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玻璃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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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拿着那卷钞票出了门。钞票那陈旧肮脏的气息像血液一样流进了她的全身,她像一处河岸一样被这血液冲刷着。它是血液,她需要它,她真的需要它。她还能说什么。她走出程亮家后,走到附近的商店给孩子买了些奶粉,给奶奶买了些点心。递出手里的钱换过这些东西的一瞬间,她的泪又下来了。可是,她还是牢牢地接在了手里。她第一次底气十足地走进了奶奶家,手里攥着那卷钞票。那钞票像植物一样长在她手心里,像核能量一样居然把她所有的虚弱都照得彻亮。

那点钱被她用了一段时间,可是,总归要用完的。这用掉的钱像吃下去的饭一样,并不能使她不饿,只是滋养栽培了饿,使饿的感觉长在了她的身体里,长存着,像她身上的某个器官。

后来,每次她从程亮家的床上起来穿衣服的时候,程亮都要把一卷钱塞给她。她有些习惯了,却终究还是觉得烫手。但不管怎样她都会接住的,她没有资格不接。她是株植物,就靠着这点养分了,关键是,她还是株连体植物,根上连着一个孩子。她死他就得死。她活着他才能活着。

手头有钱的时候就感觉这有钱的日子也是被隔离出来了,没钱的苦暂时中止了,又没钱的苦还没来到,这暂时的身心舒适便是中立时间里的短暂躲避。

这天晚上林成宝一进门就发现,姑妈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做晚饭,而是坐在奶奶的床前。奶奶今天居然是坐在床上的,她用枕头把上半身撑起来,平时老是见她躺着,今天忽然坐起来竟感觉一阵陌生。由于老是躺着,奶奶脸是浮肿的,猛一坐起来脸颊像口袋一样向下坠去。

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走向哪里,她的床上,孩子已经睡着了。这时,奶奶叫她了,过来。她嗅到了空气里的异样,迟疑了一下,还是向她床边走去。她一步一步蹭过去,每走一步心都向下坠一点,坠着却挨不到底,脚下都是看不见底的恐惧。

一直走到奶奶床前,奶奶声音平静地说,坐下。她无着无落看看四周,看了姑妈一眼,姑妈却不看她。她挨着床沿刚坐下,一个耳光就飞到了她的脸上。利落的,冰凉的。她惊恐地抬起头,是奶奶,奶奶打她的那只手刚刚落下,像只飞鸟的影子,黑色的,可怖的。奶奶的眼睛亮的像里面点着两只蜡烛,两颊的肉摇晃着向下坠去。

她说话了,你太给我丢人了,你太不要脸了,你知道所有的街坊邻居都怎么说你,都怎么说我,我这辈子做人都没有拉下一点骂名,怎么就毁到你的手里。你做婊子做到我家里来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窑子?你怎么和那样的男人都能睡觉,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你都敢?那是把爹妈气死差点坐牢的人,你也敢?你把我家的脸都丢尽了,不好好上学不说,不长眼睛跟了个没什么本事还不负责的男人,还没结婚就有了孩子,跟了那样的男人活该你要被骗,你能怨谁?嗯,你能怨谁?我收留你给你饭吃,但不是让你住在我家做婊子,让你和男人们睡觉。你这不学好的,我丢不起这个人,你今晚就给我搬走,你今晚必须给我走。

奶奶指着她的那只手像树叶一样哗哗摇着,奶奶满脸是泪,泪水沿着她皮肤里干枯的沟壑往下流,曲曲弯弯地挂了一脸。姑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了,不看她们,一副今晚不会开口说话的架势。林成宝一滴泪都没有,她刚才往奶奶床前走的时候,心是一点一点往下坠的,现在,心已经戛然落地了,触到底了,再冰凉也已经到底了,还能再凉到哪。

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没有再看奶奶,她开始找自己从沙城拎来的那只提包,找出来把自己简单的东西塞了进去,东西真少,一只包都没有塞满。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平静的不能再平静,就好像心里设想了千百回的场景终于被搬到眼前了,心里倒也踏实了,不用再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在梦里都会出现。林成宝一手提着包,另一只手抱起了熟睡的孩子,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冲进了门外巨大的黑暗中。

