伤口。罂粟的余味还久久的在土地里散发着,像腐烂在了土地的深处。部队走后,武心琴走到刘先生的坟前大哭了一场。从那之后,她就开始不停地看医书,开始采药。来找她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后来,武心琴成了小城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先生。

晚上,她看医书,武心爱在一旁帮她碾药,陈玉荷还没有回来。陈玉荷上学之后并不喜欢读书,但也不喜欢和别的孩子们在一起玩。他经常一个人去陈清河家里玩。陈清河是陈右云的堂弟,父母早亡。陈清河本是当地的一名画匠,经常被人请去在家具上,窗户上,镜子上,灯笼上画画。可是他直到三十多岁都没有娶媳妇,直到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和下关街五十多岁的赵阳明住到了一起。赵阳明孤身一人多年,妻子早死,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成家。两个人住到一起之后,经常有人在晚上翻进院子趴在窗户下听屋里的动静。他们能听到两个人在低声说话,边说话边发出窃窃的笑声,说的内容也无非是家长里短,像一对夫妻在说话。再听下去就没什么了,熄灯之后,很快就是两个男人的鼾声。

白天的时候,陈清河出去给人家画画,赵阳明守在家里做饭。他儿子时不时来了,从陈清河家里取走一些东西,一只描金彩绘的柜子,一只推光漆箱子,两只老胆瓶都先后被取走了。陈清河挣了些钱就买东西回来,有时候给赵阳明买双布鞋,有时候买点卤肉买点酒,买回来了两个人一起坐在树下喝酒,说话。一次,赵阳明的儿子突然来了说要接他爹回去,赵阳明不肯走,他就拽着他走。陈清河跟在后面一直跟着,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哭,他说,你愿意拿什么就拿吧。赵阳明的儿子听了这话就停下来,转身看着他说,东西不要了,我要钱。陈清河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赵阳明的儿子,他才作罢。他走后,陈清河带着赵阳明回到了家里,他突然又大哭起来,哭着哭着抱住了赵阳明,过了一会,赵阳明要把他的手拿开,他却又哭了,一个下午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哭了好几场。

城里的人都传说陈清河和赵阳明晚上在做那事,不然怎么会这么舍不得一个男人,比女人还爱惜。他们老是议论不知是陈清河做赵阳明,还是赵阳明做陈清河。于是找陈清河画画的人渐渐少起来,进他家门的人都几乎没有了,似乎都觉得那门里有些不洁的感觉。日子久了找不到活干,陈清河只好给死了人的人家画些棺材,做些纸人。时间长了,所有的人都要绕着他家的门口走,不愿意过他的家门口,好像那门很晦气。但几年之后,两个男人还是生活在一起,一起起床一起睡觉。

陈玉荷是有一天在街上看到陈清河在给人画棺材时跟了过来。陈清河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他说是陈右云家的。陈清河这才知道是堂哥的孩子,是陈家的孩子。便给他吃的,留他玩。几次之后,陈玉荷开始跟着陈清河画画,第一次见陈玉荷画画,陈清河就落泪了。那是堂哥陈右云的影子在画里啊,陈家的永隆号不该绝。从那以后,陈玉荷就跟着陈清河学画,从学校出来先去陈清河家,甚至有时候逃了学去陈清河家里。后来武心琴知道了他经常逃学去陈清河家里,也没说什么,只对武心爱说,这都是天命。她见过陈清河,一个俊朗的有些像女人的男人,她见过他往一只元宵节用的灯笼上画一枝梅花,他画的很慢但很仔细,他画画的时候小拇指翘起,也像一个女人。她在元宵节的晚上看到那只梅花灯笼的时候就想起了那只女人般的手。她久久地看着那盏灯笼。

