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桑燕在与刘春志隐秘约会的同时,背着刘春志开始了与祝芳的聚会。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约会的快乐是真实的,两个女人聚会的快乐却更真实。两个女人如果一边暗地里较量着一边喜欢着对方的话,那真是世界上最可靠最安全的一种关系。像一处筑在半空中的巢穴,在男人身边疲惫的女人们随时可以投奔而来。所以,最后,女人们都发现,爱女人其实比爱男人更容易更安全。
她们把地点就选在了天堂西餐厅,像选好了一处战场。她们的第一次聚会上,祝芳上身穿一件碎花小夹克,下身穿一条蓝色鱼尾裙,头上裹着一条丝巾,把头发全盘在了里面,手里拎的是一只手工牛皮包。她一路婷婷袅袅的走来时,天花板上,墙壁上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偌大的西餐厅里似乎装满了这个女人。查桑燕忍不住和周围所有藏在暗处的目光一齐注视着这个女人。祝芳在鱼尾裙里迈着小碎步,像走在舞台的追光灯下面。查桑燕想,真是自恋的女人啊。相比之下,查桑燕穿的很简单,一袭样式简单的羊毛裙,黑色长靴。她知道和这个女人比试,捷径只有一条,就是简单再简单,千万不能比精致。这个女人在精致上的功力显然不是三年五年修炼下的,她要走和她相反的基调。还有就是,别的都好掩饰,只有青春是越掩饰越虚弱。
两个女人要了咖啡,两个人虽是第一次单独约会,却都疑心不是第一次,似乎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查桑燕说,我真是喜欢你的衣服呢,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想,真是精致啊。祝芳笑,我是这么多年就剩这么点东西了,真是觉得路越走越窄。我是认了死理向这个方向靠,你看你年轻就是好,穿衣服多从容啊,什么衣服随便一穿都像是自己的。
查桑燕想,这话听着是夸她,其实还是对比着夸她自己,不就是说她自己穿衣服有品有调吗?真是老女人的优越。顿时心里竟有些无端快乐起来,便更有心思和祝芳兜兜转转,开开玩笑。查桑燕笑,我们聊点轻松的,你有过一夜情吗?说完了自己先掩嘴笑,有些不忍看祝芳的表情。
果然,祝芳不接招。她微笑着说,你呢?
查桑燕想,你就装吧,累死你。以为我不敢说,我还偏要讲给你听,看看你们这些圣女的表情。她喝了一口咖啡开始说,我还真有过一夜情。怎么说呢,刚开始像轻喜剧一样有趣甚至滑稽,到后来却让人落泪。我和一个男人在火车上认识了,晚上下车后已经很晚了,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我们就在宾馆开了个房间。嗯,一进房间当然先是做爱。做爱之后,我们背靠背躺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躺在身边的其实是个陌生人。这时候,他先和我说话了,他最先和我聊的居然是电影。他说,一个喜欢《高度忠诚》或《木兰花》的人只是单纯的喜欢美学,喜欢《出租车司机》和《优雅之邦》的则是有暴力倾向的人,如果一个一贯喜欢施瓦辛格的人突然请你看《随心所欲》,那就说明她已经出问题了。
我们又讨论了性,我说,你知道女人为什么喜欢购物,那是女人在性方面没有得到满足,她就会有强烈购物的冲动去填满自己的空虚。对女人来说,给自己买东西就像一场性行为。他笑着问,那女人的性高潮是不是有很多是装出来的。我看着他说,你以为呢?他笑,可是男人的性高潮是装不出来的。我说,其实男人更喜欢知道女人的想法,更有窥视女人内心的欲望。
他说,和一个人保持关系,没有性终究是不牢靠的。我说,我只是觉得,和一个人保持着关系,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他说,这只是男人和女人在逃避孤单,然而又越来越发现找不到什么牢固的东西去维持他们的关系,那就只有性了。而性,本身又似乎是最脆弱的。
我说,我们两个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突然在一张床上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
他说,其实不是偶然的,是太多的事把我们带到一起的。只是这些,我们都看不到。它们在我们的背后。像一只手。
我笑,我们还不如讨论一下,做一次爱需要550的卡路里,而吃一只冰激凌正好补充550卡路里的热量,和做一次爱正好能量持平。那我们做爱之后是不是就该吃一只冰激凌?我可以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他说,我是做科研的,生物,下周就要去美国读博士了。
我们突然开始沉默,沉默了一会之后,我终于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做爱之后为什么要聊天,就好像我们有未来一样。事实上,我们不过就是这一夜。
他突然把脸转向我,如果我对你说,和我一起走呢?