她没有去程亮家,在她冲进黑暗的第一瞬间里,她想到的不是别人,却是吉祥街上的那个妓女。她那么清晰地想到了那个女人,她离她那么近,就像站在她对面一样。她坐了一辆摩的到了吉祥街,妓女们的生意刚开始,一条街上全是站在灯口里的女人们,女人们一个比一个穿的少,满街流动的都是大腿和胸,女人们像蜘蛛一样探出身子寻找着路过的男人,只要看到一个男人就会有几个女人围上去,进来吧。放松一下。我会让你舒服的。

她抱着孩子进了第三扇玻璃门,那女人正坐在门口晃着两条腿看电视,看见林成宝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这是怎么了?林成宝把孩子放在沙发上,把包扔下,喘着气说,给我一支烟。猛抽了几口之后她问,你干这个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女人说,不一定了,好点能挣大几千,生意不好就挣个三四千。怎么了,你要干什么?林成宝淡淡地说,我要干这个。

女人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你怎么,缺钱?林成宝说,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女人说,可是你带着孩子怎么做。林成宝冷笑,他还小,什么都不懂。即使懂事了,他也应该知道,他妈为了养活他做了妓女。反正别人已经当我是婊子了,我索性就真做婊子了,不做还对不起她们那些话呢。你看我这张脸,做妓女还对得起人吧。

那个女人叫媚媚,帮林成宝租下了旁边的一间门面,那里面的妓女不干了,准备回老家去。她做了五年,往家里寄了五年钱,家里的丈夫已经用她的钱买车了,自己年龄也大了,她决定回去,不再做了。这屋子就转租给了林成宝。媚媚说,这里做妓女的女人用的都是假名字假身份证,叫她也去办一个假身份证,不要告诉别人她的真名,随便起个假名叫着顺口就行。

吉祥街上这排门面房都是同一种格局,外面是门面房,里面是住人的卧室,里面没有窗户,白天也得开灯。林成宝在里面摆了两张床,小床给孩子睡,大床做生意时用。林成宝开张后的第一个客人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那天晚上,孩子已经睡着了,她像所有的妓女一样穿着很少的衣服坐在门口看电视,用眼角的余光瞟着玻璃门外的动静,像雷达一样捕捉着男人们目光里发出的频率。

这都是媚媚告诉她的。她看到玻璃门外有个男人正往过走,往过走时似乎向里面瞟了一眼。她便转过脸看着他笑,可是这男人并没有看她,一本正经地看着前面走过去了,他个子不高,戴着眼镜,背着一只挎包,看不出年龄,倒有些像学生。她以为这男人已经走过去了,一阵后悔,便把腿翘的更高些,像商品一样直直地摆在玻璃门里。没想到几分钟后,那男人又直直地折回来了,他推开玻璃门进来后紧张地看了她一眼,就径自一个人向里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先进来。林成宝明白了,这两扇门都是玻璃,里面亮着灯,外面是黑的,外面的人看里面简直是纤毫毕现。他一定是怕被外面的人看到,不管认识不认识,嫖娼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就拧亮了红灯跟着进去了,媚媚告诉她,亮红灯表示里面正有生意,请勿打扰。这是行规。

男人进去了一看到床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子简直是吓了一跳。林成宝说,没事的,他还不到一岁,他已经睡着了。不用管他。男人站着看着她,身体绷得直直的,手和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看来也是个新手。她略一犹豫,想,总不能让这男人知道自己也是第一次接客,那就有点尴尬了。妓女毕竟是要专业水平的,否则还做什么生意。

她把牙一咬,心一横,看也不看男人就开始脱衣服。夏天穿的衣服本来就少,妓女们身上的衣服更少,她感觉自己还没开始脱,身上已经就只剩一条内裤了,她一咬牙,内裤也脱了。男人做爱的时候不停地向那张床上的孩子看,像是怕这孩子随时会睁开眼睛看着赤身裸体的他。弄得她也很紧张,事实上,她本来就很紧张。太规矩了怕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妓女,想夸张点又实在缺少训练,做不出来。只好看他想怎样配合他就是。男人临走把钱塞到她手里的那一瞬间,林成宝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妓女。

