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哈周沦为孤儿后,帕卡大队的人们看着他赤条条身上只裹了一件破旧的皮袄,上身露着膀子,下身露出两条瘦腿的样子,觉得可怜,便张罗着想让他在本村随便哪户人家招了女婿。可是把全村的人家排队问了一遍,没有一家愿意接纳他。这时候,次卡大队有户人家却放出话来:“只要哈周愿意入赘到他家招女婿,保证吃穿不用愁。”据说,放出话来的这户人家有个儿子在公社当干部,三天两头地从公社食堂里能带回来几个馒头几张饼子。这户人家之所以“财大气粗”,就是这个原因。
一时间,在帕卡大队开始盛传哈周就要到次卡大队招女婿的事儿,有的人在计算帕卡和次卡两村之间相互招了女婿的人口比例时,已经把哈周算了进去。饥饿和人们的冷跟中长大,性格倔强得就像一头牦牛的哈周听着人们满含蔑视的议论声,心里慢慢积蓄着力量,他就是不到次卡村去,他要为自己争口气。
转眼到了夏天,帕次草原上隔着无水的岭曲河咫尺相望的帕卡大队和次卡大队同时开始向夏季牧场迁移。牧民们把各自的帐篷拆卸下来,再把帐篷里的物品全部捆绑收拾好,驮在驮牛背上,赶着牛羊扶老携幼举家向夏季牧场进发了。
哈周只有几头牛,帐篷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到了搬迁季节,哈周便急不可待地迁到了夏季牧场。因为到了夏季牧场,他的日子就要好过一些儿。
夏季牧场虽然没有岭曲河,但帕卡和次卡之间的那种明争暗斗仍然存在。哈周要到次卡村招女婿的话仍然盛传着,但哈周却并不在意这些,他急急迁到夏季牧场,只是为了能吃饱肚子。他知道这时候草原上整整冬眠了一个冗长的冬日的旱獭全部都醒了过来,它们扒开堵在洞口上的虚土,探头探脑地爬出洞来,警惕地向左右看了又看,开始啃吃离洞口不远处的青草,其间照样也不时地抬起头来,向左右看看。
哈周夏天主要的食物就是吃旱獭肉。本来藏族是忌吃爪类动物的肉的,但饥饿难耐的哈周也顾不了这些。哈周捕捉旱獭的方法很特别:搓一根粗细均匀的羊毛绳,在羊毛绳的一头打一个环,将另一头从环中穿出,这就形成了一个活扣。哈周把活扣很巧妙地布置在旱獭的洞口,再将另一头用石头或木橛固定死。旱獭出洞或入洞时,活扣就会套在旱獭的脖子上,并且越拽越紧。
哈周吃旱獭肉的方法也很特别:捂住旱獭的嘴,使其窒息而死。再拿刀顺旱獭的屁股眼挖出一个洞来,将内脏从洞中掏出,接着便点燃一堆牛粪火,捡一些干净的鹅卵石烤在牛粪火上,等这些石头都被烤烫之后,赶紧装进旱獭身后挖出的那个洞中。不一会儿,旱獭表皮的毛便全部脱落下来,旱獭肉也就烤熟了。
有一天,哈周正在烤吃旱獭肉,他刚把旱獭的一只后腿拽下来,狼吞虎咽地啃吃时,一个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他旁边。
“大哥,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你就给我吃一口吧。”那人可怜巴巴地求着他,声音有些颤颤微微。
“我也两天没吃饭呐,我给你吃了,我吃啥?”哈周毫不动心地回答着,但当他抬起头来看那人时,一束少女忧伤的目光便射进了他的眼睛。哈周一时惊羡不已,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少女看了半天,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捡起刚刚烤好的旱獭肉,向少女递了过去。
少女饿狼扑食般的吃相多少损坏了她在哈周眼中的形象,但哈周还是把少女带到了自己狭小破旧的帐篷。后来少女便成了哈周的老婆,帕次草原上关于啥周要到次卡村去招女婿的传言也不攻自破,杳无声息了。
后来,哈周便开始和他的老婆一起“造”孩子了。五年过去,哈周家已经有了七个孩子。
哈周家是怎样度过困难时期,又是怎样拉扯几个嗷嗷待哺孩子的,谁也难以想象,人们只看见几个孩子健康茁壮地成长起来,并且一个比一个健壮结实。
哈周要到次卡村招女婿的传言在帕次草原上消声匿迹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里,他和妻子省吃俭用把几个儿子拉扯成人。随着他的几个儿子慢慢长大,帕卡村的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
“七个儿子呐,给七个儿予娶媳妇得花多少钱才够啊!”
“是啊,娶媳妇可不像捉旱獭烤肉吃那样容易啊。”有人不无蔑视地说。
“唉,我看这七个儿子,没有一两个不去招女婿是没有办法的。”
“这还用说,我现在就敢跟你打赌,哈周那几个儿子,不敢说全都会去招女婿,但肯定会有招女婿的。”
哈周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后,心里又气又恼。但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哈周也无可奈何。想起他当年同样遭人议论的经历,以及老天有眼,给他送来一个不花钱的老婆,使村里的人们哑口无言的事来,便觉得应该和儿子们谈谈。
这天晚上,他吩咐老伴煮了一锅羊肉,等几个儿子全部到齐了,便在一只大号洗脸盆里满满盛了一盆羊肉端到儿子们面前。
几个儿子一个个都是虎生生的。见了羊肉个个眼冒绿光,拿起骨头来就大啃大咽,连腰间用来吃肉的藏刀都忘了拿出来。
“放开肚皮,吃!”哈周看着儿子们的吃相,想起了当年他的老婆在他面前吃旱獭肉的样子来。不由朝妻子看了一眼。
妻子已经老了,从体态和容颜上都找不到当年的影子。此时,在土灶中燃烧的牛粪火光的照映下,妻子苍老的脸颊忽明忽暗,使哈周不忍看下去了。
儿子们吃肉的速度已明显馒了下来,脸盆里的肉也只剩几块。
哈周把目光从老伴脸上收回,又朝几个儿子一个个看了一遍,说:“今天阿爸有事要给你们说。”
“您说吧,阿爸,”大儿子尼玛说。
哈周从怀里掏出一只用牛角尖做成的鼻烟盒,拔下鼻烟盒嘴上的塞子,把少许烟末倒在右手大拇指指甲盖上,凑到鼻孔上吸了进去。这才说道:“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我和你阿妈的苦日子也算到头了。”
“我们会好好地侍奉阿爸阿妈的。”二儿子达娃接口说。
“你们有这个心,我和你阿妈也就心安了,不过,既然你们要好好侍奉我们,我们也有一个要求。”哈周说。
“有什么要求您尽管吩咐。”二儿子说。
哈周又朝老伴看了一眼,老伴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当年我和你阿妈还没成家以前,咱村的和次卡村的人们一个个争着让我招女婿,但是我就是没走这条路,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几个儿子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招女婿的事咱不能干!”
“哈周,你要给儿子们说什么呀?”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老伴忽然问哈周。
“说什么?”哈周说,“当初我那么穷,却没有到人家家里招女婿,现在条件好了,我的儿子们就更应该像我一样!”
儿子们听了这话,又互相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