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
灿烂与消黯
梦中叱咤风云的少年,一生一世,三春好梦恰似一场烟罗。一枕黄粱,梦醒时,发现黄米饭未熟,而自己除了倦累一无所有,风尘仆仆携着寂寞上路。
韩元吉的《六州歌头·桃花》不算着名的词,我是由桃花起了兴致,谈谈《六州歌头》这个词牌。《六州歌头》属长调,不算词家特别熟用的词牌,贺铸写过,张孝祥写过,韩元吉写过。追古抚今,这些人都是词坛大家,尤以贺铸所写《六州歌头》为个中翘楚: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北宋的月亮,曾经多么柔亮,终是要黯淡下去了。沾染了人世的悲愁,连同星光一起隐没,映水无痕。尘世间,多少心存憾恨的人们,多少次在无望中抬头,只看见无星无月的漆黑天空。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日复一日国势式微却难以看到重振的希望。仁人志士满腹忧郁只能起身叹息,绕室彷徨,脚下的路和天空都是黑的。光亮蛰伏在心里,缺乏让它发散出来的力量。
北宋末年,“靖康之难”未发生之前。在朝的当权者对待外寇的态度已经泾渭分明,主战、主和两派治国理念利益不同,互相倾轧直至矛盾发展到水火不容。以宋的先天条件而言,也是难为了他们,要战要和都不是件容易事。
受执政思想的掣肘,一心抗击外辱,矢志报国的有识之士,深感时不与我,不能得偿所愿,只有徒叹奈何。
这一阕《六州歌头》是贺铸自况生平之作,凭词寄意,见出许多不得已的悲愤。
当年鲜衣怒马、逸兴飞扬的狂生少年,聚集在一起,畅言时事,纵论古今。说到兴起处,只觉得肝胆相照,浑身血如火烧。被国家遭受外辱的怨愤激励,恨不能即刻策马上阵杀敌,甚或像古代的侠客那样挥剑斩奸雄,扫除奸佞,以迅猛不容抗拒的力量为这个国家注入生机,扶助它重回正轨。
知识分子的骄傲和屈辱总是混杂在一起,自己的国家是如此伟大,它有着令人目不暇接的灿烂文明,它有着大海一样深广、令人仰视的传统,甚至它富有四海,却关隘难靖,不断受到外族的骚扰和侵略,令人暗藏羞辱。
贺铸词中所言:“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虽有夸溢,想来当与事实不远。他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所娶亦是宗室之女。自称先祖是贺知章。就算家道中落,套用一句俗语,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生计是绝对不愁的。
忆起自己当年交游盛况,呼朋引伴驱骑出了汴梁,大家轻骑薄裘,携鹰带犬游猎春郊,途经之地黄尘滚滚,路人侧目。盛烈之态不逊汉时五陵公子。一时倦累了,命人安顿好,盛出新酿的美酒。一番豪饮之后,只觉得天为之宽,地为之厚。
人生恰如初春好景,好风光遥遥不尽。那时难信什么人世无奈悲苦,只觉得时事翻转,一切事在人为,他日风云亦会因我变幻。到那时痛饮的就不再是解忧之酒,而是庆功酒了!
他是知书识礼才华出众的世家子弟,又任侠喜武,这样的男儿心胸本就不同于一般贫弱书生。是男儿都渴望成就一番功业,纵使安逸,又岂会甘心碌碌无为过完一生。
身为宗室中的有识之士,贺铸对国事的忧念更甚于普通人。其心皎皎,为人又着实精干,可惜为官之后所任皆冷职闲差,不能如愿施展抱负,长期担任相当汉代冗从的低微官职,位卑言轻,公事繁冗。陶渊明说“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叹息自己为官之后不能自在,反倒似雄鹰落入牢笼。相信陶公的慨叹会引得无数有志男儿心有戚戚,扼腕长叹。无论时移世易,今夕何夕,杰出的人精神上所遭受的困顿和苦痛是一样的。
乐匆匆,似黄粱美梦。梦中叱咤风云的少年,一生一世,三春好梦恰似一场烟罗。一枕黄粱,梦醒时,发现黄米饭未熟,而自己除了倦累一无所有,风尘仆仆携着寂寞上路。
热血会冷,青春散场。当初不解春愁的少年,开始慢慢了解仕途悭吝。世事惊涛骇浪,浊浪湿身,是人都不能幸免。
壮志逐年磋磨,人到中年回头望去,豪情犹在,一事无成。