妓女们早晨开始睡觉,一直睡到下午起来开张,一天吃一顿饭,吃完饭用个把钟头浓妆艳抹,直到把里面的那张脸彻底盖住。林成宝不化妆,媚媚说,你不化妆也行,蛮漂亮的,有的客人就喜欢你这种清纯的,像个学生妹。两个女人搭伙吃饭,一起吃饭的时候就聊各色男人。媚媚说,有的男人居然要和你接吻,真是恶心死。有的做完了还想和你长时间拥抱,你说在家抱自己的老婆不好吗,出来抱妓女,还浪费人家的营业时间。两个人大笑。媚媚指着在一边玩的孩子说,这孩子没人带吗?这会影响你的生意的。林成宝说,很多男人见了他确实是吓一跳,仿佛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男女之事一样。

媚媚说,你做生意的时候,把他放在哪里。林成宝说,他还没过周岁,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我就把他放在旁边的小床上,让他一个人玩或者睡觉。有时候我一边做一边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就那么直直地瞪着我,却不哭也不闹,那个时候我真害怕,我真的怕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我怕他很早就明白了男女之事。两个女人怔怔地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久久地啃着一小块馒头,啃到后来像是睡着了,馒头屑落了一身。

没生意的时候,林成宝和媚媚一起挤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两个人把四条长长的白花花的腿往茶几上一搭就开始聊天。吉祥街上的妓女们一年四季都穿着短的不能再短的裙子,冬天的时候烤着电暖气,嘴唇冻的发紫还得穿着那么短的裙子。用媚媚的话说,不往出露怎么做生意?林成宝说,你是哪里人。媚媚说,江苏人。林成宝说,你怎么跑到北方来干这个?

媚媚说,你最后干什么能由得了你吗?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走到这步了,我都想不起来了,是哪步错了,怎么就走到今天了。我爸妈离婚后,我跟着我妈,我妈一共嫁了三次,她嫁到哪,我就跟到哪。到她嫁的第三个男人就不行了。他本来就有三个女儿,我跟着我妈过去,你可以想像一下他那三个女儿是怎么对我的。他们不让我上学了,我就辍学,然后就是什么活都干,挨打骂,受三个妖精一样的干姐姐的欺负。我妈已经嫁怕了,生怕又被人赶走,对我管都不敢管,更不可能护着我。后来我只好就一个人出来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什么都做不长。没文化,最后就做了这个,好像除了这个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了。你知道吗,我爸知道我在这做这个,居然也从江苏赶了过来,他现在就住在沙城,隔一段时间就过来问我要次钱,他什么事都不做,每天喂喂鸟,打打麻将。我养着他。我还得给我妈寄钱,尽管几年都不回去一次。我做着妓女养着我的父母,反正是我欠他们的。你以为在这里活下去容易吗?

林成宝耳边絮絮地响着媚媚的声音,那声音钻进她的身体里又带着微微的发酵飘出去,她周身有一种走风漏气的舒适,很多沉淀在她身体里的东西这时像酒精一样蒸发了出去。她不看都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就是化成灰她也知道。

她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数着看着过来的,她怎么能不知道。她说,你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吗?人这辈子就是那一眼两眼,一步两步的事。就一步,就走到这来了,无论后来你又走了多远,又做了什么,从那步起就已经注定了你要走到这来。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个电影,里面有一个镜头一直记得,一个外国女人饿到了极点,最后一个男人给了她一块面包,然后就脱光了她的衣服。她一边和那男人做爱,嘴里一边拼命吃那块面包。没有想到有一天我成了那电影里的女人,只不过她是边吃面包边卖淫,我是带着孩子卖淫,这没有什么区别。

媚媚说,其实这吉祥街上的姐妹们都差不多的,你看到对面的莎莎没有,你都不知道,她有白血病,她从来都不治。她没爹没妈只有个弟弟还在上学,她快拼了命了,就是为给弟弟攒点钱上学。我总怕哪天起床后发现她已经死在那间屋子里了。我知道,她就是这样打算的。还有那个巧巧,她靠做这个养着自己的丈夫,公公和婆婆,她丈夫什么都不做,花着她的钱,还嫌她做这个丢人,隔三差五过来把她打一顿,有一次居然用剪刀把她的阴道剪开了。吉祥街上的姐妹们有时候往死里喝酒,有时候跑到夜总会包个男人玩,不然她们怎么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