我也看着他,突然有些紧张,因为他的目光,让我觉得很害怕。我说,你不会那么说的。
他盯着我的眼睛,如果我说了呢?
我说,你不会说的,这不好玩。
他说,我想知道你是谁?
我说,那有什么意思?你要走,而我要留在这座城市里继续生活。我也不可能在一个小时里告诉你我的一生。你只是我未来旅途前的一次冒险,是我回避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我们对彼此来说其实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张床上。
他说,可是我以后想知道你过的怎么样。
我说,以后别问我过的怎样,那与你无关,我也不想知道你的事情。
他说,可是我想把我的经历包括我小时候的所有创伤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我看着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也看着我,因为,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在那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们紧紧的拥抱,就像一对情人那样,我在他怀里无声的流泪。我们却没有再做爱。这样抱着直到天亮,我们穿好衣服后就各奔东西,连电话都没有留。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的。
祝芳看着她,一手托着杯子,由衷地说了一句 ,确实感人。
查桑燕说,该说说你的故事了。
祝芳慢慢地开口,像在找合适的词,我觉得女人这辈子翻来覆去围绕的都是男人。有爱也好没爱也好,最后逃不出的都是男人两个字。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女人其实终生在自己的周围给自己划牢,怨不得男人。我二十六岁就结婚了。和我丈夫从大学时候就开始谈恋爱,毕业后三年结了婚。前后谈了五年恋爱,不算短吧。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年他就有外遇了。那次我出差回来让他去接我,他却说是晚上得加班看个稿子,让我自己回去早点睡觉。你知道女人都是有直觉的。就是在那一秒钟里,我已经闻到了某种气息,我说不出来是什么,但我一定闻到了。我打车去了他的单位,他的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人 ,他在撒谎。我就是这样发现他有外遇的。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比他大将近二十岁,很有钱,很精致很漂亮的那种女人。我第一次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觉得自己连一点余地都没有。她居然和我说,我不会拆散你的家庭的,我不会和一个这么年轻的男人结婚的,只是我真的喜欢他,他也真的喜欢我。
你听到了吗,她就这样告诉我的。十年后我才明白,这个女人其实也不过是想要一点爱的女人,她一直不结婚是因为婚姻让她没有安全感,她怕男人图她的钱。有钱的女人就是这点悲哀,不知道男人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她的钱。还不如那一点点真心实意的喜欢来的安全,不管是什么形式,不管这男人是不是已有家庭有妻儿,哪怕是虎口夺食般从别的女人手中抢过来的一点点爱她都要。十年前,我就像你现在这么大,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无耻的女人。我不想离婚,所以用了那个年龄里才会有的各种愚蠢的办法逼他反悔,逼他回到我身边。你想想,你可以逼着一个男人回到你身边吗?我每天哭闹,把他父母叫来给我撑腰,跑到他单位找他领导,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化妆,开始把一个月的工资全拿去买衣服。因为我发现如果一个女人不够精致不够美丽,那你自己就永远不会有安全感。女人的美丽都是被逼出来的,那不过是一件自我保护的道具。
后来?后来我们当然没有离婚,因为我怀孕了。但是和你说实话,后来我真的为他和那老女人之间的感情感动。他们真的是彼此喜欢,两情相悦,可以跨越年龄,跨越时间,而且无所企图。现在你还能见到这样的爱情吗?他和她的感情远大于他和我的,和我的感情不过是带着一点懵懂无知,对她却不是。背着我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再到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就不闻不问了。那女人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看起来却像三十多岁的女人,那么精致那么美丽的女人,我输得心服口服。我的儿子出生后,我就再也不想管他们了,随他们去。只是,我自己呢?我被逼的只能爱自己,我只能对自己好一点。一段时间里,买衣服和买化妆品基本上成了我最大的嗜好,准确的说,成了我的精神支撑。又过了三年,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已经和那女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因为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我跨越了我多年固守的道德底线。我想活下去,所以后来我和两个已婚男人有了暧昧关系,因为他们都喜欢我。我需要他们的爱,不管是多么短暂。我就想要那么一点点爱。三年时间我就成了她。荒诞吗?