后来因为和赵阳明住在一起的缘故,陈清河的生活越来越潦倒。家里的大部分东西都被赵阳明的儿子搬走了。只给他留下一张破了的老床和两只陶土坛子。有时候,武心琴还让陈玉荷带些吃的过去。有时候,陈玉荷就在陈清河家里过夜。他和两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夏天的晚上,床上铺了芦苇编织的凉席。凉席散发着河水的气息,院子里点着驱蚊草,香味慢慢的像睡梦一样弥漫进屋里。半夜醒来起夜的时候,他看到月光里,两个男人背对背紧紧靠在一起,像是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夜静极了,他在月光里静静地看着这两个男人。

夏天下了几次大雨,院子里凹下去的地方积起了小小的水塘,几天之后,水塘里浮起了绿萍,人要过去就得涉着水走。陈玉荷脱了鞋,光着脚踩过去,正好踩到水底软而滑腻的泥,像踩着一尾鱼。赵阳明往过走的时候滑倒了,衣服脏了,陈清河当天下午就去了河边捞卵石,捞了一兜背回来,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第二天又去捞,晒干之后他拿着一把铁锤在一块青石板上开始砸那些河底的卵石。连着几个黄昏,回荡在小城上空的都是这些叮叮当当的敲石头的声音。这声音在炊烟的雾霭中清澈遥远。陈清河把这些敲碎的石头铺在院子里的凹处,铺成了一条窄窄的甬道,直通向门外。他又在甬道两边种了些雏菊花和凤仙花,不几天,金色的雏菊和红色的凤仙花就开满了甬道两边和石头的缝隙里,蜜蜂嗡嗡地飞着,留恋不去。

这时候全国已经解放了,陈玉荷跟着陈清河学画学到第四年的时候,陈清河死了。那个晚上,他过去时,陈清河正趴在地上在一张油毡上画牡丹,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几句话,他就说,该回家吃饭了。陈清河没有留他,把他送到门口时对他笑了笑,陈玉荷一直记住了他这个在黑暗中喑哑的笑容。第二天早晨一出家门他就听别人说,陈清河家昨晚着火了,陈清河和赵阳明都被烧死了。正是夏天,屋里并没有生火,陈清河又是心细如发的人,屋里却着火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陈清河家门口时只看到一堆黑色的废墟,火已经熄灭了,房梁被烧断了,整座房子全被烧塌了。

几个邻居在废墟堆上翻找着两个人的尸体。尸体已经被烧焦,像黑色的木炭,甚至分不出哪个是陈清河,哪个是赵阳明。关于房子是怎么着火的,有的人说是陈清河自己点的,有的说是赵阳明的儿子要不出钱才放的火,还有的说不知是谁觉得陈清河和赵阳明在一起住有伤风化才放了一把火烧死了这两个男人。陈玉荷在废墟旁一直站着,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他脸上的汗落进土里发出了吱吱的声音。天完全黑下来了,砖瓦和木料燃烧的味道还像金属一样尖利的横亘在空气里,那堆黑色的废墟像堆小小的坟。陈玉荷突然想,没有人知道被埋在坟下的那条石子铺成的甬道,那么细那么长地通向门外。

晚上,武心琴在废墟旁找到了陈玉荷,找到他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废墟旁,样子像是睡着了。她把他背回去,背到床上让他睡觉。陈玉荷躺在床上看着武心琴的身后,突然无比平静无比清晰地说了一个字,火。武心琴猛然回头,背后什么都没有,她后背上有些微微的发冷,像触到了秋天里冰凉的石阶。她给他盖上被子,说,睡吧。

陈玉荷病了,陆陆续续地发烧,退了又烧,烧了又退,他在高烧时不停地说胡话,不停地说一堆火,看他的表情好像他正穿行在一条很黑很长的路上,怎么也走不出来。陈玉荷病了一个月,病刚好,武心琴就决定,把他送到临县去学木匠。

陈玉荷走后的第一个晚上,两个女人连晚饭都没有吃,在空旷的没有一点声音的屋里呆呆坐着。武心爱用手比划着告诉她,她要去睡觉了,她累了。武心琴在她身后突然说,心爱,有一天,永隆号要靠他的。他没有了陈右云,又没有了陈清河,没有人教他的。武心爱怔怔地站了一会,一个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