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出牧,阿爸从羊群中挑选了一只强健肥壮的羯羊栓在羊圈旁的木橛子上。这是扎洛意料之中的事-——来了贵客,肯定是要宰羊招待的。扎洛一边看着阿爸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一边懒懒散散地起身穿好了皮袄。昨晚睡得太迟,扎洛有些睡意未消的样子,他伸懒腰打哈欠,在男房里磨磨蹭蹭呆了好长时间,这才走出帐篷,拿一只铜勺从盛水的木桶里盛了半勺水,喝一口含在嘴里,然后让水从嘴里徐徐流出,接着这水洗了手洗了脸,便自顾自地拌了一碗糌粑吃了,紧了紧皮袄腰带,拿起乌尔恰出了门。
“阿爸,我去放羊了。”
“去吧。”阿爸说。
“今天我不想带中午饭了,我想回家吃羊血肠。”
“好,我们专门给你留着。”还没等阿爸说什么,梅布脸上笑笑地冲着扎洛说这么一句。
扎洛看看梅布,径直走到羊圈,打开羊圈门。羊们争先恐后地挤出羊圈,咩咩之声此起彼伏。
扎洛响亮地吹着口哨,把羊群赶上了在帐篷门前坦然铺开的草滩上。
太阳黄橙橙的,像一块硕大的蛋黄挂在半空中。扎洛朝太阳走去,羊群在他面前呈扇面撒开。扎洛把手揣进怀里,怀里有几颗昨晚吃剩下的红枣,扎洛把它们捏在手里,手并没有从怀里拿出来。他就这样捏着这几颗枣一遍遍地数着。一共5颗,他已经数了好几遍了。红枣在他手里已经有些热乎乎的了。扎洛想起今早梅布笑笑的表情,嘴角不由朝一边扯扯,有了一丝嘲讽或者藐视的意思。
扎洛不喜欢梅布,觉得他有些不敢让人亲近,他身上的汉民衣服更加增强了他的陌生感。昨晚梅布把扎洛揽进怀里的时候,扎洛有一种想逃离他的感觉。尽管如此,扎洛还是感到了梅布和阿爸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这种关系跟扎洛的阿妈有关-——昨晚他们说到了红珊瑚,一说红珊瑚他们都有些不自在,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他们还说到了阿妈的名字!扎洛想到这里,不由停住了脚步。
早晨有些凉意、不知所往的风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羊们此起彼伏的叫声也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此刻,却有一只野百灵劲头十足地鸣叫着,把一串动听的脆响从天空撒满整个草滩。扎洛抬头往天上看看,天上有几片散乱的白云在缓缓滚动,却看不见野百灵的身影。
“梅布和阿爸是啥关系呢?”扎洛想。
“他们和阿妈是啥关系呢?”扎洛又想。
扎洛这样想着,便又想起了红珊瑚。
那时候,扎洛大概三四岁的样子。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阿爸在他的糌粑碗里放了很多糖,扎洛吃得很开心,晚上睡觉时,阿爸又给了他几颗红枣,那红枣红红亮亮的,就像阿妈头上的红珊瑚一样。扎洛香甜地吃着红枣,在阿爸的哄骗下顺从地解了皮袄带子,睡在了阿爸的一旁,就在这时候,扎洛发现了情况。
“阿爸,阿妈呢?”
“睡吧,睡吧,等你睡着了,阿妈就来了。” 阿爸低声说着,帮扎洛合上了眼睛。
晚上,阿妈真的回来了,阿妈从装糌粑的箱子里取了一点酥油擦在脸上,阿妈就很漂亮了。阿妈朝他笑着,她头上的红珊瑚红红亮亮的,可好看了。
“阿妈,阿爸给我的红枣跟你头上的红珊瑚一样!”扎洛说。
“是吗?”阿妈灿烂地笑着。
“阿妈,阿爸给我的红枣可好吃了。”
“是吗?”阿妈依然灿烂地笑着。
第二天,阿妈并没有回来,扎洛大声地哭闹,阿爸双手抱着头,呆呆地坐在男房里,有些不知所措。
从此阿妈再也没有回来。
藏历五月,当草滩上那层薄薄的浅绿慢慢变成油油亮亮的墨绿时,人们开始向夏季牧场迁移,远远近近的,四处都是赶着羊群牛群,牛背上驮着帐篷家什的牧民。
一大早,阿爸就把帐篷里大大小小的东西扎成驮子,把帐篷四周固定帐篷的木橛子一个个拔下来,收起帐篷杆子,又和扎洛一起把帐篷卷起来与那些驼子一起驮到驮牛背上。一切就绪之后,草草地吃完冬季牧场上最后一顿早饭,便向夏季牧场进发了。他们从一条山沟斜斜地走出,临近中午时赶到了一片开阔的草滩。草滩上蜿蜒着一条宽不过一米的季节河,河水清澈,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经过半日的行程,牛羊们已有些渴了,听到水声,便争先恐后地跑了过去。就在这时候,那头驮着两只大木箱的三岁断角犍牛忽然受了惊,扬起黑色火炬一样的尾巴拾蹄奔跑起来,两只木箱从它的背上滚落到地上,哐当一声摔成了碎片。正在收拢羊群的阿爸听到响动,急忙策马跑了过来,扎洛也拍打着屁股底下的秃头犏牛,向出事现场赶去。
扎洛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红珊瑚!在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中,那块红珊瑚脱颖而出,红红亮亮的,就像一颗鲜美可口的大红枣。
扎洛翻身跳下秃头犏牛,捡起了那块红珊瑚。自从阿妈一去不复返以后,阿爸就不让扎洛提阿妈的事情,他也从来没有在家里看到过一样阿妈的东西,忽然看到这块红珊瑚,扎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想哭,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这时,阿爸赶到了。
“阿爸,红珊瑚!”扎洛喊道,声音里有些哭腔。
阿爸几乎没听见扎洛说什么,他从马背上侧下身来,不由分说地从扎洛手中拿走了红珊瑚,然后下马一言不发地收拾完东西,驮到另外一头驮牛背上,转身走远了,
扎洛呆呆地看着阿爸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