更戏剧性的是,那两个已婚男人居然是好朋友。因为工作关系我先认识了其中的一个,和他在一起时感觉很轻松,是那种很会照顾女人的男人。我们一起出去玩,为了掩人耳目,他叫了他的好朋友和我们一起出去玩了几天。可是在我们回去之后,他的朋友给我打电话了,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他喜欢我。我吓一大跳,我说,李浩明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他笑,你又不是他的妻子,即使是妻子,我就不能喜欢了吗?那段时间我真是疯了,无爱的恐惧把一个女人逼的面目全非。我开始和后一个男人约会,同时我惊恐地发现,他真的比他的朋友更适合我。他简直是凭着敏锐的直觉把我从人群中找到了。你知道吗,是找到的。这个男人就是刘春志。
我和他认识七年了,我们一直这样交往了七年。我从没有问过他会不会离婚娶我,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打算不打算离婚。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和他在一起?因为我们在一起时没有任何道德的束缚和压力。什么是道德?我们在一起就是道德。我们维持了一种最可贵的状态,就是自由。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了我丈夫和他的情人之间为什么会那么长久,没有婚姻却那么长久,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达到了自由,这两个字不是靠精神或身体来维系那样简单的,是走在了精神和身体之上。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有疯狂的罪恶感,我觉得自己丧失道德准则,丧失感情准则,我似乎突然之间游离于一切准则之外了,我就像一个外星人一样飘荡在人群里。可时当有一天,你发现你只要那一点真实的时候,你就突然自由了。也许我们都是这样吧,一路走来,渐渐抛掉所有能抛掉的,最后发现只有那剩下的一点点核是自己的。在这几年时间里,我和他一直交往着,他也和别的女人有暧昧关系,我也曾和别的男人有过暧昧关系,我们也可能会吃彼此的醋,但我们什么都没有说过。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无权干涉对方,也不想干涉对方。是不是有点像萨特和波伏娃?你没发现吗,不能顺从欲望的人,最后反而成了弱者。
我怎么突然就和你说了这么多?可能是我们真的很有缘分吧,还有就是,你很真诚,我看到了。我想,我确实开始喜欢你了。
查桑燕拿勺子一点一点的搅着杯子里的咖啡,咖啡杯搅成了一个漩涡,在杯子里无声地旋转着。她看着这漩涡想,只一眼两眼之间,这女人就已经看到自己和刘春志那点暧昧和这暧昧的走向了。这样的女人,真是可以引为知己了。她刚才其实是在告诉她,她和刘春志之间不过是一种自由化了的情人关系,没有什么未来,也没有什么契约和束缚。她在告诉她,她和刘春志,与自己和刘春志不过是两条平行线,她们互不干扰,各走各走的,哪怕你就是和他要婚姻,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她同时也在暗示她,要想和刘春志有婚姻这样的关系不是很容易的。想到这里,她抬起头对对面的女人笑,又想,难怪这女人精致的都有点病态了,原来也是被另一个女人逼成这样的。
看来,女人一生遇到的真正劫数其实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女人为了拯救自己,就必须得先抛弃自己,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对面这女人对自己会不会也是个劫数?难怪刘春志和老婆分开七年还如此从容不迫,果然背后是有女人的。现在,这个女人自己浮出来了,而且就在她对面。
再见到刘春志的时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她谨慎地在他们之间铺开一种类似于恋爱的循序渐进,吃饭就是吃饭,聊天就是聊天,可以稍微暧昧一点,但也仅此为止,不能有比暧昧更多的东西了。一眼就到底了,那就已经是铁定的情人标签了。可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情人关系。她想起祝芳的话,刘春志当年在电话里直接就对她说,我喜欢你。他却没有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这有两种可能,或者他对她喜欢的不够,或者,他没有把她当成情人看待,他也在循序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